
下海
文/倪高扬
很早我就下过海。
那次“下海”既不是置身于大海弄潮,也不是改革开放语境中的“下海”——放弃安全稳定工作从事经商创业,更不是飘洋过海到国外求学深造,而是从家乡去了一趟黄海之滨的大丰。
那时,我们那儿统称东台、大丰、海安等沿海地区为“海里”,去那儿就叫“下海”。
就读小学六年级前,我从来没出过远门,头脑中压根儿没有海的概念。之前,我们那儿与“海里”有些交往。每逢秋收,有几个身强力壮的“海伢子”带着耕牛到我们这儿做帮工——收割水稻。还常听人们说,“东海里银子齐腰深”,意思是那里资源十分丰富。
一天早读课上,父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和老师招呼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把我召出去,叫我跟他一起下海,说需要一个人看船。我没有兴奋,也没有推辞,乖乖地听从。
和父亲一起下海的还有一位叫倪高林,年龄与父亲相仿,但和同一个辈分,我就叫他高林哥。父亲将我领进东鲍庄上唯一的茶馆,高林哥已坐在那儿等候我们。桌上放着三笼热气腾腾、鲜香诱人的肉包。我坐下,两眼直直地盯着肉包。
“高扬,发劲吃。”高林哥手指肉包,笑着对我“发号司令”。父亲和高林哥边喝茶边用筷子搛包子吃,我对茶没有兴趣,也没他们斯文,直接用“两双半”抓着往嘴里送,急急猴猴、大口大口地一连吃了七八只。那时的包子特别大,一会我便没有了食欲。
“吃,吃”,在高林哥催促下,我眼睛看不得,肚里作不得,不忍放弃这个机会,又勉强塞了两只。那是我有生以来吃包子最多的一次,吃得整天迷迷漾漾的,中饭一口都没吃,到了晚上仍然没有饥饿感。
这次父亲和高林哥下海属于公差。那时,我们生产队开了一爿远近闻名的磨坊,做豆腐百页所需的黄豆大多用大米从“海”里兑换。我们这儿是沤田黏土,盛产水稻。“海里”是盐碱沙土,只适宜种植玉米、黄豆之类的旱谷。那时的粮食市场管制严格,即便以物易物,被抓着了就属于投机倒把,会被全部充公的。
那个年代苏北地区极少有汽车交通,“下海”都是用船。这回父亲下海用的是一条中型的塔子船,中舱搭了个草篷,铺盖下面藏着一千多斤米。船头、船艄各安一把桨,还备了一套简易的“攘风”设施,船的载脚不算大也不算小。
上了船,一路向东,顺风顺水。父亲的行程是算计好了的,要掌握在午夜时分通过与兴化交界的草堰镇,防止被那个“港口”查着。
一路上,父亲和高林哥一边行船赶路,一边又像黑猫警长般关注前方的风吹草动,坐在船舱中的我虽然无济于事但也跟着担心受怕。当天夜里,终于顺利抵达目的地。
天亮之后,父亲和高林哥迫不及待地上岸找一位熟人接洽,让我一人在船上看船。父亲叮嘱我,千万不能离船,如果有人过来,不要慌张,就说大人马上回来。
我坐在船篷里听得见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假如有强盗过来凭我一个小孩能顶个屁用。这里是“海里”的乡下,地广人稀,我们的船孤零零地停泊在荒草滩边,河边高高密密的芦苇在微风吹拂下懒洋洋地摆动着身姿;晨曦映照下的浑浊水面波浪不兴;平坦的河岸上见不到一个人影,远处可见零散的民居。这里鸦雀无声,静得令我汗毛竖立,浑身哆嗦。
父亲他们的交易谈得很顺利,因为我们舍上有位姓赵的姑娘嫁在这儿。上午,御完米将换得的黄豆装进中舱,用芦菲和席子封得严严实实。下午返程,同样计算着于夜间通过那个草堰“港口”。
返程是逆水,船速比较慢,河水拍打着船头,我的心脏伴随着富有节奏的“笃笃笃”的水声“特特特”地跳个不停。过了那个草堰“港口”,父亲告诉我,到兴化境内了,似乎进入安全地带了,我悬着的心随之安静下来,父亲和高林哥一直绷着的脸上也绽出了笑容。
一路上父亲和高林哥夜以继日地赶路,没有心思靠岸吃饭,只是吃点烧饼之类的干粮填填肚子。行至东鲍庄商店前面码头,停靠让我上岸时,高林哥遗憾地向我招呼,“几天下来也没让高扬好好吃一顿饭”。
上了岸,在阳光沐浴下的我,笑着向他们挥手,为我们胜利“海归”由衷高兴。
当年,小小的我稀里糊涂地下了一趟海,享受了平日难以享受的待遇,也跟随父亲一起经历了一次危机和风险。也许,这就是“下海”应有的滋味吧!
2021.6.5

作者简介
倪高扬,泰州洋思教育研究所资深研究员,中国蒙台梭利协会认证讲师,江苏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兴化市楚天实验学校创建办顾问,兴化东方巴黎幼儿园、泰州幼蒙教育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地方文史研究爱好者。近年,除了致力“点燃孩子心中的智慧之灯”、引导教师“成为孩子生命中的贵人”之外,有空便与书为友,爬爬格子,出版《敬畏教育》《有滋有味兴化话》等著作七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