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我们钻在阴凉房房里鼓捣个电脑和纸片子就能来钱是白日做梦。现在，这些话都没有了。这是他们认可了我们的劳动成果，接受了新鲜事物了。
“不过我们也不能沾沾自喜。其实，老辈人真的很苦，几万亩的沙漠绿洲， 他们都是一步一步用双脚和汗水丈量、浇灌出来的，每个人在沙漠里走过的路， 不知道有几个两万五千里了。咱们得多体谅他们。”这些话我也时常跟他们说， 恐怕比我爹的“碎碎念”不遑多让。
陈军、连肖红点点头，林场前辈们的辛苦操劳，大家有目共睹。连肖红又问 ：“场长同意成立绿化公司了吗？”
提起这个我就开心，笑着告诉她 ：“放心吧，等这一季的造林结束，就筹备这事。”
等绿化公司成立起来，八步沙就有继养殖场、沙棘饮料厂、枸杞采摘园和沙生药材厂后的五家子公司了。我们都不由得欢呼，庆祝是必需的。看着连肖红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真想把她抱在怀里， 告诉她我喜欢她。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我做梦都在叫着她的名字，可是，可是，木讷的我要怎么跟连肖红说，我妈已经无数次地催促着让我带她回家去认门了呢！貌似今天就是个好机会呢。
我是个没有女生缘的人，大学里处的第一个女朋友，冲破家庭的阻力，执意跟我回老家就业，回到老家工作后，又因为我辞了公职到林场种树，和我一通歇斯底里的吵闹后决然离去了。后来我又找了一个谈婚论嫁的准媳妇，可是为了结婚而结婚，没有感情和缘分的相处，让我望而却步，我甚至都没拉过姑娘的手。人家看我这么木讷，就自动离开了。
现在，和我同龄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而我还是单身，除了工作就是工作。不知不觉，日子在繁忙中匆匆流逝，一晃就成了快要“奔四”的“油腻大叔”了，我妈为了抱孙子愁出了不少白发，一见我的面就跟见到仇人似的怒目而视。吃饭的时候，每次给我盛饭就故意把碗放在桌子上当当响，说这盛饭的差事早应该换人了，论理她应该是太后的角色，儿媳早就把饭端过去了。唉，找媳妇要有缘分，没感觉怎么过日子？ 抱孙子也得先有儿媳妇呀。我哪里有时间去找那个命定的另一半呢？是，也曾有姑娘对我表示过好感，但吃饭可以将就，感情的事又怎么能凑合，总得互相喜欢才有走到一起的可能吧？
何况，和前面两任女友分手给我埋下了心理阴影， 她们都有着相似的观点和结论，说我这样胸无大志的傻男人绝不会有女孩子愿意嫁，除非是有人瞎了眼。我不知道她们说的“志向远大”具体是指留在城市里还是钻营在官场里。也许她们说得对，我就是没有那些志在必得，还一再推翻小时候就有的“宏愿”，最终依然选择了回来，选择了一条别人都认为是走下坡路的漫漫绝路。
这个世界上，开弓没有回头箭，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每当看着荒漠又长出了一片绿荫，治沙的脚步又往前推进了一步，工厂的产出又递增了一成，我就觉得一切都值了。血汗浇灌下去， 体会着一季又一季的春华秋实，沙漠有了绿色，人们脸上有了欢笑，八步沙人所做的努力就没有白费。至于儿女情长，我想还是不必强求吧！如果非要选一个，那把连肖红留下来这件事，不知道是她瞎还是我傻？这是一个问题，需要两个人好好地研究一下。
我看到她每次看我时躲闪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里是有我的，而我每次看到她，心脏也会加速蹦跳。有一次她的手无意间碰到我的手，我的心真的是要跳到嗓子眼了，可能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吧。可是她是来调研的，不是来扎根的，我怎么能够耽误她的青春？ 大漠是我们这些人待的，可不是人家一个研究生待的地方呢！这样的纠结，成了我的心病。
连肖红来林场的第二年，她的父母来看女儿。那时正值春季造林时节，连叔叔、连阿姨从南方一路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八步沙，本想着给女儿一个惊喜， 但看到灰头土脸的连肖红扛着铁锹像个汉子似的回来，夫妇俩顿时就崩溃了。出身书香门第的娇娇女，江南烟雨中长大的孩子，名牌大学的高才生，竟然来到这样贫瘠落后的乡村种树，在风沙里备受摧残……
这样的现实，老两口不能接受，立即就要带着连肖红走。之前连肖红打电话给父母，总把自己的工作说得像是在拯救地球般“高大上”，原来就是沙漠里种树。她的妈妈痛哭流涕，而她爸爸则黑着脸怒气冲冲，连肖红没办法，就来找我去做她父母的思想工作。
我曾是土门镇的副镇长，是最年轻有为、前途光明的国家公务员，也是正经大学毕业的“五好青年”，连家夫妇愿意给我三分面子，答应在八步沙住一晚上。说实话，那天我并不觉得能够说服连肖红的父母，干脆破罐子破摔地邀请他们去参观荒漠。既然来了一趟，不看看平沙万里、长烟落日的大漠风光，岂不是有愧于此行？没想到就是这一天的游览，连家夫妇亲眼看见了数百人治沙的壮观场面，还受到了正好带队来种树的县委书记和林业局干部们的热烈欢迎。县委李书记与连叔叔一见如故，坐在沙梁上聊了很长时间，我和连肖红远远看着她爸妈的神情一会儿严肃一会儿放松，心里也没有底。连肖红是我的得力搭档，当然说句自私的话，我还希望她成为我的女朋友，因为缘分这个东西是只能意会的， 每天第一时间都有想见到她的欲望， 哪怕听到她的声音也好。说实话，我也舍不得让她走，但就像她父母说的，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女孩子，又怎能吃得下沙漠里的这份苦？
连肖红和我坐在绿绿的沙米草上，她靠着沙枣树，将近一年的风沙侵袭， 她黝黑的脸上泛着青春的光泽……见我注视着她，她咬着干裂的嘴唇想了想，忽然眨着一双大眼睛问我 ：“ 你是想让我走还是留下来？”没等我回答，她又强调 ：“如果你说让我留下我就不走了，谁来也别想让我离开！”
我怔了片刻，心头突突跳了两下。大家都是聪明人，不是不懂这话里的一语双关。连肖红漂亮有魄力，更重要的是善解人意，和我三观相合，这样的一个女孩子主动说出这话，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只是犹豫着考虑她到底有几分真心。被别人抛弃过两回了，我真的胆怯，况且沙漠里的日子单调乏味。
连肖红定定地看着我，她的大眼睛里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唯有坚定令我不能拒绝。
“我……林场不能没有你！”我说的不够坦诚，但要把“我不能没有你” 说出口，那该多肉麻啊。打死我都说不出来。我的心像小鹿一样怦怦地跳着。
连肖红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她粲然一笑点点头 ：“好，我答应你留下来！不过，我有个条件。”
听到连肖红不走，我莫名地激动，静等着她提条件，只要不超出林场的承受能力范围，我完全可以做主应承下来。
“那你从今往后不能再一个人喝闷酒。”看连肖红认真的样子，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那段时间我刚刚分手，心里难免苦闷，又不想回家听我妈的长吁短叹，就躲在林场宿舍一个人喝酒。连肖红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我的，我并没留意，但此时此地提出来这个问题，着实让我又是一怔。但是为了留住这个人才，我很快恢复清醒，一个人喝酒也没多大的意思，不喝也罢，我答应了她。连肖红说： “我知道你以前有个爱到骨髓的女朋友，但是你知道，人要相信缘分！天涯何处无芳草。”
连肖红留了下来，奇怪的是，她父母也没再像前一天那么坚决地要带她走。为此，我特意借了一辆全县最高级的小轿车送他们去车站……中途，我总在后视镜里与连家爸妈的目光相遇，我非常怀疑那审视的目光绝对属于挑剔型。我没敢做出其他的任何承诺。说不自信也行，说胆怯也行，反正自那以后工作越来越忙，也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纠结感情的事。就这样几年下来，陈军都结婚了， 成了孩子他爹，我还单着，连肖红也单着。
我们的事业逐步崛起，连肖红的贡献和付出也有口皆碑。作为八步沙的中坚力量，大家在认可她工作能力的同时，也把她的个人问题提到了八步沙能不能发展的高度。尤其以我妈的热心程度，最可作为表率。我妈会时不时地做好吃的邀请连肖红到家里去，或者送到公司里来，她对连肖红比对我要好太多了。至于连肖红到底是怎么想的，或者说准备什么时候摊开来说，我想，可能还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吧！眼下太忙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全力以赴。
这时候，正值沙漠作物的成熟期，枸杞采摘园里工人们在劳作。今年与各学校合作开展了一个研学活动，每天都有中小学生前来实践劳动，我们还要派人一边指导劳动，一边普及宣传生态文明建设的知识，所以大家都格外忙碌。
采摘园大片的绿色田地里，枸杞鲜艳欲滴，像一颗颗红色的玛瑙点缀枝头， 给沙漠带来了盎然生机和如画景致，也为我们提供了经济基础和生活意趣。小学生们穿梭在绿树红果的田间，脸上晶莹的汗水和灿烂的笑容与鲜红的枸杞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宽阔平整的晒场上，火红的枸杞铺开一地，满场满院都是浓郁的果香，这是晒制干果的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则进了饮料厂，做成了鲜甜滋补的枸杞汁销往外地。
饮料厂流水线上，一瓶瓶枸杞汁透着诱人的色彩，整齐有序地从生产线上滑过……而厂区院里，正在装运的箱货车身上印着“八步沙”三个大大的绿色字体，满载了八步沙牌产品，开往火车站或者是长途汽车站……
这是丰收的时节，也是八步沙一年里最繁忙的时节。
几百亩的大田小麦收割，金黄的麦子堆成了一座小山。葵花沉甸甸地垂下了头，也到了马上就能收获的日子。紫色的葡萄一串串缀在藤上晶莹剔透，蛇果在翠绿的枝叶间欲语先羞地露出娇艳的身姿。还有几十亩地的土豆和玉米…… 地里的活计一茬一茬相接着，大家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忙得脚不沾地。白天的时间都满满当当，连开个会也只能选择晚上。
这一天晚上开会的议题是关于承包地貌恢复绿化工程的问题。国家能源大动脉“西气东输”和“西油东送”项目施工要经过林场封育区，势必会对植被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那么项目施工完成后，地貌的恢复工作就必须尽快进行。尽管这些年我们八步沙的治沙工作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但相对于浩瀚的腾格里， 治理荒漠的道路还很漫长，一块草皮、一棵树木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能源输送要保证畅通，还有省道 308 线和干武铁路的保护都需要生态绿化来维持， 更不要说周边各村十数万亩的良田保护，这些责任和义务不可避免地又落到了我们八步沙人的身上。
这一次的会议没有一个人有异议，我爹才说了打算，大家都举手赞成通过了。地貌还原绿化是八步沙人的强项，交给外行去做谁也不放心，那是聚集了两代人青春和热血的劳动成果，还原再建，他们义不容辞，即便苦累也心甘情愿。
二十八 情怀
国庆节后，地里的农活才渐渐收尾，秋季造林运动又接踵而至。这回不但要继续在荒漠里种树，还有地貌还原工程要干。
我爹在林木栽种管理方面驾轻就熟，三十年在沙窝窝里奔走，哪里的沙丘高多少、哪里的野兔是几窝，他都清清楚楚，堪称“沙漠活地图”，说起林场的事来总是如数家珍，又被大家称之为“八步沙活字典”。我给林场的前辈们人手配置了一部 GPS，是为了让他们在沙漠里不至于迷路。别人都用上了，就我爹看了两眼，撂在一边再没动过，他带着人进沙漠从来不需要刻意去辨别，不论是八步沙 7.5 万亩的林区，还是黑岗沙十几万亩的封育区，就没听说过哪里是他没有踏足过的。
秋季的早晚已经有了些许寒凉，林区干活的人却挥汗如雨。
刚挖好一方树坑，钱林直起腰擦了把汗 ：“场长，现在咱们的活可真多啊！你说干着这么多的活，咋还越干越有劲了？”
我爹把一株红柳立在树坑里，边填沙土边说 ：“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当然苦就不算苦了。”
和生在一旁听到了，憨笑着凑趣 ：“我就觉着顿顿有肉吃，手里还有钱数就有劲。”
我爹踩实了树苗周围的沙土，拄着铁锹擦汗道 ：“现在知道我非要承包黑岗沙的用意了吧？西气东输、西油东送，还有干武铁路、省道 308 线，这些经过沙漠的大型项目后的生态恢复工程还得是咱们来干呐！”
史金泉哈哈笑着插言 ：“要不咋说你老高天生就是企业家呢！玻璃脑子化学头嘛！还好当初咱们没有把这好事给推出去，否则眼下的工程也没咱啥事了。”想起当初，我爹也不由得笑了 ：“那个时候其实也冒险，谁也不知道能发展
得这么快啊！不过，咱们八步沙人治沙造林是实实在在的，人家也是看中了咱们的实力，所以就把地貌还原绿化的工程交给我们做。这事是大事，可开不得玩笑。好好干吧，要不就被咱们的学生娃笑话咯！”
雒兴国接话 ：“再不能小瞧学生娃了，人家都是高科技人才，那个 GPS 我已经学会怎么用了。那些学生娃说了，今后我们再也不用骑着摩托车、开着汽车去巡林了，还要用无人机来干活，只要连接电脑就能远程控制，咱们坐在家里， 林区的角角落落就像看电视一样显示在屏幕上了。”
雒兴国说得有趣，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坐过来，听得一脸向往。
钱林有些半信半疑 ：“听着是好事，可也太玄乎了吧，是真的吗？”
我爹笑道：“当初我们还不相信机械化治沙，结果呢？又省事又高效。所以，这次大学生们提议购买无人机来巡林，我已经同意了。”
史金泉感慨着 ：“哎呀，真是不敢想啊！过去靠双腿走、靠毛驴驮，后来自行车、三马子、摩托车、小汽车，现在巡林都用上飞机了，我看咱八步沙是鸟枪换炮了，是土包子进城开洋荤啦！哈哈，想不到咱们八步沙人也能有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站在这里，刚好能看见黄花滩移民新区，新农村的楼房白墙红顶，一幢幢气派、雄伟、整齐地矗立在昔日的风沙线上。从山区走出来的人们都搬到了移民新区，在开阔的田野里种地，过起了新生活。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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