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  工  班  " 

文/叶飘

       夜深了，暴雨还在哗啦啦下个不停。一道闪电划过长空，紧接着一阵惊天动地的炸雷声把已沉沉入睡的高寨工班的班长杨大山惊醒。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翻起来，快速地将衣裤套在身上，提起一把铁锹就往门外冲。

        睡意朦胧的大山妻子李山花还没有完全醒来，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摸出手电筒递给丈夫，问"你又要去查看路况吧？天黑漆漆的，带个手电筒照着，喊个人做伴吧！"

        杨大山接过手电筒，头也不回地冲向无边的夜色……

        又一阵炸雷响过，大山嫂彻底清醒了。她也从床上爬起来，去看了看睡在隔壁房里的儿子。儿子读初中了，虽然长得很结实，个子却只有一米四多点，像个小学生似的。这也许是遗传了杨大山的矮个子基因。杨大山虽然叫大山，身子却矮得像个小土包似的，只有一五米多点。

        看着酷肖丈夫，雷打不醒还在鼾睡的儿子，李山花陷入了回忆……

        杨大山虽然是公家人，但苗寨的姑娘谁都看不上他这个"千年矮"，直到四十岁还打着光棍。

        打光棍的杨大山却很快活，每天出工修路总是扯着他那鸭公嗓子唱山歌，在公路上见到挑箩担筐的乡亲累了憩肩，他总会接过担子挽高绳子帮着挑一程。高寨的村民感念他助人为乐，又看到他太矮，觉得人与名字不符，都不叫他杨大山，而是喊他"杨工班"。

        "杨工班"没讨亲，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况且工班修在高坡上，买东买西很不方便，工班里还开了食堂，又发工作服，所以公家发给"杨工班"的工资他一个人是用不完的。

        高寨里的人有个小灾小难的，都去向他借钱应急。"杨工班"心善，不管人家还𣎴还，只要有人向他开口，他都不会让人空手而归，多少会帮衬点。寨子里有几个好赌的后生仔见他这样，每次谁输得两手空空，就会编个家里有难的借口去向"杨工班″借钱，他也不问青红皂白，只要有人开口，他照借不误。高寨的村民就觉得"杨工班"很傻，太好骗了。

        寨子里精明好财的李老疤五十多岁了，通过多年对"杨工班"的考察，既看上了"杨工班″的财，也看上了"杨工班″的傻。他想了个绝妙的主意去骗"杨工班"，今天说要介绍个远房侄女给"杨工班″成亲，明天说隔壁山寨有个寡妇想找个肯帮忙抚养孩子的男人成家。李老疤不间断地为"杨工班"做媒，骗得"杨工班″一领到工资就买肉买酒买糖往李老疤家跑。看到李老疤家的柴没劈，就抡起斧子劈柴；看到李老疤家的土没挖，就拿着锄头去挖土，从不惜力。"杨工班″每次都提着礼物兴冲冲的来李老疤家里，甩开膀子拼命地干活，每次要不是没见着介绍的那个人，就是人来了没看上他，他就懵懵懂懂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从不放弃。

        一来二去，接二连三，李老疤连连得手，不仅得了"杨工班″的财，还白得了一个壮劳力。每次看到那一摞摞琳琅满目的礼物堆积如山，李老疤得意得胡子都翘了起来，还教训家人做人要机灵点才弄得到"横财"。

        李老疤的女儿李山花在父亲的谆谆教诲面前反而同情起"杨工班"来，她觉杨工班心地善良，为人忠厚，勤劳朴实，这样的男人才是可靠的男人。她认为自己的父亲利用人家的忠厚老实骗取人家的钱财是被世人不耻的。所以，每次"杨工班″来她家被李老疤骗得团团转，她就替"杨工班"打抱不平，总是拿家里最好的吃食招待"杨工班"。每次"杨工班"来她家相亲失望地离去，李山花心里都𣎴好受。

        后来有一次，李山花知道"杨工班"又要来她家相亲，就跑到半山坡上去拦截"杨工班″，劝他不要再来她家，靠她父亲做媒是讨不上亲的，即使有看得上"杨工班"的女子，她父亲也不会让他结成亲。

        "杨工班″很无奈又无助地告诉李山花:"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好在有李老疤牵线搭桥，我还能看到成家的希望。我都四十岁了，也想有个自己的家，有个自己的孩子。要不，我既无兄又无弟，家里就要绝户了。"

        李山花听了，心里更是心酸。"杨工班"执迷不悟，自己的父亲又不择手段，这岂不是要"杨工班"最后落个人财两空？"杨工班"已经这么可怜了，她不想让父亲的无耻让"杨工班"变得更可怜！李山花心一横，决定不计较"杨工班″的个子高矮，就因为"杨工班"人善心好勤劳助人，也为了还自己父亲对"杨工班″的亏欠，决心把自己的一生托付给"杨工班"。

          

        李山花阻拦不了"杨工班″，"杨工班″又提着隆重的礼物来她家再次相亲时，李山花当着全家人的面郑重其事地宣布：她要嫁给"杨工班"！

        李老疤听了，目瞪口呆，张开嘴就合不拢来。他不知道他的女儿李山花是不是疯了？还是开玩笑逗"杨工班"开心？

        李老疤认真打量"杨工班"，只见"杨工班″那张历经日晒雨淋风吹而变得粗糙黝黑的脸，也被他女儿李山花的表白吓得黑里透红，红里泛紫。口张开又闭上，闭紧了又咧开，却说不出话来。那三堆牛屎高的身子还不停地发着抖，显然是被吓到了。

        再看自己的亲生女儿李山花，那山花般美丽娇好的脸上却透着不容改变的坚定，身姿也呈现出九头牛拉不回的架式。

        精明一世的李老疤一下子懵了，他完全看不懂自己的女儿。那个平时温顺听话言语不多的女儿怎么变成了眼前跟他唱对台戏的李山花？他不知道"杨工班"这个傻得被自己骗得团团转的矮子墩墩，怎么会被自己水灵灵的女儿看上？莫非女儿也看上了他的钱？想哄他把公家发给他的每一分钱也弄到手？难不成女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比他还黑？李老疤看看女儿又看看"杨工班"，看了"杨工班"又看女儿，他还是看不懂女儿唱的是哪一曲？

        李山花看父亲没有明显的反应，就进一步表态:"爹您不反对是吧？那么，从今天起，"杨工班″就是你女婿了，您要看他重点，对他好点。不要再为他介绍这个那个了，他只属于我一个人！"

        李老疤听完女儿的一席话，彻底慌了、傻了、懵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知道她女儿是玩真格的。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挖空心思去骗"杨工班"这个傻傻，自己聪明伶俐的女儿反而被"杨工班"这个傻得要死的傻宝骗了，竟然毅然决然的要嫁给这个傻里傻气的死矮子。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知道顿足捶胸，嘶喊道:"报应啊！报应！"然后怒指着"杨工班″喊:"滚啊！快滚！快给老子滚出去！以后再也不要来我家！"抓起"杨工班"提来的礼物就往门外丢。

        有希望就有指望，大姑娘看不上他，寡妇看得上他也行，健全人看不上他，残疾人看得上他也行。他一次次降低自己的择偶标准，卑微到尘埃里，只为成个家。

        李山花是李老疤的掌上明珠，也是高寨最漂亮的金凤凰。高寨最富有的人家来求亲，李老疤都看不上，他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城里去，嫁给城里的有钱人。

        李山花是"杨工班"做梦都不敢想的女人。现在李山花当着全家人的面说要嫁给他，他心里并不是由衷的高兴，而是没来由的恐慌。这怎么可能呢？这根本是讽刺他"杨工班"老鼠子想呷天鹅肉！

        "杨工班"快速逃回工班后心里还是打颤颤。他想：他这一辈子成亲是没有指望了。生得矮不是他的错，心再好也没有人欣赏他。他默默的每天上班下班，养路护路，再也不扯着他那鸭公嗓子唱山歌了。

        没想到，有一天李山花居然来到了高寨工班看望他。"杨工班"在工班里看到李山花时激动得手打颤，脚也挪不开步子。当其他工友围拢来问李山花是"杨工班″的什么人时，李山花落落大方地回答:"我是他的未婚妻。"工友们就起哄:"你是来逗他开心的吧？是他请你来哄我们玩的吧？"

        李山花不理会大家的开涮，走过来挽着"杨工班"的手，温柔地笑着说:"怎么我来了，你不请我去你房里坐坐喝杯茶啊？”

        "杨工班"羞红着一张脸，在大伙的哄笑声中把李山花带往自己的房间。李山花一进门，看到最醒目的是满墙的奖状、奖章和奖旗。有"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先进工作者″、"十佳工班长"等等，李山花突然觉得"杨工班"高大起来。一个这么矮小老实的人在工作上能获得这么多的荣誉，绝不是浪得虚名。而他还是工班的班长，是工班的头，这些荣誉和头衔都是他踏踏实实干出来的。李山花心里不由得从同情到心生爱慕，她觉得她的决定是对的！她选人没有看走眼！

        快过年的时候，李山花说服家人与"杨工班"成了亲，"杨工班"真正有了自己的家。他干工作更扎实了，年年都被评为"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高寨工班在他的带领下，也连年被评为"全良道班″、"雨杯竞赛先进集体"。

        "杨工班"把妻子李山花更是当成手心里的宝，养猪、砍柴、开荒种菜，喂鸡喂鸭喂鹅，他都不让李山花累着，总是下班后抢着干。李山花生下儿子后，"杨工班"更发狠，把工班周围的山地都开了荒种上菜，养了更多的猪和鸡、鸭、鹅贴补家用。高寨的人家有个什么三病两痛向他借钱急用，他依旧慷慨解囊。他总说他运气太好，是高寨这片土地厚待他，让他有了山花般美丽的妻子，犊子样健壮的儿子，有了幸福美满的家。

        这几天春雨连绵，杨大山带领工班所有人忙着修路补路，整天一身水一身泥，累得晚上回到家倒头就睡，连话都没力气说。半夜里突降暴雨，杨大山怕公路出现塌方或者泥石流，又去查看路段了。这样的事在每年的雨季总是重复上演，李山花也习以为常了。

        今夜的雨简直可以用"倾盆"来形容，到处是哗啦啦的水声，李山花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她知道丈夫因为这些天大家都累极了，就没叫醒其他人，一个人去查看路况。她也知道高寨这几天都在忙春耕，明天要从城里运化肥农药进来。今天一大早村支书就来工班打了招呼，请求工班确保公路畅通。

        李山花没惊醒儿子，带了家里的另一支手电筒，披着蓑衣带着斗笠，背着一杷锄头就冲进了风雨中，她要去给丈夫作伴，陪丈夫查看路况，如果需要，她就给丈夫打个下手。

        如墨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筒的光在雨夜里如萤火虫般微弱。豆大的雨点打在斗笠上"啪啪"作响。李山花在盘山公路上一路艰难前行一路呼唤着丈夫的名字，却没有回应。来到江囗路段，只见公路被一旁的山坡塌下的泥和石拦腰切断，堆得比三层楼的房子还高。李山花疯狂地呼喊着杨大山的名字，却只有雨声和水声的回应。她发疯般地扒拉着公路中的山石泥土，山坡上下滑的泥石却越堆越高……

        李山花感觉杨大山就在公路当中的这堆泥石中，她一个人救不了丈夫。她撕心裂肺哭喊着回工班搬救兵，跑得斗笠也掉了，蓑衣也丢了，手电筒也不知去向……

        待李山花失声拍开工班所有人家的门，大家看到全身湿透的李山花已是披头散发面无人色。听说杨大山被山体滑坡埋了，所有人都紧急行动，拿起各种工具冲往出事路段，家属们也一起跟着去帮忙。听到消息的高寨村民也快速组织起来，一路狂奔……

        有人拨通了公路局局长的电话通报了险情，局长答复马上组织人马和机械连夜赶赴现场抢救，并叮嘱大家抢救到一定高度只能用手挖，不要造成对杨班长的第二次伤害。

        大家奋战到第二天一早，许多人的指甲断裂，手指血肉模糊。塌方的泥石基本清空，只见杨大山雕塑般口咬手电筒，手拿铁锹身上伤痕累累，已僵硬的身影从泥石中挺立出来。大家将他身边的泥石全部清开，他还是屹立不倒。局长带头向他下跪致敬致哀，旁边的所有人也齐刷刷跪倒一地……

        杨大山的丧事空前庄严肃穆，高寨村民用鸣铳十九响的最高礼仪厚葬这位为养路护路奉献终身的汉子。工班在高寨公路最高坡段为杨大山择了一块墓地，面朝公路，对着工班，墓碑上用金粉刻写着高寨人对他的敬称:"杨工班之墓″。每当艳阳高照，高坡上的"杨工班"墓碑就会闪闪发光……

【作者简介】

        叶飘，苗族女作家，湖南省作协会员，阅文集团签约作家。2000年出版散文集《如风岁月》，有长篇小说《命运就算颠沛流离》和《盘古后人传之十沫九岚》在网上连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