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故事会，主讲人:刘志尚

车车灯押轿娃长春

文＇刘志尚

（一）

长春爹常年替漆号挑力到万县，为方便出行，举家从马鬃岭搬到东门猪市坝租房子。长春妈麻婆就在猪市坝跟着掌门跑腿，干清场扫地的活儿。抗战胜利第二年腊月，大雪封山，长春爹挑盐过齐岳山在梅子关被土匪砍死，货也被抢。丈夫死后，麻婆仍住在猪市坝。牲畜交易市场，凡骡马、耕牛和肥猪等牲畜都由洪门老大包揽，欺行霸市，买空卖空，坐地分脏。麻婆寡妇人家要求生存，只得投靠到洪门女汗流中，得了个“麻婆老幺”的外号，除了跑腿，还允许兼做猪崽中人的生意，赚点口食钱。1949年利川解放后，洪芝组织车车灯邀约了长春，才开头一个会，第二天长春就没到会。县妇联王主任和洪芝一起到长春家看个究竟。进屋一看，长春坐在床上腿上撘着被盖。王主任以为病了，走近床前。长春羞得满脸通红地说：“我等我妈回来后我就来开会。”洪芝明白原因，拉着王主任告辞出门后，悄悄说：“长春的裤子让她妈穿出去了，所以下不得床。”王主任这才知道长春家的困难，当晚把自己的两条旧军裤和一件内衣给长春送去。麻婆接过衣物，只差给王主任磕头，热泪盈眶地说：“感谢共产党、解放军呀！女儿长春跟人民政府走我支持。”长春年满18岁，因发育不良，个子矮瘦，却生有一对大眼睛，模样瓜精机灵，就扮车车灯的押轿娃。县人民政府成立大会开后，车车灯一下子扬名。长春参加宣传活动积极，又是穷苦出身，很得领导信任。全县镇压反革命运动把禁烟禁毒也纳入其中，县城关闭大烟馆，抓了烟贩头子，可是，鸦片和吗啡还是禁不绝。公安局掌握线索是洪门在暗中作怪，决定安排长春协助侦察。原来麻婆也是洪门中的小字辈烟贩，长春顺藤摸瓜，有了线索随时报告。公安局把涉毒人员一网打尽，有罪的判刑坐牢，案轻的罚款，吸食的强制戒毒，唯有麻婆相安无事。洪门中人都认定是麻婆当卖客，背地里咒她，坏了洪门的规举，日后三刀六眼必遭报应。长春在镇反运动中破案立功，被批准入党，镇政府任命她为东街副街长，成了车车灯伙计中第一个入党当官的人。金凤作媒，长春和八团的陈连长喜结良缘。婚后陈连长转业到县工商局当副局长，搬进大东门“佳园”居住。麻婆住在猪市坝，仗着女儿、女婿的身份，在街市上抓吃骗拿，风声传到陈局长耳里。一天，长春在回家路上正遇麻婆肩扛米袋，手提着猪肉来看女儿。母女相逢，长春扛过米袋和妈一道兴冲冲迈进“佳园”家门，陈局长一见厉声厉色地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长春回应说：“是妈买的呀。”陈局长愤怒地冲着长春骂道：“买个鬼，你当我是聋子瞎子，在哪里拿的，统统给我退回去。”长春不知所措，一双泪眼盯着麻婆。麻婆掩耳盗铃，借故说：“是我赊的帐，我回头就去补钱。”陈局长指桑骂槐，冲着长春数罗道：“你白吃白拿人家多少？不去如数归还，你就别归这个家。”长春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哭着埋怨老娘：“您家哪门还是老性不改哟。”立即拉着麻婆，连人带米和肉回到街上，向老板退货。还挨店挨铺对拿过东西挂帐的补钱结帐。长春一边替妈还钱道歉，一面叮嘱各家店铺，凡是她妈买东西，今后一律现钱现货，概不赊帐白送。店老板本来就是巴结权势，虚情假意推托不收钱，见长春街长的态度坚决不是做过套，才收钱了帐。开店铺的老板们都交口称赞：“共产党的街长与国民党的保长就是不一样。”

（二）

1955年，城镇开展工商业资本主义改造。猪市坝的牲畜交易市场划归畜牧交易所，这交易所孙所长本可以象长春一样入党提拔，那知他老爹因贩烟毒判刑，误了儿子的前程，才委曲当这小小的交易所长，自然暗恨麻婆告密。麻婆却还当是老历，依然在猪市生意当中人吃回扣，帮别人偷税漏税。被孙所长抓住把柄上报，镇政府点名批评，补税罚款。长春只好求老娘，每月给10 元生活费，别到猪市给女儿女婿惹麻烦。麻婆不在猪市坝做中人，却惹了一个大麻烦。全国开展大呜大放运动，县委为保证运动顺利展开，组建工作队，对干部实行异地交流。长春分配到团堡区农村工作队，文斗区郑区长派驻城关镇工作队队长。麻婆无事常在茶馆打牌聊天，常听一些对政府不满的牢騒话，有道是“跟好人学好人，跟端公跳假神”。麻婆口无遮拦，正当街道开大会，发动整风，给政府提意见。麻婆把茶馆听来的落后话，巷子赶猪直来直去一股脑托了出来。洪芝在一旁听得替老娘着急，几次拉她的衣襟，麻婆却毫无忌惮，讲得白沫飞濺。交易孙所长也在会场，故意设圈套，乘机提问：“你说畜牧交易所到底是共产党管好，还是国民党管好呢？”麻婆对畜牧市场本来就怀恨在心，也她不假思索，冲着所长脱口而出：“当然是国民党管好。”话音刚落，郑区长一声吼：“把她捆起来！”。孙所长闻风而动，上前把麻婆双手反剪，民兵拿来棕绳，将麻婆五花大绑。洪芝明白究里，忙向郑区长求情，说：“这老娘神精颠疯，瞎说乱讲，郑区长千万别计效。”郑区长在文斗剿匪镇反，就是快刀斩乱麻，听到这反党的言论，比反革命、土匪还恶毒，吩咐将麻婆先送派出所关起。洪芝急忙到镇政府找胡书记求情说：“长春妈在禁烟禁毒时得罪了人，这会有人借机报复，教唆诱导她，她口无遮拦，将话答话，顺口说出违法的话来。胡书记你是知道的，长春妈出身贫苦，她哪里会反党呀。”胡书记考虑到麻婆是陈局长的岳母，出面和郑区长商量，派出所第二天放了麻婆，但反党言论不能放过。决定把麻婆当作翻身忘本的典型，就在猪市坝开展新旧对比的展览。工作队将麻婆解放前的三脚、鼎锅，瓢盆家当、破衣破袄、烂棉絮、旧棕衣、破桌椅、水草鞋、棕袜子，掏糞的铁耙，砍柴的镰刀，木桶装着吃的米糠、杂粮，还从野外采的野菜䒵芝、摘耳根、玉沾花叶.....等摆在一边。镇政府又动员长春丈夫陈局长配合运动，把解放后他家新衣櫃里大人小孩的四季不同的新衣服，楠木箱子装胶靴、皮鞋、毛线衣；衣架挂军大衣，床上摆绣花被；黑漆园桌放温水瓶、洋布傘、手电筒、收音机，外加洋马儿（自行车）。连同火腿、腊肉，大米、面粉、面条......，用案板一一陈列。畜牧所提供场地全力配合，县文公馆专门派人配上大幅标语和宣传画，小学老师当讲解员。全城的居民连同机关干部，工厂工人、学校师生都排着队来参观新旧对比，接受翻身忘本的阶级教育。这场展览差点把长春夫妻当成翻身忘本的“刘介梅”，麻婆把女儿女婿的脸都丢尽了。长春哭着对麻婆说：“您老人家好吃好穿，嘴巴哪来这么濺糙。别人挖个坑，你就跟着跳。这回没送你坐牢，就是人民政府宽大了。”麻婆总算领教了运动的利害，再也不敢道听途说。

（三）

1958年大跃进，街道筑起土高炉大炼钢铁。镇政府请胡铁匠当炼钢技师，无论如何也要放卫星，向县委报喜。胡铁匠主意高，把各家各户的铁器收拢来，投进小高炉，保证不出三天就能炼出钢铁来。要放卫星就得看收拢的铁器有多少，收得越多，产量越高，放卫星就不成问题。镇党委作决定，全街道集中精力收集铁器。长春知道，搞运动“打铁就得自身硬”，收铁器得从自家做起。于是找麻婆老娘，先把铁器交出去。反正是吃大食堂，麻婆把带铁的东西一揽子清出来都送去炼铁了。长春还不放心，记得家里打小时就有一把铜瓢。这铜瓢锅底是让烟熏黑了，但锅内却擦得黄金亮色。这铜瓢要是不上交，街坊四邻一检举，这收铁器的工作又难做。于是动员老娘把铜瓢交出去，老娘一听要交铜瓢，那眼泪水一涌就出来了，哭着说：“这是你家祖传的意念，你爹死后那么困难，别人出一块大洋我都舍不得卖。就这样交给政府，你就把我这条老命取掉算了。”长春双膝跪在娘面前说：“娘呀，咱家这铜瓢谁都晓得，藏也藏不住。您硬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那时，铜瓢拿走了，还要挨斗争，您就替女儿想一想吧！”麻婆再也扛不住，只好让女儿把铜鼓瓢拿去交公了。清理完自己家的铁器后，长春带着民兵挨家挨户搜，把铁器、鼎锅、铁锅、火钳、斧头、菜刀全都收拢，直接投进小高炉化成铁水。出炉的毛铁冷却后，民兵抬着大铁砣砣，敲锣打鼓到县委县政府报喜，城关镇在全县大办钢铁第一个放卫星。大食堂吃到第二年，就进入生活困难时期。居民定量供应蒸钵钵饭，食堂大师父暗中克扣麻婆的口粮，别人一钵4两（相当新秤125克）米是干饭，麻婆的看似一钵却是半稀的粑饭。麻婆一论理，大师父就挖苦说：“去找你女儿长春，要街长加指标啦！”邻居也附和挖苦：“你女婿当官，有的是好吃的。”麻婆私下向女儿诉苦，说大食堂办糟了。长春总以为是老娘想多吃多占，神说乱说的旧病又复发了，严厉地警告老娘：“污蔑大食堂就是反对三面红旗，你少说抵触话。”。麻婆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得忍饥挨饿。女儿女婿拖上四个孩子，生活自律，从不多吃多沾，加上女婿父母在河南农村，比这边还困难，除按月寄钱，还得节省点粮票寄回去，日子也是半饥半饱。食堂下放了，麻婆一心想帮补女儿一家，独自到山上挖蕨根，打烂后淘成根粑。星期天，四个上学的外孙到嗄嗄（外婆）家，麻婆煮一锅米饭，让外孙吃饱后，又把根粑和米饭一拌，烤成大饼给女儿女婿带回去。外孙走后，麻婆就用根泥子填肚子。第二年，麻婆得了浮肿病，别人还说是吃胖了。后来肿病一消，人便枯廋如柴。洪芝告诉长春，老娘实在是饿病了。长春把老娘送进医院，检查出肝硬化晚期，医治无效，长春流着内愧的眼泪送走了妈妈。

（四）

长春是基层干部，运动一来就得带头打前阵，每场运动都会得罪人。蛇咬三声冤，虎咬对头人。挨整的人不敢说政策的坏话，却对具体执行的人怀恨在心。一场文化大革命，形势大变，丈夫陈局长首当其冲在工商局被批斗，长春也被揪去跟着陪斗。平常不显山露水的冤家对头一下子冒了出来，有的背地里教唆，有的赤膊上阵。有人抓着长春的头发，按倒在地，一群人围着拳打脚踢。勒令罚跪在地上向毛主席请罪，长春泪流满面，望着毛主席慈祥的画像，口里婪婪地吟着：“毛主席呀，救命啦！”......县革命委员会成立后，长春当上居委会副主任。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轰轰烈烈，长春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和街道的初、高中生一起送到农村知青点。城镇还要疏散人口，凡二十四种人全家强制下乡。东街的下乡对象，镇政府派马拉车驾到家门口，长春带着工作队员强行搬家具上车，尽管别人家老幼哭天呼地，长春也硬着心肠执行政策督促上车，直到扫地出门。1976年7月，长春的大儿子在建南公社开拖拉机，那天正拉着一车化肥在路上遇到暴雨山洪，儿子为保住那一车化肥，把车靠近山边，被从岩上飞落的一块巨石砸中。长春赶到知青点上参加儿子的追悼会，含悲忍痛，泪眼糢糊的长春，用毛主席“要奋斗就会有牺牲”的教导来克制自己，化悲痛为力量。这年冬季招兵，二儿子参军入伍，给长春算是一份安慰。粉碎四人邦，长春和洪芝、金凤、桃英等老班子穿起旧戏装，唱起车车灯上街庆祝。恢复高考，三儿子考上湖北大学，小四也考上华中师院。长春紧锁的双眉刚刚舒展，又一场恶耗突然袭来。1979年，部队开赴南疆，二儿子长眠在老山战场。《烈士证书》送到家，长春一下子昏倒在地上。儿是娘的心头肉，长春白天挺着身骨上班，到夜晚，望着儿子的照片，长春忍不住失声抽泣，丈夫无言相劝，眼泪汪汪陪在一旁。

（五）

1986年，利川市成立，城关镇改称都亭街道办事处，东街居民委员会由群众自治组织变为政府行政机关。长春当上居委会主任，成为国家公务员。长春有职有权，为参加庆祝利川市成立大会，拨出专款把车车灯的服装道具重新武装，鸟枪换炮，焕然一新的参加庆祝大会，一班半老徐娘车车灯玩得格外欢畅。天有不测风去。一场责任事故，让长春一下子丢了乌㠺，险受牢狱之灾。全市开展灭鼠活动，东街居委会派一名年轻文书去市卫生局开会领取毒鼠药，这鼠药是用大米拌毒鼠强混合而成的。文书散会后，用自行车把半袋鼠药大米带回居委会，放到办公室就下班走了。第二天，文书到办公室发现鼠药袋子不翼而飞。不敢张声，自作主张上粮店买了半袋劣质大米以假充真。然后向主任汇报市里灭鼠会议的精神。长春说：“你马上通知，人到齐就开会，然后你把鼠药分下去。”文书电话通知开会。在灭鼠会上，长春主持讲话，强调灭鼠工作的重要性，例行公事作了动员。接着文书装模作样传达市灭鼠会议精神和要求，然后就将鼠药大米分发给各居民小组。东街的灭鼠行动闹出大事。原来那天晚上，一名小偷乘黑夜摸进居委会办公室，没偷到钱，见有一袋大米，就顺手牵羊偷走，乘逢场把米低价卖了。时隔一周，在城北连二塘一家石料厂发生工人食物中毒，一人死亡九人病危正在市医院抢救。中毒的包括做饭的女炊事员，从胃中提取残留物化验，确认是食用毒鼠强，又在石厂伙房查出鼠药大米。脱险的炊事员回忆，是她在菜市场低价买的半袋大米，自觉得米的颜色混淆，于是浸泡后多淘过几次又加了七成好米一起煮饭，才惹出这包天大祸。公安局立案侦察，如此大数量的毒鼠强大米，源从何处，终于追到东街居民委员会。那发鼠药的文书失职赎职，还弄虚作假，被批捕判刑。追究领导责任，长春难脱干系，被市纪委处以党内严重警告，行政撒职处分。居委会主任的乌㠺一下子摘掉了。长春背着处分的包袱退休，刚办完手续，就查出乳线癌，开刀化疗。在武汉安家的二个儿子各带着全家奔回利川看望后，又赶回去上班。在医院的长春由洪芝、金凤轮流陪着说话、摆龙门阵，桃英送来的小吃一天一个花样。晴天，长春坐在轮椅上由退休的丈夫推着满街走，长春还是因癌症扩散先走了。长春是位好基层干部，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车车灯的传人。               

2021年4月于利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