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暇回乡,通往老家的村级公路正在维修。绕道过程之中,竟被一个几近荒废的池塘所吸引。

这原本是一口很大的水塘,宽阔的水面,几乎将其后面的村庄围去一半。而今,它像一块绷紧的橡皮突然收缩,不仅小了许多,而且干湿相间,水面上不时露出沙土与杂草,水深处覆盖着厚厚的青苔,漂浮着被人遗弃的包装泡沫、塑料纸盒之类,隐隐散发着牛尿猪粪的骚臭味。
但抬头望去,眼前不禁一亮:白墙青瓦的楼房一栋紧挨一栋,均为两层,家家门口都是罗马圆柱支撑,楼上窗户全是欧式风格。通往村里的道路宽广而整洁,通到各家各户时,纵横交错地在房前屋后形成方格。村口正面的路边,是一条绿树红花的景观植物带,一辆棕色凯迪拉克牌轿车正从这里驶出。
村里的干部介绍说,这是一个“美丽乡村”建设的样板村,其他村子将来都是这个模式。
“将来”会有多久,他们没说。但是,若把这个“样板村”过去的模样,与现在尚未达标的其他村子对比,也差很大一个等级,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几间栋破烂不堪的青砖瓦屋,点缀着一大片土砖或干打垒的低矮平房,间或有几间木料支撑、稻草盖顶的茅屋搭在傍边。房前屋后,到处是碎砖乱石,猪屎牛粪成堆。
回想当年,也只有村前的这口池塘稍许亮眼。它宽广清幽,清风吹拂水面时,道道涟漪悠悠舒展开来,令人神清气爽;在和煦阳光的照耀下,整塘水面波光粼粼,熠熠生辉。在这里,过往的行人走累了,常常坐在塘边歇一下,顺便从塘里捧口水喝;干活回村的男人们,只要遇上洗衣淘米的女人,不是谈天说地就是打情骂俏。直到有一天,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头脑发昏,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的蠢事,人们才发现,这口水塘非同一般,它深藏着一汪祸水,弥漫着一股妖气,盯准了一个年轻而又鲜活的生命,硬是拽着他不放,一直把他拖入黑不见底的深渊……
记得,这男孩名叫陈锐,我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记忆中,他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整齐干净的衣服,还常常光着脚板在教室跑进跑出。他虽然穿戴潦草,貌不惊人,但人总是显得很有精神,说话的语气总是挺硬,干脆利落,从不含糊;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说话时总是盯住别人不放,那是自信、自我感觉良好的神情。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双厉害的眼睛盯上我了。我的每一次课堂举手发言,老师对我的每次表扬和批评,我每次作业的老师评语及打分,期中期末的每次考试成绩,他都记得清清楚楚,连分数点之后的零点几分他都记得很准。看得出,他从来不与我比吃得怎样、穿得如何,也不比我的兴趣爱好,更不去比我的家庭条件,只在学习成绩方面跟我一比高低,且毫不含糊。
比就比吧!和他一样,我也从不认输,也并不因为老师对他表扬略少于我而得意,倒是被他每次背诵课文的快速高效而吃惊,生怕被他甩在后面。要知道,那时我们背得最多的,不是文言文和古典诗词,而是“老三篇”和毛主席诗词,前者篇幅较长,他比我背得更熟得更快;后者因为朗朗上口,且文采丰富,我比他背熟得更多。记得曾经为了一个字的读音分歧,他和我争得面红耳赤,两人差点动手打了一架。为的是毛主席《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这首诗,其中有“飒爽英姿五尺枪”一句,对于“飒爽”的“飒”字,是读作“sa(撒)”还是读作“min(敏)”,他坚称前者,理由是,老师就是这么教的;我不认同,最终由老师裁决,认定还是他对。
为了证明他是对的,同时为了证明他的朗诵比我好,在学校组织朗诵骨干到附近的路口上,用自制的扩音喇叭,广播宣传毛主席语录和诗词时,他第一个报名,而且在轮到下一个人朗诵时,他还不愿下岗,直到下一位也把“飒”字念成为“敏”,他才放心,最终他把自己嗓子读哑,直至不能大声说话。据他同桌的同学说,那天放学时,他在路上咳了一口血,还特地嘱咐别人不要声张。
比来比去,我俩谁的学习成绩更好,一直没有定论。但有一样,他明显不及于我,那就是作文。每次作文被老师审读或修改之后下发时,我的文章十有八九被点名表扬,且在全班宣读,给的分数当然很高。他当初并不服气,但久而久之,他的文章始终未能进入老师法眼,从没拿过”优”字或九十分以上,他只好沉默,但还是不服气,每次碰面时,那双圆滚而明亮的眼珠,几乎恨我入骨;从我身边走过时,两手甩出的冷风,几乎将我刮倒。
从小学到初中的八年弹指而过,他和我之间的竞争,或许因为年龄的增长而渐渐不见锋芒。据与他同村的同学说,别看他表面上在我面前咄咄逼人,其实他在心里对我怀有愧疚,每当我俩成绩相同或相当、他发誓下次一定超过我时,他就担心自己态度是否端正,思想是否有问题。但与此同时,他又特别在乎我,对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很在意。除了我的个子比他高,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矮一截而外,作文等方面他决不认输,发誓到高中以后,一定要超过我。
意外的是,到高中上学报到时并没有看到他。大家都很奇怪,相互打听时,有人说他谎报年龄,偷偷参军去了;有人说他提前娶媳妇,偷偷结婚了。干吗都是“偷偷”的呢?依照他的性格,我决不相信他的这两个走向。后来的确切消息,证明我的判断是对的,但,远远出乎我的意料。
那是一个闷热的晌午。转眼满天乌云,起风了,房前屋后到处尘土飞扬,撕裂半开的窗户纸在风中哗哗作响。陈锐正在家中吃午饭,眼见自家门前晾晒的一包东西从墙上吹落,又从地上一直吹到村口,再从村口吹到池塘。此刻门前树叶纷飞,池塘上波涛滚滚。他急了,把碗筷一丢,连上衣都顾不得脱下,三步并作两步奔向池塘边上。家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急着紧随其后追赶。只见他在水边停留片刻,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木柴棍,朝着正在水上漂浮的那包东西比划着,独自摇头,随即毫不犹豫地冲向水中,从水浅的岸边朝着水深的目标,呼哧呼哧地摇晃着前行。家人慌了,捶胸顿足地喊他回来;邻居惊了,声嘶力竭地劝他回头。遗憾的是,他好像没有听到。水上的浪头似乎一浪高过一浪,只见他双手向上抬起,十指时而张开,时而紧握,两眼始终盯着浮在水上的那包东西不放。邻居找来一根竹竿,在水面上捞来捞去,那包东西像竟捉迷藏似的,始终不让他们捞着。
他还在水中扑腾,从齐腰深的位置径直奔向池塘中央,直到塘水淹过头顶,他挣扎着,扑通扑通地与那包东西周旋一阵之后,便静静地不见踪影,只给不平静的水面平添一串串翻动的水花。等到比他更识水性的人前来施救时,捞到岸边的,只是一具腹部膨胀、千呼万唤都无应答的尸体。谁也没再关注那水上漂着的是一包什么东西。
村里的长辈们无不叹息:这娃儿不是一般人,插秧割谷犁地耕田,样样比我们大人干得都好。他还没长大,老天真不长眼,怎么这么快就把他收走了呢?
他不仅走得匆忙,而且令人无法理解。这不禁使我回想起小时候的一次难忘的经历:奶奶带着我去一位亲戚家,快到村口时,发现另一条小路似乎更近,于是在灌木和杂草中穿行。走着走着,脚下越来越柔软,似有腾空的感觉,忽然发现不能再走了,前面的路戛然而止,我们只好回头。从正面进村的大路回头看去,原来那条使人感觉更近的小路,竟是通向一口池塘的。由于周围全被杂草、灌木和大树遮掩,池塘的水面,不到跟前你根本无法看见。而那条所谓“小路”,压根儿就不是路,它其实就是一片乱草堆向两边,中间形成一个条状的凹陷,茅草的下面由一些干枯的树枝胡乱支撑着,而树枝下面竟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塘。如果我和奶奶继续往前多走几步,岂不一脚踩空,落入水中?此时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老天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沉入无底深渊…… 此事已经过去多年,每每回想起来,心里总是后怕不已。
再看看走向水中的陈锐,为了一包东西,竟然如此义无反顾,他真的不怕吗?“风萧萧其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们真的无法可比。

陈锐啊,我的好同学,你若再活一回,还能知道这口塘里的水有多深吗?
若你在天有灵,或许能够看到,你的这个村庄现在有多漂亮,比我家的村子漂亮多了,比我们周围所有的村子都漂亮——我们不再比了!(2019年12月25日于海南陵水 . 南湾猴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