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5·12”
我总劝他文章不要太激进。他不听我的,公号“川西之声”毫不意外地关张了六七次。

高老师毛病不少但很真诚很真实,我喜欢。去年秋天回绵竹“省亲”,在五路口的一间夜排挡,见到我的突然出现,他激动得大叫着和我相拥。瘦得厉害,背上都是排骨,抱着他,我心里狠狠地一酸,说,“哥子,多写文章少喝酒,别早早把自己耗死了!”
高老师是非常出色的高中语文老师,我见过他在教室黑板的板书,他猜的课也一定很精彩,因为学生们都爱他。
2008年的今天中午,高老师正在山边的祥符寺和朋友们喝茶,突然的摇晃,山崩地裂,跌倒爬起,再跌倒再爬起,很久都没办法爬出山门,最后屁滚尿流地逃到市里。第二年他出版了专门记录汶川地震中的绵竹故事《龙门唱歌》。一直到去年底,为了写作《山边小城》,我才敢认真读了他的大作,在绵竹呆了那么久,书中许多故事竟从未曾听说过,许是当地人都不愿意太多回忆。
在江苏援建队伍离开绵竹的日子里,高老师曾经写过一篇特别煽情的文章,叫作《我们的日子和江苏有关》,“绵竹的土地上/茂密着江苏园林/绵竹的空气中/芬芳着江苏气息/绵竹的血管里/鲜红着江苏深情⋯”文章里也有很多我和他之间的交往。
2016年,在四川出差,刻意没有告知任何人,悄悄从宜宾潜回绵竹,在苏绵公园小坐,忽听一声呼唤,“晨哥,是你吗?”是他,高红珠,我的猪头哥。

去年,我最初的《山边小城》是这样的:
12年后,当我再一次站这条曾经叫作武都街的小径上,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个血色染红前的午后,时间凝固着,停顿着。
我知道,左手边是一家裁缝铺子,缝纫机嗒嗒作响,店堂里挂满了师傅手工制作的成都最新款的时装;旁边有一间年画摊位,年轻的女孩师承射箭台村的非遗传承人,正用心描绘着新近创作的仕女赏果图;右手边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肥肠粉店,老板正吆喝着“烧白一份,不得辣”;麻将摊上,五毛钱一杯的赵坡绿剑可以一直喝到晚上,吃碰杠和不绝于耳。“刘一手”火锅里还满是中午没有散去的客人,热气腾腾的川锅麻辣里夹杂着剑南春的醇香……
而此时此刻,这里早已没有了路,身边的残墙断壁和脚下的碎石乱瓦已经不再清晰,厚厚的藤蔓和杂草参差地覆盖着,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抬头望去,钟楼还在,14:28。大地的轻轻一抖,小镇上的4000条生命不在了。
脚下不时被什么东西绊上一下,心里便每每一惊,那会是一个离开的灵魂吗?
走出来,汉旺遗址公司已经成了景点,门边摆放着很多鲜花,是游客还是逝者的家人?当年我认识的在钟楼下卖光盘的小伙不知现在在做什么。那时候我常常带着记者过去,他总会主动地迎上来告诉记者们很多花边轶事,像东汽的谭千秋,背老婆尸体的男人、绵远河上的垮桥,以及当地人最不愿意提及的英雄山的故事。江苏电视台有个女记者在钟楼下抱起一条小狗,说“宝贝啊,找不到妈妈了吗”,小伙子接上话,这小狗一胎5只,主人家就在对面的磷矿宿舍,地震时这只小狗是直接从二楼开裂的阳台上摔出来的,它的妈妈和4个兄弟被一道外墙整压在下面。从那以后这小狗就在钟楼附近慢慢变成了野狗,靠着游人和过客的投食活了下来。小狗也很懂事,从不进入被隔离的那片区域。一段话把电视台的姑娘说得眼泪哗哗。
路边还是有一些土狗或者野狗,说不定那只小狗至今还活着。都不重要了,今日的汉旺已经不再是10年前的汉旺。
我更爱今日绵竹。然而,不愿回忆不代表应该遗忘。

今天是地震后的第13个纪念日,醒来就看到高老师转发学生刘丽妍的文章:
“到了三溪寺陵园,准确地找到银杏园B-12,看到刘老师的墓和墓碑上刘老师的照片,泪水奔涌而来。我久久凝视刘老师的照片,刘老师看起来那么亲切和蔼,眼神慈爱。我坚信以前一定见过刘老师甚至还说过话。献上一大束百合花,圣洁高雅的百合花很配刘老师。我摸出湿纸巾搽去墓碑上薄薄的灰尘,轻轻拿掉飘落在墓台上的几片枯叶。我给刘老师说了很多话,唱了一首歌《天使的翅膀》,唱到“相信我会在这里,从不曾离去,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突然发现刘老师墓前香台一株小黄花,那是清明草。花瓣有铜钱般大小,我用手轻轻地摸了那小黄花朵,那天没风,小黄花却不停地摇曳,像是一个人在点头。真正的死亡就是忘记,没有忘记就没离开”。
绵竹,记忆深处,我一直惦念着你!
2021.5.12,于盐城至南京动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