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 须
朱师傅去世了,最后一次见他是20年前。虽说他早已游离到了我人生的最边缘,但是,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仍不免泛起一阵涟漪。
朱师傅是理发师,说俗点就是个剃头匠。
儿时生活在部队大院。每周要去一次大澡堂,每月要去一次理发店。从家属区走过军人服务社和大食堂,往东顺着一条长长的下坡路便到了城墙跟下。眼前是一幢由老式军营改造的两层小楼,灰色的砖基和奶白的墙体,这里就是部队家属区的后勤中心。小楼两面环山一面冲路,南面隔着两排水杉树就是一溜的战士营房。
水杉树的中部有一处小门,是女浴室,需要由楼梯上到二楼。小楼的西侧,也就是直冲着大路的地方,有一扇对开的大门,每到冬季这里便会挂上一条厚重的棉毯,尽管总是黑乎乎脏兮兮,但也没人过分在意,掀开棉毯,一条不长的甬道通向男浴室,甬道的左边便是朱师傅的工作场所。
朱师傅的店没有名字,只是在落地大玻璃上写着“理发店”三个大字。因是老楼所改,厅堂异常宽大,想来该有七八十平米,窗外看去,远远可见钟山余脉和明代城墙的残垣,眼前则是一座供澡堂使用的煤山。理发店没有其他招牌也没有三色柱,更不可能有现今的霓虹彩饰。外观看起来很简陋,屋内却是不简单。装饰基调是黑白两色,两支老式理发椅,白漆的铸铁框架,黑色的座垫,旁侧的台盆也是黑底白池,显得比较堂皇。墙上挂着明星的年画和新款发式的招贴,一张小圆桌上摆放着流行杂志和小报,有时还有一些小孩的积木,四周零散着几只小凳。虽然紧邻澡堂有暖气供应,但朱师傅还是喜欢在室内中央安置一支铁炉,按他的说法,一支水壶架在上面,热气腾腾,冬日里带烟火气的房子让人看着就暖和,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朱师傅是浙江人,个子小小的,脑袋圆圆的,说话软软的,脸上始终堆着笑容,慈眉善目的招人喜欢,所以理发店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那时家属院的孩子多,大人理完孩子理,小孩子理发总是哭闹,他会变戏法一样弄出一块硬糖,如果继续哭闹不止,他就会马上佯装发火,“再哭给你弄个瘌痢头”,孩子便老老实实地由着他摆布。回想起来,从小到大,他为我理发差不多有20年了!
朱师傅能够到部队安下自己的店,当然是因为理发手艺好。我一直猜测他的手艺是用战士的脑袋练出来的,记忆中,周一和周三下午理发店是不开门的,因为朱师傅要去营房给士兵们理发。每周两个下午带两个晚上,那时候市面上还没有电动推子,想想每天几十颗脑袋下来,也是很辛苦的。士兵们的发型像流水线上出来的一样,五六分钟就是一个头,清一色双鬓挺括的板寸。朱师傅说,“顶上头发需要根根六分,那才显得精神”。夏天时,士兵们喜欢剃光头,这更是朱师傅的拿手。我曾经和他开过玩笑,年轻时是不是也“刮过几十个冬瓜?”朱师傅正色道,“理发关系到人的脸面,可不是相声里说的笑话。冬瓜练手感、南瓜练手劲,没有两三年的功夫练不出来的,但更重要的还是用心,看你对客人的态度。”
朱师傅给人剃头刮须时,表情十分丰富,眼睛嘴巴会随着手式做出各种使劲的样子,有时双目圆瞪,有时龇牙咧嘴,他的右手小拇指总喜欢挑起来,摆出兰花指的造型,颇是有趣。我最喜欢看他给人刮胡子,客人坐在老式理发椅上,只见他左手一抬右手一按,理发椅便“咔”地一声横倒下来,接着他就会向脸盆的毛巾上浇入开水,然后一边呼哧地吹着一边把滚烫的毛巾拧干,轻轻一掸,迅速地辅到客人脸上,“躺一会儿”,命令完又开始熟练地打着肥皂泡。掀开毛巾时,胡子茬都已柔软,朱师傅会仔细地把肥皂泡均匀地涂抹在客人的面颊。接着,最精彩的时刻到来了。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近五公分宽的牛皮条,朱师傅左手拉着牛皮右手操着剃刀,剃刀“啪啪”地在牛皮上正反摩擦。用久的牛皮早已磨得锃亮,剃刀也是寒光闪闪,让人总是有点害怕又有所期待。末了,朱师傅小心地用拇指感受一下剃刀的锋利,如此反复两三次。开始下刀了,随着肥皂沫子一丝丝的退去,光洁的皮肤一点点地显露出来,像变魔术一样神奇。如果你细细地听,能听见胡须切断的沙沙声。从左鬓刮至左下颌,再从右鬓刮向右下颌,然后是下巴,最后是上下唇部,手稳刀快,一气呵成。
视觉和听觉都是无与伦比的享受。一直期待朱师傅能够在我的脸上试试,他却总是嗔道“小年轻不要学得老气横秋!”
2000年的那个秋天,回海院参加朋友的婚礼。在阔别多年的大院里逛逛,不经意走到了朱师傅的理发店。店里人不多,两三个徒弟各自忙着,朱师傅在角落里一边喝着茶一边看着外孙女写作业。突然见到我,朱师傅还是很高兴的,“哟,这有几年不见了!”我便毫不见外地坐在了他的对面。这一二十年下来虽然不近不远地相处着,可一旦分开久了你才会发现原来彼此之间已经既有了一份奇特的牵挂,不是亲情不是友情,但似乎又都是,这种淡淡的情感或许大院的环境带来的,也或许是那些特殊的年代带来的,让你感到暖心和亲切。仔细品品,其实他在我的心底早已不不是什么剃头匠了,那天,我第一次喊他“朱叔叔”,虽然多少有些别扭,但我觉得是应该的也是必须的。我和他说了很多关于澳门回归的故事,他则更多地向我聊到部队改革后自己徒弟们的去向。我终于忍不住地请求,“朱叔叔,帮我刮一次胡子吧。我现在已经快老气横气了。”虽然我知道他早已经不再亲自为客人理发剃须了,但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这是我一辈子唯一一次,所以终生难忘。
走的时候,朱师傅对我说,“手艺不行了,以后去找小武吧,我的手艺只有他全学到了。”其实小武那里也早已就没有了这种传统的剃须业务。小武是他的大弟子,叫陈小开,开的一间名为“小武理发”店。我也很早就认识他,而且经常常去他的理发店,从北京西路搬到扬州路,最后落在龙江,我一直追着。
朱师傅去世的消息是小武告诉我的。那一阵子,恰好一位画家朋友意外离世,一位曾经相熟的缉毒兄弟因公殉职,心情格外沉闷。终于在一个傍晚,我坐在了小武的理发店,用一杯清酒纪念他的师父我的朱叔叔。
小武说,师傅是湖洲人,少年时跟着乡亲在上海学了理发的手艺,解放前就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替人理发。一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回乡探亲的部队同乡见他手艺不错,正好赶上部队也需要理发师,就把他带来了南京。“师父一辈子理发剃头,对他来说‘顶上’手艺必须由匠心完成。在部队给官兵理发是免费的,他又看不上社会发廊的哗众取宠,所以生活上一直十分清苦”,他挂在嘴上的永远是那句话,“部队给了我今天的生活,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我的手艺能够给给军人和军属解决一些小问题”。
八十年代未,朱师傅开始收徒,小武是第一个。那年,小武跟着叔叔从苏北老家来南京看望当兵的堂哥,便被朱师傅留下了,“农村孩子品行好,能吃苦,待人诚,手艺上的事假以时日都不是问题。”前前后后四十多个徒弟,最后改行的占了一大半,这倒罢了,有些徒弟进入社会后,坑蒙拐骗,不思进取,把行内的潜规则当成混饭吃的主业,让朱师傅心疼不已。
我对小武说起朱师傅那次为我剃须。可能是退休久了手艺生疏,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拿不稳剃刀,当他一刀划破我下颌,我浑身猛地激灵了一下。血流出来,朱师傅慌忙找着纸巾的当口,我的一大颗泪水突然掉了下来。那完全不是肌肤之痛,是心痛。
人生的经历也似这不断生长的发须,新的长出来老的就不得不剃去,朱师傅走了,小武还在,小武也开始带徒弟了……
剪掉的不仅是发须,逝去的也不仅是我的朱叔叔,真正追回不来的是那些过往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