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脉松动
作者:田志顺

冰雪消融万物荒,老农驱牛过山岗。春风得意牛蹄紧,一犁春雨土脉香。
“嘀嗒……嘀嗒……”寒夜里,冰雪消融,一点一滴,洇成珠,揉成线,淌下屋檐,扑进大地温暖的怀抱,奏响初春萌动的乐章。不时“哗啦”一声,坨坨溶雪,片片冰块,一溜烟从树梢滑落,如催春的鼓点拨动心弦,似奔腾的马蹄唤醒沉睡的大地。冰冻的河瀑,矜持的姑娘,柳眉含烟,冰挂如帘,搓搓手、跺跺脚、揉揉眼,哈一口白烟,清清嗓子,开始浅吟轻唱。蜿蜒的溪流,冬眠刚醒的蛇,昂头摆尾,凹凸斑驳的肌肤上汪出一泓泓清水,像个童雏“咯咯咯”笑起来,欢快跑进江河,奔向大海,飞向蓝天。
早上起来,霞光映雪。初春的旷野简笔素描,高山峡谷,河流树木,笔笔刚劲挺拔,处处刀风犀利。不经意间,远处一层薄薄淡淡、似有似无的诗意草色若隐若现。大地调色板上,各种花儿次第登场。捷足先登的樱桃,一树白蝶在荒凉肃杀的悬崖上翩翩起舞,给寒冷的大地增添一丝融融暖意。不甘寂寞的杏花赶紧托出一树粉红,招来蜂蝶,摇曳春风。心急火燎的桃树在深褐色的枝干上孵出一只只蜜蜂,一行行、一排排争先恐后吮着春风疯长,把白里透红的诱人春色洒向人间。
年近九旬的任天发老汉,伸伸猫了一冬的腰,天未亮就起床,取下板壁上炕腊了的锄头镰刀,“唦唦唦……”磨得锃亮。从灶屋搬出犁铧,扫掉灰尘,紧紧木栓,系好牛,肩着犁,朝责任田走去。春耕时节是任老汉一年中最忙碌最清爽的时刻。他的家距责任田不过三五里,他走了一辈子,走白了青丝,走矮了武陵,走短了酉水,慢长的岁月走上了他的额头。“唉”,灵溪缠绕、玉屏映照的数亩田土,写满沧桑的无字天书,平淡无奇的山水风光,农耕文明的风雨写意。“哗啦啦、哗啦啦……”被不识字的春风一页页翻开。翻飞的书页,展翅的雄鹰,沿着时光隧道追寻波澜起伏的人生。
任天发老汉出生在风雨飘摇、土匪猖獗的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的湘西永顺。当时,湘西交通闭塞、农业落后,民不聊生,温饱裹腹成了草根群体最大的奢望。对于一个三岁丧母、九岁丧父的农家孩子来说,生活的道路何其艰辛。不满十岁一个人在漆黑的夜里,从摩螺寨走向十多里外的灵溪镇下辅村姑婆家,提着饭篓,边走边哭,在坟茏葀里歇了一夜,第二天才走到姑婆家,挨着姑婆家落户长大。为了生存,小小年纪懂事的任天发给地主做长工守牛,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湿,饱一顿、饿一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五荒六月挖野菜充饥,十冬腊月穿草鞋保暖。解放初,政府分给他这个孤儿数亩田土,真是天赐大恩。他起早贪黑深耕细作、精心侍弄希望的田野,回报党的深情和黄土地的厚爱,种出了普通平凡、温暖实在的生活。任天发慢慢长大成人成家,生儿育女,过上了做梦都不敢想的当家做主的日子。
三年大旱,粮食歉收,吃不饱饭。又是黄土地给勤劳的人生存的希望。任天发认真做好生产队的工夫,利用空闲时间,在朦胧夜色里,开恳田边地角,种上五谷杂粮。汗水浇灌明月,雨水映托彩虹。这些五谷杂粮既帮自己也帮别人度过了大旱大荒,赢得一片赞誉,被选为生产队长,带领全队共度难关。刮五风,大跃进,人民公社大食堂……运动一波一波,岁月一浪一浪,淳朴的农家人,在朴实无华的山水画卷里,种好田,种好地,种好泉水叮咚的做人理念和泥巴朴实的质感芬芳。
八一年包产到户,年近五旬的任天发老汉拥有了挥洒汗水的大舞台。他在责任田里犁耙栽插深耕细作,锄草施肥精心侍弄。一犁犁泥浪,一耙耙水花,一簑簑烟雨,一行行绿诗,在大地宣纸上走笔。党的阳光雨露、丰沛的雨水和勤劳的汗水滋润着这片土地,让土地长出最美的风景和最朴素的念想。农耕文明的骨韵在任老汉额上武陵峡谷般幽深的褶皱里山高水长。
夏夜星空,星眸与任老汉“吧嗒”的旱烟对视。包谷拔节,蛙鼓阵阵,秧鸡“咕咕”,萤火虫打着灯笼追赶流星,任老汉的心比落满星星的水井还要清凉深广。他走在结了露水的田硬上,踩落了一路清风明月。
秋天来了。风调雨顺,粮食大丰收。任老汉堂屋堆满了小山似的谷子,楼上挂满了金灿灿的包谷和火红的辣椒,胖乎乎的土豆滚满了火煻厢房。鸡鸭成群,羊咩牛哞,过年还要杀两头大肥猪。一千多年前陶翁笔下的世外桃源,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溪州大地上得到完美的展现。
任老汉靠一双勤劳的手,用土地一样朴实的情怀,在黄土地上书写了中国农民最朴素的篇章。儿女们先后成家另立门户。老伴去逝后,任老汉仍然守着老黄牛,独自一人坚守在希望的田野上。独门小院,自食其力,过着有滋有味有尊严的日子。儿女们多次劝他把牛卖了,莫做阳春享享清福,但他对土地情有独钟,不要儿女一分线,活出人生的精彩。
几年前,我在玉屏山上爬山,巧遇任老汉在田边犁田,对农村长大、在外漂泊半生的游子而言,“叮叮当当”的牛铃声早已融入我的骨髓,“乒乒乓乓”的打谷声在梦里激荡,田野的亲切感撩起了山路一样弯弯绵绵的乡愁。我便与任老汉交谈起来,从他的身上我读到了一个普通农民对土地深深的眷恋。
土地是任老汉的命根子,老黄牛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年四季,从早到晚,他牵着牛、牛牵着他,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这种相依相守的场面成了灵溪镇下辅村一道别致的风景。两年前,任老汉犁不动田了。儿女们反复劝他卖掉老黄牛,他蹲在牛栏边给老黄牛喂青草,眼里潮润润的。当牛客牵走牛的时候,牛眼里噙着泪花,任老汉眼里也噙着泪花,他扯着牛绳不松手,把牛牵回家,守在牛栏边不吃不喝,直到儿女答应不再卖牛为止。牛,文明图腾的主角,吃苦耐劳的标签,人牧牛一生,牛牧人一生。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到现在,年轻人离乡涌向城市打工,老一辈人一个一个被风收走,做田的人越来越少。乡村萧条、乡愁无根。五零六零做不动了,七零八零不愿做了,九零零零不会做了。农药激素添加剂超标,人们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向往无公害绿色食品。
每当任老汉孤单的身影在弯月似的梯土里挥汗如雨时,我看到了“啃草坡头卧夕阳”的黄牛,看到了“俯首甘为孺子牛”的老黄牛。乡村振兴春风吹来,土脉松动,舒松棉软“咕噜”响的田野里,种子破土发芽,一叶叶鹅黄蓬勃开花,如舌头轻舔人间烟火,似星火点燃朝霞。

作者简介:田志顺,湖南诗歌协会会员,湖南作协教师协会会员,精通英语和日语,高级教师。在人民日报,湖南日报,团结报等各种刊物网站平台上发表诗歌散文百余篇,参加全国诗歌散文大赛多次获奖,多篇文章入选学习强国平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