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
一
大战在即,新拜西线十八部兵马总领叉戛那乘聚集人马必须一些时日之机,带上几名亲随,一溜烟往木弄箐山中以那垮大寨奔去。从卧这城至木弄箐不过百十里地,叉戛那一行人又尽皆快马,半日功夫便到了。以那垮大寨外有一个名叫“梳洗台”的地方,一株巨大古树的浓阴下,一泓泉水悠悠地流成小溪,水边是往来休息的人们坐磨得溜滑的石板。由于大寨中是水西至贵的乃叶所居,进见的人们多要在此休息一下,洗上一帕,抹去腿脚上的泥,喘定了气息,才入寨进见乃叶。叉戛那也在这里下了马,随从早已递过脸帕。他欲在泉中搓帕而犹未搓时,却见两条鲢鱼头尾相逐地游来游去。他的脑海中油然出现了,“鱼水之欢”几个字。一丝欢快的希冀油然袭上了心头。正此时,清新的空气中飘来了一段男女对唱的山歌:
(男)葛藤和大树在一起,
阿妹啊,你说说,
是随葛藤的想法去伸屈呢?
还是要依靠大树来生长?
(女)葛藤和大树在一起,
阿哥哟,我知道,
葛藤只有依靠大树,
它才能越发越高,
根越粗,叶越旺,
任它再大的风雨也不怕。
(男)羊群和牧人在一起。
阿妹哟,你说说,
是随羊群的想法去吃喝呢?
还是要听从牧人的呼唤?
(女)羊群和牧人在一起,
阿哥哟,我知道,
羊群只有听从牧人的话
它才能越发越旺,
娘越肥,儿越胖,
任它再凶的虎狼也不怕。
(男)苴穆和诺苏在一起,
阿妹哟,你说说,
是随诺苏的想法去乱动呢?
还是要听从苴穆的管束?
(女)苴穆和诺苏在一起,
阿哥哟,我知道,
诺苏只有听从苴穆的管束,
才能拧成一股绳子,
主越贤,民越强,
任它再恶的敌人也不怕。
“好!”叉戛那在歌声中已洗毕并歇息透了,由衷地对左右亲随道,“不光是歌声优美,维护苴穆之意甚是可嘉。可见我水西上下一心,何愁不败吴三桂,走也,见乃叶去。”
叉戛那的到来,有些出乎禄天香意外。她也是一日前才回到木弄箐。她不无惊讶地问:“阿齐哥也,莫不是苴穆又有什么为难之事了?”
“不不不,阿妹去了初回,纵有什么为难之事也早已解决了。愚兄此来,不过是想,大战在即,生死难料,怕是再难见到阿妹尊容了。终是放心不下,就此来了。此行与阿妹再见一面,说上几句话,愚兄纵然战死沙场也心满意足了。”
叉戛那说话的时候,音调亲切,情感洋溢,加上他英俊而略带红晕的脸庞,令禄天香也有了某种舒心的感觉。不过她马上就想起了叉戛那此行的本意,笑了笑,道:“阿齐哥也,阿齐哥,人说你是我水西的美丈夫,其实你不只是美丈夫,还是最有情有义的人呢?”
“阿妹还真的明白我的心!”
“若这点都不明白,还是什么禄天香!”禄天香依旧笑容不改,道,“阿齐哥,拿一句汉家谚语来讲,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你别脸红,我当人面时也不给你戳穿。你既来了,我会给你个机会,唉,水西大难当头,难得你阿齐哥重情如此,也难得我禄天香大度如此了!走吧,走吧,我会给你个心满意足的。”
禄天香带叉戛那在木弄箐中几处重要的地方如粮仓、炼铁炉、火药厂等处巡视一遍;不时宣称叉戛那是奉苴穆之命而来的。末了,将叉戛那带至自己的居所,留他的亲随与侍兵们为伴,仅带他进了居所深处的小院。夜幕已降,花厅内炭火红红。一桌丰盛的酒席已热腾腾铺在桌上,禄天香招呼叉戛那与自己对面而坐,目不转睛地盯着叉戛那看了好久,盯得叉戛那脸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叉戛那再也忍不住,颤声道:“阿妹……你、你就请我一个?”
“对,”禄天香道,“客人就你一个。”
“阿妹之意……”“阿齐哥,今夜我顺遂了你的心愿。你会不会真心待我?”
“阿妹此话见外了。说句心里话,今生今世我最信服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阿妹你了。”
“那你今天是为我而来?”
“是。”
“不是。”禄天香道,“阿齐哥,真神面前别卖假药,我就请她出来好了。阿雨,阿水!”
“乃叶!”一直伫立一旁的两名侍女应声而答。
“你们快请屑迭前来入席。”
“是。”阿雨阿水立时从花厅隔壁的房间里扶出了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叉戛那抬头一看,正遇上一双波光横溢的眼睛。啊,梦里遇她千百回的俄尼诺黛!
“阿雨阿水你们都一道坐下。”禄天香说,“此时不比寻常时,我们就不分什么主子奴仆了。一般的兄弟姐妹相称。阿齐哥也勿须顾忌,今夜之事,我们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了。自然也不会有外人得知丝毫的。请干此杯。”
席中五人俱对饮而尽。
“阿齐哥也,”禄天香道,“今后我会告之苴穆,便将诺黛阿妹转嫁于你。这也是阿妹一片成人之美之心。你拿什么谢我?”
“……愚兄想不起阿妹需要什么……这样吧,阿妹需要我什么我就给什么。”
“决不食言?”
“决不食言。”
“好。”禄天香道,“我只要你一条:对祖宗基业尽忠尽孝,对苴穆不生二心。”
“愚兄位极人臣,又是自家天下,自然不会有二心。”
“好。我相信你,阿齐哥!阿齐哥,今夜同阿黛妹唱一首曲谷吧。”
“我……”
俄尼诺黛早已拨响了月琴。过门一罢,她已亮开了圆润动听的歌喉唱到:
我的情哥哟,
小河大河水容易流在一起,
两座山难碰到一块;
我俩用歌声搭座桥,
就看搭桥的材料够不够?
就看搭桥的材料好不好?
这是一首流传很广的曲谷,俄尼诺黛在叉戛那家养伤时二人已经练过。叉戛那自然地应和着俄尼诺黛的琴声接唱:
我的情妹哟,
两条河相遇容易,
两座山相碰难,
我俩最难碰到一块,
今天碰到了一块。
青松树做好了楼梯,
已经搭在你的楼口,
是你从楼上下来?
还是我从梯子上去?
二人相视一笑,又合唱道:
阿哥的材料做桥梁,
阿妹的材料做桥板,
一座美丽的彩虹出现了,
两座山相连起来了,
我们两个相会了。
“好!”禄天香和阿雨、阿水齐声夸赞。
“可惜呀可惜,”禄天香道,“可惜明天阿齐哥离去后,就听不到你们这一对金童玉女共唱曲谷了。”
叉戛那道:“乃叶阿妹既然愿听,我们再唱。”
“不用唱了。”禄天香道,“我再引一句汉家的诗:春宵一刻值千金。快去吧,我和阿雨阿水也都困乏了。”
饭后,叉戛那便宿于俄尼诺黛房内。禄天香与两个侍女再挑亮烛光,做未来出世的孩子的衣帽鞋袜。听着俄尼诺黛房中的笑声,侍女阿雨再忍不住,问道:“乃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容许他们?”
禄天香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明白吗?”
“不明白。”阿水年纪稍小,稚声嫩气地说,“她是苴穆的屑迭呀!”
“叉戛那是更苴。”禄天香道,“他新拜任了西线总统,担当着阻挡吴三桂的重任。以前他二人又有过奸情。此时若不顺遂了他的心意,说不定会坏了打吴三桂的大事。不如顺水推舟,用俄尼诺黛管他一下,对护卫祖宗基业有好处,何必拘泥于礼教呢?”
“嘻嘻……”阿雨笑道,“乃叶,说句不好听的话,要是叉戛那要你,你干不干?”
“……他不会要我。”
“如果他一定要你呢?”
“他一定不敢要我。”禄天香道,“我在他面前是一座山,他不敢。再就是,俄尼诺黛与他既早有奸情,你不允许他们,还会招来怀恨在心。若无战事当头,自当劝说严禁,而今要同仇敌忾打吴三桂,此事难忍也得忍,不通也得通了。”
“乃叶,”阿雨说,“真难得你如此大度啊。”
“对,不能如此大度就不是禄天香了。”
叉戛那在木弄箐山中又盘桓了一日,第三天才驰马赶回卧这。此时各部均已陆续开往阿扎屯,仅他自己所部三千人马正等他一声令下就开拔。
二
水西更苴叉戛那既拜为西线总领,不免踌蹰满志、神采飞扬,便火速点起兵马,与军师皮熊,宣慰府直属亲兵卫队骂色阿五率师往西境进发。这支兵马由三部分组成。其一,叉戛那本部三千人;其二,阿五所领一千五百人;其三,皮熊的孙女罗兰所部汉兵五百余人。其余各部兵马已号令分头进发,约定在阿扎屯聚齐拒敌。不过五千多兵马也非小数,开拔上路后,也是战旗飘飘,刀枪闪亮,众将士行色凛凛,令人敬畏。这一天,行至一条山岭,却见那岩壁如马鬃般陡峭,逶迤东西不见尽头。这便是马鬃岭,叉戛那正欲下令,却有前军将领将一名邻邦乌撒信使带来。叉戛那在马上接过信使从怀中掏出呈上的书信。其信曰:
乌撒苴穆愚甥安重圣敬禀水西苴穆舅父大人:吴三桂贼军已兵临可渡河,即将侵我乌撒,欲过七星关而入水西。乌撒卫城中贼军亦蠢蠢欲动以为内应。愚甥重圣已同更苴禄昌贤陈兵可渡河拒敌,重乾则率师进围乌撒卫城。据悉吴三桂贼军有十万之众,愚甥虽可抵挡一时,却难坚持日久,特函求救,望舅父遣精兵强将速赴乌撒,共拒贼军。愚甥安重圣安重乾再拜。
叉戛那读过书信,便传令先锋阿五将军、后队皮熊军师前来中军相议,一面对乌撒信使道:“你且回去禀告你家苴穆,就说我水西援军明日赶到。”那信使欲走未走,细声问道:“更苴大人,我还须将信送到水西苴穆手中么?”
叉戛那道:“本更苴便是苴穆之兄,水西全军已为我总领。我的话便是苴穆的话。快走吧。”此时军师皮熊与骂色阿五已经来到。叉戛那乃道:“接乌撒苴穆安重圣信告,吴三桂大军已兵临可渡河,将全力进攻乌撒。乌撒若失,唇亡而齿寒,贼军便要从七星关长驱而入水西,我意不奔阿扎屯,即速赴乌撒共拒贼军。皮公以为如何?”
皮熊道:“不可。吴三桂兵临乌撒,明虽取之,实则佯之。皮某曾考察过可渡河,却是谷深岭绝,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乌撒军既凭险要拒敌,吴三桂决难攻入,故不可贸然行事。”
叉戛那道:“皮公但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乌撒地界辽阔,中央腹地有一大湖名为草海。早在明朝初建时,草海东岸便由朝廷派兵筑了一座城池,常有数营官兵驻扎,是为乌撒卫城。至今又是清军盘据,正欲与吴三桂内外合击。安重圣及其弟安重乾从未历过战阵,岂能招架得住?!故我决定速去,一旦攻克乌撒卫城,吴三桂没了接应,也就过不了可渡河,便保乌撒不失了。”
皮熊道:“乌撒失与不失,无关水西大局,即使乌撒有失,经七星关入水西仍是难关重重,吴三桂不必绕此弯道,皮某以为,吴三桂决不出此下策,定然取阿扎屯,过水城而击纳雍,直奔我卧这根本之地。更何况既已号令各部聚集阿扎屯,我们不去,便会群龙无首,一旦吴贼杀来,各部之兵抗击有失,其后果才真不堪设想呢?”
叉戛那道:“皮公是明朝之臣,又非我水西之人,自然不知乌撒与水西实为一体,那安重圣安重乾即是苴穆嫡亲的外甥,亦是我的堂外甥。其部众虽广,军力却很羸弱。我不助之,谁可助之?我意已决:即赴乌撒。走吧,阿五!”
二人争执之际,骂色阿五却是一言不发。听了叉戛那的命令,他不得不表明自己见解了,便道:“更苴之令本当遵行,但末将以为皮公之见才合正理。若依末将之见,更苴依然按原定路线进至阿扎屯,汇聚西线各部将士之后,再别遣一将率师开进乌撒,到时若派末将,阿五自当不辱使命。更苴不必亲去,却在阿扎屯坐待吴三桂为是。”
“乌撒今已十万火急,岂能再延时日”叉戛那道,“你本是苴穆家奴,是本更苴提拔你于行伍之中,而今羽翼丰满,便不听本更苴之令么?”
“末将不敢。”阿五道,“末将虽奴隶出身,却不敢忘记苴穆与更苴提拔之恩,亦不敢丢失报效苴穆与更苴之志。然而既欲报效,便当是非分明,不可将错就错。明知更苴之见不是,盲目从之,虽为小义,一旦有失,岂非舍却大义么?!故而末将惟望更苴改了主意。”
叉戛那料不到出身家奴的部将阿五也会不遵守自己之令,勃然大怒,喝道:“不遵将令,便当军法从事,阿五,你果真抗令么?”
阿五道:“若更苴执意要行,末将自当不违将令,怕只怕依了更苴之意,水西危矣。末将临离卧这城时,乃叶曾嘱末将时时提醒更苴,说更苴曾向乃叶作过保证,遇事都听军师之言。此时更苴还当以军师之见为是。”
叉戛那一时语塞。愣神良久,方才答道:“如此,兵分两路,我带本部三千人马驰援乌撒,军师和阿五将军仍去阿扎屯吧。”
于是兵分两路,叉戛那率军继续西进乌撒,皮熊阿五率余部折南直奔阿扎屯。
且说叉戛那率直属本部三千兵马直奔乌撒,不过两日,便到达乌撒彝部首府盐仓城。早有乌撒苴穆安重圣之弟安重乾在城外迎接。因安重圣兄弟俩的母亲是安坤之姐,亦是叉戛那的堂姐,故尔安重乾以子侄礼叩拜道:“闻道更苴舅父驰援乌撒,阿哥命我专在盐仓迎候。”
叉戛那扶起安重乾,乃问道:“而今可渡河战事如何?”
“阿哥陈兵于河岸险要处,吴三桂贼军想入不敢入,正是相持不下之势。”
“乌撒卫城又是如何?”
“愚甥兵力有限,不敢围城,只是拒守险要,以防城中贼军奔走可渡河夹击阿哥守军。”
“乌撒卫城中兵力如何?”
“城中守军一千,青壮民工五百。”
“如此,休要怕他。今日罢了,让将士们且在盐仓休息。明日你我两家合军,定要攻克乌撒卫城。”
原来,这乌撒卫城坐落在草海之滨。这草海彝语称之为“巴的侯吐”,方圆百里,有万顷清波,是大西南面积仅次于滇池的淡水湖泊。海中水草极为丰茂,蜉蝣繁盛,鱼虾无数,又引来百鸟翔集。每到秋天,数十种候鸟从北方飞来这里,度过漫长的冬天后,才又乘着南风飞去北方。百千舢板船常年出没于清波草棵间。海岸的渔民们每年总要从海中捞出数十万斤细鱼小虾,广为南北商家所争购,草海之滨有着广袤的草甸,四季放牧着牛马猪羊,斑斑点点,蔚为壮观。环海群山起伏,林莽苍苍。每逢春天,那些杜鹃花、茶花、山桃、酸李、樱桃便尽兴开放起来,竟将群山装扮成了个花花世界。秋天,霜叶红一片,黄一片,与那些常绿树木斑驳交织,又别具一番神韵。湖水,草甸,群山,并不截然划断,而是依依相蚀。形成了一派独特的高原风光。正因为草海如此壮美,笃慕的子孙们从西边的洛尼白向东向北迁徙时,这里是必经之路。也就成了各部的中转之地。至今凉山一带还有古歌流传:
巴的侯吐这地方,
七代宝剑在此晃,
八代骏马在此骑,
九代德古在此讲,
祖先基业在此建,
子孙发达在此奠,
丝俄土司三子在此分,
黑彝古候曲涅在此分,
白彝阿莫三子在此分。…………
明朝初年,征南将军傅友德率大军打到西南、全面摧毁元朝大梁王的抵抗之后,于洪武十四年在草海东岸始建城垣,设下乌撒卫,驻兵五千余人,在明朝二百八十多年的历史中,乌撒卫一直是中央朝廷安放在彝族地区的钉子,负有监视和弹压乌撒、乌蒙、芒布、郎岱、水西诸处土司的战略目的。吴三桂坐镇云南总管贵州后,选派了副将杨宗道领一千清兵驻守乌撒卫城,加上军属民工数百人,也算是黔西北高原上一大据点,依旧发挥着钉子作用。
且说水西更苴叉戛那与乌撒慕魁安重乾合兵共四千余众,齐齐呼呼开抵草海之滨。迅疾将乌撒卫城团团包围起来,随即命令攻城。岂料这乌撒卫城城墙甚高,城中军民既知城破即亡,自然同心合意,早就准备了大量弓箭,滚木擂石,副将杨宗道又是个饱读兵书的儒将,将一千将士及五百民工组织得有章有序。因而凡彝军攻打之处,都给予有力的回击。而乌撒水西两部彝军都从未攻打过城池,既缺乏攻城必备器具,又缺乏必胜的斗志,因此连日来只能在一箭之外呐喊,叉戛那和安重乾催促攻打了几次,稍一接触,城上箭如雨下,滚木擂石打将下来,又退潮般缩了回去。叉戛那见一时攻城不下,乃对安重乾道:“凡攻城必备云梯,或有充足火药炸城,而今两者俱无,故难以攻下,我意先作围而不攻之势,一旁组织打造云梯,熬取芒硝硫磺赶制火药,日后准备停当,便一举可攻下了。”
安重乾道:“更苴舅父所言极是,愚甥即刻令人办理。”
二人正在计议,却见一彪人马迤逦而来,为首者却是乌撒苴穆安重圣,安重圣一见叉戛那,便滚鞍而下,叩见道:“愚甥但听更苴舅父率兵助我乌撒,万分感谢了。”
“水乌一体,理所应当。”叉戛那道,“可渡河天险既承贤甥扼守,何以轻易离开?”
“愚甥已探访明白,可渡河对岸清兵见攻不过河,昨日已往阿扎屯方向去了。”
叉戛那一听,心想:果然不出皮熊所料,为今之计,只得率军赶赴阿扎屯了。乃道:“吴三桂大军既已离去,我也当速到阿扎屯统兵御敌。我去之后,你兄弟俩不必忙于攻打乌撒卫,而当作好准备,打造云梯,制作火药,准备足够之后,再作打算。”叉戛那吩咐已毕,又率本部三千人马转向阿扎屯进发。
三
原来这阿扎屯却是水西西南边境一处险要之地,峭壁连绵十余里,雄奇险峻,易守难攻。屯上粮草充足,水源丰沛,可容数万人马驻守。屯下一条石板驿道虽然可供行军路过,但若屯上守军乘势而下击之,行路之军必遭败绩。因此皮熊选中此屯为西线驻守重地,自有其一定的道理。
这一日,叉戛那已领兵马推进到距阿扎屯二十余里处,却见大道沿线扎满水西军营寨。骂色阿五等大小将领、幕僚们早已迎出帐外,俱叩拜道:“恭迎更苴!”
叉戛那道:“你等却是为何在此?皮熊军师而今在何处?”
“启禀更苴,”阿五乃道,“皮熊军师而今坐镇于阿扎屯大本营中,屯上共有得素、黑座、内露、化沙、归宗、归集六部将士。却将务卜底、杓佐、补露、以支、以列、得初、那自、以箇八部之兵交由末将带领隐蔽于此,与阿扎屯成犄角之势。若吴贼攻屯不下,已生倦意之时,我军出其不意击之,必致敌大乱,屯上乘势而下,贼军可破,吴贼可擒。”“
如此说来,驻此之兵多于屯上之兵?”
“正是。屯上六部不足二万人,我这里八部则有三万有余。”
“既然如此,我亦留此便了。”
阿五一听叉戛那欲留此地,心中有些不悦。因为他本系宣慰府直属部队的骂色,深知叉戛那骄横霸道,又无实在本领。叉戛那既留于此处,其更苴高位自当号令全军,由着他的性子去处理军务大事,未必符合皮熊的安排。
眼见阿五沉吟,叉戛那道:“阿五将军莫非不乐意我留在这里么?”
“岂敢!”阿五道,“更苴亲自督导,末将也好脱了干系。”
于是,叉戛那也扎营于此,且以自己的营帐作中军大帐,并立即令其余八部的穆濯骂色等将官前来会议。
正当众将官陆续来到大帐之中,便有一名探子飞一般闯进大帐,喘息片刻,方才报道:“启禀更苴大人,吴贼率全军正在通往阿扎屯的驿道上行进。”
“啊!”叉戛那一听,陡然站了起来,又问道,“离此地多远?”
“不过十里之遥。”
“好!”叉戛那依旧坐下,脸上却一派兴奋神色。眼见众将纷纷进入大帐了,才又开口言道,“而今贼军已经入侵我水西地界,水西生死存亡,俱在我与众位身上。俗言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保家卫国,杀敌立功,正是时候了,众将听令……”
“更苴!”阿五见叉戛那将要下令,忙截住话头道,“皮熊军师将这三万将士屯于此地,早有周密计划,军师曾经嘱咐,须待贼军攻打阿扎屯不下,焦躁难熬时方才击其后背,若贼军发现我们,也须凭险固守,不可贸然进攻。军师安排极是,恳请更苴忍耐。”
“哼!此西线兵马总领是他还是我?”叉戛那道,“吴贼此番兵马共有十镇,不过二万余人,加之人地生疏,又在行军途中,而我方除屯上之军外,这八部人马便有三万余人,而且我方将士尽皆保家卫国勇猛之士。只要一鼓作气奋力冲击,一战便可破敌。众将听令……”
“更苴!”随军参赞军务的慕魁木开截话道,“吴三桂乃一代袅雄,所部二万余人身经百战,又兼武器精良,还带着一批大炮。皮熊军师既然作过安排,还当遵循为是,若贸然进攻,只怕追悔不及!”
“我意已决,都别阻拦!”叉戛那道,“众将听令:务卜底、杓佐、补露、以支四部和我亲领为前队,全面猛打猛冲,不可丝毫退缩。化沙、得初、以列、那自、以箇五部为接应,无论前队拼杀如何,都要接应拼杀,不可有丝毫退缩。众位,成败在此一举,切望同心合力。若有退缩不前者,杀!”
阿五见叉戛那执意进攻,知道再难劝阻,只得派人给阿扎屯送急信报告情况。
于是,各部将士稍作准备,但听得中军大帐中军号吹响,便要开拔。叉戛那正欲挥鞭策马,却见一员青年小将横插而来拉住马头,谏道:“不可呀,更苴大人,不可呀,更苴大人!”叉戛那怒不可遏,扬鞭击打在青年小将脸上,喝道,“滚开!滚开!”
青年小将抹一把脸颊上的血痕,依旧抓紧马头声嘶力竭地道,“更苴呀,万不可驱羊喂虎呀!更苴呀,吴三桂军中有大炮,厉害非常呀,万不可拿弟兄们去送死呀!”
叉戛那又是一鞭抽去,再厉声喝道:“退下,退下,再不退下休怪军法无情!”
青年小将早已血泪满面,牢牢捏紧缰绳,泣不成声念道:“更苴,更苴……”
此时阿五又复谏道:“更苴,此人冒死犯谏,必有道理,他原系吴三桂军中兵士,自然深知吴军战法,暂息一时如何?”
此时叉戛那已是九牛难回之犟气,岂肯听信直言,竟举手中剑,直刺青年小将胸膛。这青年小将仰身倒下,再叫一声更苴,便倒于血泊中咽了气。叉戛那高扬手中剑,环顾四周,乃道:“有谁敢扰乱军心,此人便是榜样,杀呀——”一声号令,便率全军往清军行军方向冲去。
三万水西军自然是一股汹涌澎湃的洪流,如果直接杀入吴三桂行军阵中,必系刀劈枪刺的生死肉搏。势均力敌的结果定然是两败俱伤。若真如此的话,也算得水西胜利。因为此役水西仅十部之兵,尚有更多有生力量可继续阻击,叉戛那在万千将士杀声震天的奔突中,顿生一股英豪之气,暗信此役必操胜券。
岂知吴三桂是何等样人物?眼见水西军漫山遍野冲杀上来,他早已令架起百余门西洋大炮,一排排地点火轮番轰击。那水西军将士从未经过战阵,更没有想到世间上竟有如此可怕的炸弹,前队五部全被炸得人仰马翻,狂乱奔突。后队五部依旧潮水般涌来,竟自相冲撞和践踏,混乱一片。
叉戛那也从未见过如此猛烈的炮火。第一排炮弹在他面前爆炸时就震垮了他的神经。那硝烟与尘土弥漫得不见天日,有一块弹片呼啸着横飞,插进他的战马的脖颈,那马扑倒于地,也将他摔了下来。此时全军一片混乱,就连他身边的亲兵也不知道散到何处去了。叉戛那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抖起来,只得躲进了一条岩缝。炮弹逐渐往水西军纵深轰击时,却听一阵排山倒海的喊杀声和如炒爆米花般的马蹄声。原是清军阵中数千铁骑飞跃突出。冲入水西乱军之中,刀砍、枪刺、箭射以致马蹄践踏,其间阵阵刀枪碰磕之声,惨叫哀号之声不绝。又有几名满面烟尘的水西军士兵也躲到叉戛那所藏的这道石缝。他们认出了叉戛那,乃道:“更苴,贼军火炮何以如此厉害唷!”此时叉戛那早已丧魂失魄,只能语无伦次地嘟囔:“厉害,厉害……”
他哪里知道,这吴三桂并非等闲之辈,数十年阵仗经验,自有种种应付突袭的对策。百余门西洋大炮,本是大清国统一中国进军云南时留下的武器,他全部用来征剿水西。正是这些威力巨大的炮弹,将水西军炸得一片混乱之时,他又令大将马宝率三千铁骑,迅疾插入水西乱军之中,使水西军越更慌乱,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他准备在最后才将全军扑上去,彻底杀败水西军。对水西这类远离中原战火的对手来说,也算得一种“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了。
叉戛那正惶恐不已,却又被敌军发现了,敌军大约看出他是个头目,喊声震天地杀将过来,叉戛那在几名兵士护卫下慌不择路地奔逃。但人腿岂有马快?一名清将已经赶上,从马上伸手就抓叉戛那。叉戛那脚下一软,瘫倒在地。清将手未抓着,举枪便刺。叉戛那躲无处躲,但于心中默念:“完了,完了……”正此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一彪水西骑兵赶到,为首将军风快近前,大刀一扬,“唰”一下将清将脑袋劈了下来。随又令人将一匹战马给叉戛那骑了。叉戛那这才认清原是与自己意见相左的阿五将军。不免几分愧悔,方欲张嘴言谢,却又被敌方横空射来一箭,正中右肩,从马上将倒未倒之时,又被阿五将军伸臂扶住。阿五保着叉戛那且战且走,最后抢占了一片高地,立定了足跟。阿五又令吹响号角,战场上无论孤立作战的将士,还是躲藏于树丛岩缝间的散兵,俱听了召唤之讯,便纷纷杀出重围,汇聚到这片高地,终于又形成了拥有数千人的战阵。阿五下令全军尽取守势,仅派几支骑兵小队,四出搜罗更多孤立待援的弟兄。
此时吴三桂见水西军又立足于高地,便令将大炮前移,欲发炮轰击,定要将水西军彻底击溃。岂料军令一出,大炮欲移未移之际,阿扎屯方向早有一支人马喊声震天地冲杀过来。清军发炮不及,早已短兵相接,又展开一场混战,立足于高地的水西军见援兵杀到,也齐呼呼冲杀过来。清军却是有章有序两面迎敌。双方便形成胶着对峙不相进退的战势。此时天空中已是晚霞满天,双方再无斗志。吴三桂令鸣金收兵。阿五与率军增援的阿户会师,收拾战场,救死扶伤,率全军俱奔回阿扎屯固守。清军便进抵屯下扎寨。
这一仗,屯下水西军八个部的三万人马,回到屯上仅一万二千余人,另有数千人马散逃各方,其余一万多将士俱倒在广袤的战场上了。
皮熊见折了这么多人马,心头很是难过。他恨叉戛那固执与愚昧,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但以反清大业为重,也就缄口不语。叉戛那被人背回阿扎屯时已经不省人事。射中他肩胛的箭毒已散遍全身。军医给他灌了药汤,挖了箭口死肉,从头到脚扎了银针。随军的巫师为他画符念咒,驱恶逐魔。但无论是针药还是神魔,都未能使他苏醒。他的脉搏已经十分微弱,脸色一片蜡黄,巫师说,太阳落山之前,更苴就要升天了。皮熊与阿五、归集等众将守候着叉戛那,一个个心如刀绞,再看时,已口吐白沫,大限将近了。
正此时,中军官洛以洗进帐报道:“启禀更苴,帐外有一士兵,手捏一把草药,自称可解更苴箭毒。”皮熊令唤进帐来。原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年轻士兵,他话不多说,将手中草药用劲绞汁,直接滴入叉戛那口中,一滴,一滴,一滴……大约滴了二十来滴,然后将绞了汁的药渣敷在拔去箭的伤口之上。少顷,只听得叉戛那喉咙之中“啯啯”一响,竟睁开了眼睛,脸上蜡黄褪去,仅只不能动作。
皮熊惊诧水西军中竟有神术如此,令赏之后,乃问道:“你是何部士兵?如何有此绝技?”那青年士兵回道:“启禀军师,小人名叫助其不土,现在化沙将军部下充任号兵。小人并不懂得医道,只知这祖传单方专解箭毒。适才见更苴受伤回来,知道系毒箭伤害。小人便爬岩跳坎四处找到这些草药。用了我这药,明日早晨便可见功效了。小人就此告辞。”助其不土说罢行礼而出。众人正处在惊喜之中,竟未挽留他。
四
第二天早饭后,叉戛那已经能够大动。他闷闲不住,便硬撑着与皮熊、阿五等人巡视各营,一行人走在阿扎屯岩头上时,叉戛那指着屯下的清军大营,忿恨万分,道:“吴三桂呀吴三桂,哪一天抓住你时,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皮熊道:“奸王固然可恨,不过为今之计,还当按原定部署,凭险固守,待敌移师他处时出兵击之,必可获胜。”
叉戛那道:“皮公深谋远虑,人所难及,只可惜我智识浅短,以致惨败,愧悔万分。望皮公今后凡事主张,叉戛那必言听计从。”
皮熊道:“更苴如此甚好,俗言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我军注重谋略,慎勇相济,又兼地利人和,不愁不破贼军矣!”
正此时,草丛中猛然跃出一个人来,举刀就向叉戛那砍去。中军官洛以洗眼疾手快,在那刀尖离叉戛那脖颈只有三寸远时,捏定了刺客手腕,顺手一带,将刺客甩了个仰翻叉。
众人定睛一看,大吃一惊,此人竟是用草药解了叉戛那箭毒的助其不土。叉戛那那时在昏迷之中,自然认不得助其不土。拔出腰中剑就想刺,皮熊急忙按住,乃道:“更苴休要杀他。你的箭毒正是他用草药替你解除的。”
叉戛那道:“哪有此事,若是救过我,为何又来刺杀我?”阿五道:“果然是他救你。但此举又令人费解。助其不土,你为何要来刺杀更苴?”
助其不土猛然挣脱洛以洗的束缚,弯腰一头又往叉戛那撞去。叉戛那不防备,被撞了个仰翻叉。叉戛那又想拔剑,却被阿五再按住了。看助其不土时,又被洛以洗抓住,早已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皮熊抚摸着他的肩膀,道:“别哭了,你且讲个缘故我们听了,也好给你辩断。”
助其不土又挣开一只手,指着叉戛那大喊大叫:“我不该救你,不该救你!我阿哥为保全大家性命,叫你退军,你为何要杀了他?我要杀你,杀你!杀你……”连挣数次,终究挣不开洛以洗的手,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众人方才明白,他的阿哥便是屯下大战时扯住叉戛那马头劝谏反被叉戛那杀害的那员青年小将助其纳贡。这助其纳贡原先曾经在吴三桂藩营中从军,深知吴军虚实,尤更知道吴军中有厉害非常的大炮。故尔为防止水西军受损,他敢于冒死劝谏。按说此时叉戛那应当良心发现,然而他却厉声喝道:“一派胡言乱语!纵然有这等事情,按祖先传下的千年规矩,下民虽凌死不得反抗,如此狂徒留他何用!?来人,给我将这作乱之徒速速处死!”
早有两名侍兵抓住了助其不土的两臂。
“且慢!”皮熊喝住侍兵,凑近叉戛那道,“更苴,此人虽有冒犯,念他曾经为你尽心救治伤毒,将功抵过,放过他算了。”
“死罪可免,生罪难逃!”叉戛那威严地说,“打他五十军棍,叫他戴罪守屯!”
五十军棍把助其不土打得鲜血直流。回到军营后,一向相好的弟兄们都来看望安慰他,劝解他。他只是点点头,摇摇头,不吃饭,不喝水,一双眼睛直发呆。
助其纳贡和助其不土是嫡亲的兄弟俩,他们原是彝族芒部人,阿爹阿妈早年就被当地土目讨债逼死了。兄弟俩在家乡呆不下去,逃亡到了水西化沙部。助其纳贡体格强健,勇猛机智,被安坤看中,补进了宣慰府亲兵营,不久升为骂初,作为自己贴身的护卫。不土则仍然留在化沙部军中,充任号兵,兄弟俩被安坤的恩义感动,决心奋力报效水西。尤其是吴三桂兵犯水西,正当用人之际,纳贡向安坤再三请求,终得成为阿五军中一员小将,不土则随化沙部到了阿扎屯上。岂料阿哥竟遭叉戛那无端杀害,叫当阿弟的不土如何不愤恨!刺杀叉戛那不成,不土尤更悲戚,因此不吃喝不睡觉。挨至半夜,助其不土决定离军出走,决心将来再瞅机会回来雪恨,于是,他乘同营帐的弟兄们睡熟了,偷偷摸出了军营,躲过各处岗哨,往北面走去。夜空黑沉沉,看不清山岩箐木间的路,他摸索着爬呀,走呀,渐渐不明方向了,左转右转茫然无路了,棍伤处又是火辣辣地疼痛。他再也爬不动了,瞌睡来了,倒在一块岩石上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助其不土忽然惊醒了。这时,天边刚露鱼肚白,群山景色朦胧,他的脚下是黑黝黝的深谷,惊醒他的是深谷中的嘈杂声。他再仔细一看,一想,明白了这里还是阿扎屯上,他摸索了半夜,并没有走出多远。这里是阿扎屯两个要隘的中间,由于峭壁如削,险不可攀,没有兵士把守。然而正是在这里,不土看见了几个彝人正用钩绳抓附着岩缝间的小树往岩上爬来。他明白了,那是彝奸引清军前来偷袭,一旦让他们爬上岩来,扔下绳索,那无数的清军就会攀援上来,这里就将成为阿扎屯被打开的一个缺口,这样,水西全军就危险了。护卫民族利益的本能使助其不土忘记了自己的得失,也使他忘记了自己形单影只。他一跃而起,迅疾往彝奸已经接近的岩畔跑去。
这时一名彝奸已经上岩,并将绳头系上了一块岩石,将绳子扔到岩下去了。不土抽出腰刀,跃到彝奸身后,人到刀起,将彝奸砍到,再一刀将绳子割断。但听得岩下一串跌落之声,叫喊之声。他的嘴角上泛起了一丝笑意。然而又有两名彝奸爬上岩来了。他们看见了助其不土,双双拥上,两刀飞舞,逼得不土连连后退。而更多的彝奸和清兵又一个接一个地爬到岩上来了。不土绝望了,他咬咬牙,决心拼到底,作一个杀身成仁的彝家汉子倒下去……忽然,他想起了腰间的海螺——这是号兵必备之物——便虚晃一刀,转身跃上一块高耸的岩石,吹响了海螺,发出了危急信号:“呜——呜呜——”临近的水西兵听到了告急螺号,从各方扑了过来。一场拼杀,杀尽了已经攀上岩头的彝奸和清兵,还缴获了一尊火铳。深壑中的清军见事不妙,放一阵排炮后退去了。
这时,太阳已经跳到空中。朝晖把山岩的石头染红了,也把助其不土的尸体染红了,水西将士们围拢过来看时,他已经被清兵乱刀砍成了几段。众人将助其不土合尸送抵更苴大营,叉戛那、皮熊、阿五等人听了情由,无不敬服之至,伤感之至。尤其是叉戛那,此时有了些良心发现,竟向助其不土跪叩一番,再吩咐随军慕史取过功劳簿,给助其不土记了头功。因为他弟兄双亡,已无亲无故,无由抚恤,只得以将军礼作了一场祭奠,然后按彝俗进行了火葬。皮熊则亲笔起草一纸通令,全军将士读过,无不为之感动。皮熊还亲笔题诗一首:
千里水西战火扬,
将士用命赴疆场,
舍生取义第一功,
阿扎永世放芬芳。
五
由于助其不土在紧急关头舍死报警,偷袭阿扎屯的清军失败了。但是,水西军将士谁也没有注意到,双方在岩畔激战之时,清军中一名彝奸已经脱离了战斗,潜入水西军大营。此人名叫鸡腊阿纳,是水西白腻土目的心腹之人。吴三桂大军入侵水西后,与安坤积怨甚深的穆濯白腻带领所部军队投奔了他。这鸡腊阿纳也就成了为吴军效力的亡命之徒。日前吴三桂于阿扎屯下大败叉戛那,却对亘天壁立的阿扎屯无可奈何。熟悉这一带地形的白腻献出了攀壁偷袭之计,因此便有了上文故事。也是水西军福星高照,竟会于危急关头出现了大忠大义的助其不土,舍一己性命,换来万众安全。
不过,吴三桂毕竟多了个心眼。他要白腻挑选了一名甘于亡命的刺客,随偷袭部队上岩,专门去刺杀皮熊!除掉皮熊对吴三桂进军水西太重要了。在他心目中,水西军四十八部将士虽然剽悍,却并不善战,因为自明朝崇祯三年安位与五省总督朱燮元议和之后,水西地区近三十年再没有发生过较大的战事。其间无论是张献忠与李定国构怨交兵,还是明朝两总兵皮熊与王祥的屡屡争锋,都未曾涉及于水西。而清军大进贵州,安坤则审时度势归顺了清朝。当明将白文选陈兵于七星关阻击时,安坤还派人导清军出小道于其后而败之。总之,目今一代水西军将士,基本上都没有经过战争的锻炼。而战争是一门无捷径可走的学问,没有实战的相当经历决然达不到必胜的境界。他认定,如果没有皮熊作军师的话,水西军必败无疑。然而很可惜,水西军已聘皮熊为军师,战争的后果就很难预料了。吴三桂知道,皮熊虽已年届八旬,却健如壮岁之夫,更可怕的是其饱读兵书之余又有数十年战争经历。皮熊之于水西军,有如猛虎添了双翼。阿扎屯下大败叉戛那未必可喜,因为挫了叉戛那的骄横锐气,便为水西军完全听从皮熊指挥扫清了障碍。因此,必须除掉皮熊,要利用一切机会去除掉这个征服水西最大的障碍。正是根据吴三桂的指令,水西叛徒白腻挑选了亲信家奴鸡腊阿纳,应允免除阿纳全家奴隶身份,给阿纳父母妻儿以终身富贵,鸡腊阿纳便随偷袭部队上了阿扎屯。
鸡腊阿纳攀上岩畔之后,没有参与围斗助其不土,而是迅速离去,混进了阿扎屯水西军营房之中,这鸡腊阿纳原来在苴穆亲兵卫队中当过兵,对水西军内部情况十分熟悉。加上他又身着彝装,讲的彝话,人又机灵善辩,在数万水西军中很容易地便厮混了一天,于次日夜间潜入中军大帐近处。
这皮熊每夜必聚各部穆濯、骂色于大帐中议论,今夜亦不例外。在十余枝松明火把的辉映下,他那满头髯发越益银光闪烁,古铜色的宽阔脸庞上,一双眼睛频频闪射出犀利的目光。在座的水西将帅们,包括叉戛那在内,在他的面前多系儿辈孙辈的年纪,俱以尊敬的目光看着他,听他谈兵论道,启迪教诲。此时,只听皮熊正以洪钟般的嗓音讲解《曹刿论战》,他将这一篇论战范文一一以白话讲述之后,乃道:“列位,这故事与我水西目前境遇一般。吴三桂大军入侵伊始,正一鼓作气之时,其三万将士训练有素,武器精良,兼有威力甚大之火炮,若与之碰硬,必吃大亏。相较起来,乌撒苴穆安重圣倚凭可渡河天险,不损一兵一卒便拒敌于境外。而我军日前之败正犯了此兵家大忌。皮某之所以力主坚守阿扎屯,正是要避其锋锐,使之再而衰,三而竭,再反击之,便可获胜,列位以为如何?”
叉戛那此时方才如梦初醒,乃道:“皮公教导甚是,令我茅塞顿开。只可惜素常间未能多听教诲,以致前日之败。”
皮熊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列位有谁还可举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例否?”
座中有阿五将军道:“三国时蜀汉五虎上将之一老黄忠与曹魏大将夏侯渊战于定军山。老黄忠依谋士法正之见,先是凭险固守,任曹军将士叫骂亦不与之相战,直等正午曹军已现懈怠之色,才出其不意,飞马扬刀斩夏侯渊于仓促之中,皮公,此例可合曹刿论战之意么?”
皮熊连连点头,道:“将军可算深得要领。其实,蓄己精锐以克敌盛后转衰正是军战之大道。此道亦可用于其他方面。列位经历中有何事可以证之,但言之以消军中永昼。”
又一位年轻将军、穆濯务卜底道:“我尚未接替阿爸之位时,十八九岁,正是寻觅婚配对象的阶段。我看中了化乍家的千金小姐阿馨,那时的阿馨美若天仙,聪慧无比,引得四十八部中无数公子哥儿如蜜蜂采花般围着她转。我知道自己与众人相比稍有优势却也有限,也知道阿馨有心于我却也在犹豫。我便耍了个滑头,偏偏不像其他人三天两头去献殷勤。但凡有她去的公共场合我都去,当然是刻意打扮得英姿勃发,与几位长相平平的少爷同行。专拣她看得到的地方游逛,就是不同她挨近谈话。久而久之,估计到她也耐不住了,找个人去提亲,她便答应我了。皮公,此例可算么?”
众人俱笑将起来,皮熊亦笑道:“此例虽系闺阁趣事,却也有那么一点意思。不过,皮某还是与列位再论兵事之例。贵州巡抚王三善呈书生之气,率六万大军西渡乌江,五战皆捷,直至占领大方城,正所谓一鼓作气也。安邦彦则令水西各军退避深山,直到王三善寻敌不见,寻粮无门,由盛转衰,由衰而竭,被迫东撤回师时,才伏兵于内庄,竟使王巡抚并一干将佐谋士送了性命,六万大军丧师过半。此便是利用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道理也。列位,今日水西之对吴三桂,正当以此道对之。万望列位在意,不可再误。”
皮熊为何要举王三善此例?他原来亦是王三善部下,对王三善遇难至今仍存恤念。举此例正表白自己与水西已成一家,再无隔阂。当然,王三善此例确也系水西对吴三桂应取要策,更应得到全军上下的理解和施行。举例而喻理,是皮熊一贯用以凝聚军心的做法。对长期封闭于大山深处的水西各部头目来说,感觉新奇且教益非浅,对皮熊越生崇敬之情了!
时已夜深,叉戛那与众将俱告辞各自回营休息,大帐中只留下皮熊。因他一向独宿于大帐中。阿五将军临别时照例叮嘱两名侍兵注意动静,万勿使皮公有什么差错,两侍兵中为首的雄书补杰道:“将军但请放心,为军师安危,我二人宁愿以身护卫。”谁知这皮熊又有趁夜读书的习惯。他令服侍他的亲兵熄了火把,掌灯于案,便进入了书道境界,他时而细读,时而提笔圈点,兴之所至,站起身来,吟哦道:“善为国者,天下下我高,天下轻我重,天下多我寡,然后可以朝天下……”侍兵中二人已入睡,惟雄书补杰坐于案旁,这雄书补杰约莫二十来岁,素不识字,却忠于职守,他用一根两头相接的麻线套于双手指掌间弄“翻绷”的玩意,变化出一套套的组合,其意趣并不逊于遨游书海的皮熊。时值早春,帐外又刮起了山风,“嗖嗖”地发出怪叫声。
却说那彝奸刺客鸡腊阿纳已在大帐外草丛潜伏了几个时辰,几乎听尽了帐中皮熊与众将的谈吐。他虽是亡命之徒,却也不得不对皮熊敬服几分。但他出于永不背主的本能,依旧毫不动摇刺杀皮熊的决心。不过他也并不急着出击。他要等皮熊读得困倦,等侍兵为睡魔所惑,到那时,被攻击的对象才反应迟缓,才可迅捷除之。几乎又过了一个时辰,已见皮熊揉眼,侍兵哈欠,鸡腊阿纳认定是时候了,乃用手中刀划开帐幕,甩手将一枚飞镖射出,那飞镖如流星一般直奔皮熊面门。说时迟,那时快,素来机警过人的雄书补杰早已觑定来镖,却是拔刀不及,喊叫不及,只得跃身于案桌之上,以自己的胸膛迎受了这枚飞镖。鸡腊阿纳见事不妙,急纵步跃前,挺刀直扑皮熊。此时皮熊也已拔出宝剑,二人立时交起战来,皮熊虽然武艺高强,却已是八旬高龄,不及鸡腊阿纳年轻力壮,眼看危急万分时,另一名侍兵早已醒来,吹响了号角,大帐外的众兵将一拥而入,一顿乱刀将鸡腊阿纳剁为肉酱。皮熊看雄书补杰时,早已咽了气,嘴唇黢黑,双眼圆睁,原是中了毒镖。皮熊抚尸良久,潸然泪下。他很想为这个侍卫他不久的侍兵写一首诗,脑子里却昏蒙蒙无法吟出。不得已,只好饱笔疾书四个大字:忠义齐天。再续写一行小字:大明永历二十三年二月戊子水西义士雄书补杰以身护卫皮熊,忠义可与天齐。
六
一连三天,清军依然不断逼近阿扎屯下叫战,不时还架起排炮,将炮弹轰上岩头。水西军坚守不出,一兵一卒也不下屯。第四日,清军没有再来叫阵。连远处的营帐也看不见了。叉戛那派穆濯阿沮率本部人马下屯探查。阿沮去了半个时辰,在屯下吹响了号角:“呜——呜呜——”却是报告屯下平安无事,待叉戛那和皮熊下得屯来,阿沮道:“启禀更苴、皮公,吴三桂兵马已全部退走,四面八方尽是未曾掩埋的弟兄。”
屯下广袤的山原上,其场景惨不忍睹。清军阵亡的将士已经草草掩埋,水西军将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遍躺在蒿蓬乱石之中,有的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有的身上插着刀矛,有的用双手将泥土刨起了坑,分明是垂死前痛苦的挣扎。乌鸦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成千上万地飞着,叫着啄食死尸。草棵上、石头上、泥土上,处处是发黑的血斑血块。高原的初春还是寒冷的,但那些死尸已经发绿、发臭。一双双胼裂的天足,有的套着草鞋,有的赤裸。他们就用这双天足,从水西各部赶来,为了保卫水西千里江山,就这样倒下了。他们的脸已经变形,难以辨认……下屯来的水西军已不成队。大家徜徉在牺牲者中寻找自己的亲人,悲泣的声音笼罩在宽阔的战场上空,越来越响……“更苴,”穆濯归集立马于叉戛那面前,泪水线似地从眼里流出,哽咽道,“我想带弟兄们回大寨去看一看。”
“去吧,去吧。”叉戛那道,“我们都去吧。”
归集大寨在阿扎屯下十五里之外。归集部的这位穆濯本名密得阿默,但按照水西习惯,一部之长都以本部名称为名字,所以还是称他为归集。归集大寨是在八天前被清军突袭陷落的。除穆濯带领几百名士兵突围跑出外,其余的一切都沦入清军之手。现在,这个水西西部边陲大寨已经被烧为灰烬。遍地是杀死和烧焦的尸体。水井坎上的松树林里,妇女们的尸体被剥得精光,他们是被不知多少禽兽轮番蹂躏死的。一个婴儿被短刀钉在树上。一个长髯老阿爸被吊死在高高的树上,身上插了几十枝羽箭,清军把他当作一个活靶……在穆濯府后花园的鱼池边,归集找到了他的妻子以支梳。一个清军把总全身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右手握紧了一把匕首,插进了那把总的腰窝。归集用腰刀将把总挑开,为妻子把脱开的衣裙系好,抱着妻子的尸体大哭大叫:“以支梳,以支梳……”以支梳的眼皮还没有合拢,还是那端庄的面庞,弯弯的眉毛,秀丽的眼睛。她的颈子被掐得通红,分明是清军把总临死时用力掐的。“以支梳,以支梳……”归集哭得声嘶力竭,边哭边数落,“我不该呀,那天以为贼兵不多,带兵抵挡去了,谁知一出大寨便被贼军冲垮,再也不能带你出去,我不该呀,不该呀……”
“穆濯,别太伤心了。”一名水西军奕续劝慰地摇了摇归集的肩膀。归集把妻子的尸体放在地下,猛然站起来,把那名奕续推了个趔趄,举起了腰刀,摇摇晃晃地走到清军把总尸体边,一刀紧接一刀地剁着死尸,边剁边嘶叫道:“吴三桂,吴三桂,我叫你杀,我叫你杀!”剁着剁着,突然大叫一声,晕过去了。与此同时,归集本土的几百名水西军将士,也都在大寨中寻找自己的亲人。一旦找到了,便是捶胸顿足,挥拳击树,拔刀砍石,有的悲痛已极,拔刀就想自刎……
正此时,一匹快马飞奔而来,一名信使从马背上跳下,从怀中取出一封插了一片锦鸡毛的急信,对叉戛那拜道:“启禀更苴,比德告急。”叉戛那和皮熊看过了信,这才知道,吴三桂攻不下阿扎屯,已经在水西军不知不觉中移师东向,攻克了水城,逼近比德了。这就是说,水西军失去了一次乘敌移动出击的机会。而且,吴三桂一旦攻克比德,兵锋必指纳雍,长驱直入,首府卧这城就危险了。“好一个老奸巨猾的吴三桂!”叉戛那恨恨道。
皮熊也暗悔自己考虑不周,竟便宜了清军移师。不过他没有丝毫流露,乃道:“更苴勿忧,吴贼移师,实在于不得已。乌撒军扼守可渡河,已挫他一次,今日阿扎屯我水西又挫他一次。而比德、黑坐一线,却有马鬃岭天险可以拒守。只要我军迅速赶去守住险要,吴三桂便是插翅也难飞过。”
“皮公所言甚是。”叉戛那道,“不过,我有个想法,说来请皮公赐教。皮公,我寻思吴三桂所倚仗的是炮火。我水西若想取胜,就应当拥有同他一样的火炮。而今以皮公之才,可统西线我军御敌。我想回到木弄箐山中,集中精力督造铁炮和弹药,不出三月,我军炮火定与贼军抗衡。皮公以为如何?”
皮熊一听,正中下怀。因为他已知叉戛那并无统兵御敌之才,留在前线仍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叉戛那若回到木弄箐去,让他皮熊统兵,这西线战事便可随心所欲,有望取胜了。因此答道:“更苴所言极是。此即水西与贼军之差异也。若更苴亲自督造大炮弹药,定当事半功倍。更苴既将西线战事托付皮某,皮某定当不辱使命,不求擒斩吴三桂,也当挫其败退。万一天助恶逆,也当阻其数月,一当更苴大炮铸就,推上战场,必破吴贼矣。”二人计议乃定。叉戛那将西线统军兵符交给皮熊,由骂色洛以洗保护而回。皮熊则拔营而起,插近道抢占比德之北马鬃岭迎敌。
七
吴三桂兵抵马鬃岭。马鬃岭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山脉。绵亘长达数千里,满山遍岭是藤萝网布的原始箐林;岭脊上是齐刷刷的棕褐色峭壁,远望就像一匹骏马的鬃刚,因此得名马鬃岭。马鬃岭是水西宣慰使司所在地卧这城的西南屏障,一旦越过这道屏障,几十里丘陵平川,再也无险拒敌,敌军便可直抵城下。因此,马鬃岭是兵家必争要地。有三条路可以翻越马鬃岭:公鸡岭、犀牛岩、猴儿关。相邻间距十里之遥。三条路中,中路犀牛岩是明朝初年开辟的驿道,石阶铺就,宽阔可通轿马。西边公鸡岭和东边猴儿关是岭南与岭北的当地人们自古来往的小路,狭窄难行,却近捷得多。除了这三条道路,要想从原始箐林和百丈悬崖中通过,非花上数月功夫劈荆斩棘,凿岩垒石不可。
吴三桂派出三支部队分头攻打马鬃岭。总兵沈应时领三千五百人马取犀牛岩;总兵刘奇领二千八百人马取公鸡山;总兵刘安邦领二千五百人马取猴儿关。中军大营和其余人马驻守在岭南二十里的黑座寨。吴三桂盘算,只要三路中一路得手,便可速领主力猛冲硬打,定能越过马鬃岭。
且说攻取东段山口猴儿关的总兵刘安邦。此人身材魁伟,脸形瘦长,鹰钩鼻子,深陷的眼窝里时时闪射两道咄咄逼人的目光。他原是李自成农民军中的将领。顺治三年在西安附近战斗中被吴三桂俘获而投降。往后十多年的战争中,他一直追随在吴三桂左右,是吴三桂最倚重的将领之一。尤其是在顺治十三年,张献忠的大西军以十倍优势兵马围困吴三桂于四川保宁,吴三桂左右将佐慕僚全吓破了胆,不少人已在作投降大西军的准备,甚至吴三桂也自认必死时,是他通过在大西军中的内线,使重金贿赂和以高官厚禄引诱参与决策的慕僚,使大西军奇迹般地停止了进攻,保宁清军才得苟延残喘,最后反败为胜。就凭这一段生死与共的经历,吴三桂对刘安邦就怀有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感情。他相信刘安邦的忠心与才能,因而凡遇重大战事,必携刘安邦共往,而且往往委以重托。
刘安邦率领本部二千五百人马开到离猴儿关二里远时,探子回报猴儿关上仅有三百名水西军把守。他将信将疑,催马跑到关前察看:原来这猴儿关地形极为险峻,一条独路从峭岩上凿出并直通关口,这段险道长约三十余丈,如果仅凭血肉之躯冲击,还真有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味道。想必仅有三百水西军守关是事实。不过刘安邦已有算计,他传令副将陈玉才和左中右三营游击前来会议。众将俱到齐了。刘安邦道:“列位,此关系马鬃岭三条过道之一。王爷有令,三路人马中谁抢先过岭便是头功。当获得重赏。此关地形虽然险要,探报守军仅三百余人,可见敌军尚不提备,我想乘天色未晚,立即冲关。”
副将陈玉才略迟疑一下,道:“将军所言虽是,不过是否可让弟兄们休息一夜,明晨再去?”
“不行!”刘安邦道,“一夜之间,谁知会有多大变化!此时正可利用守关人麻痹不备,突然袭取,定然成功。但不知哪营可打头阵?”
右营游击郑铭应声道:“末将愿打头阵。”
中营游击杨家波和左营游击刘映和正待开口,刘安邦将手一摆,二人便不再言语,刘安邦伸手抚摸着郑铭肩头,叮嘱道,“对弟兄们说,冲击必如扑食猛虎,方能以快制胜。若有殉国之人,本镇必呈请王爷加倍抚恤。还请弟兄们得知,我这里先有排炮轰击,敌军定然伤亡惨重,无力还击,万不可有丝毫畏敌情绪,陈将军!”
陈玉才道:“末将在。”
“快将火炮择地安好,但见中军令旗一指,就要发炮。”
“遵命。”
“中、右二营!”
“末将在。”中营游击杨永波和左营游击刘应和齐声应道。
“一旦前锋得手,你二人须率队速速跟上,不得有误!”
“遵命!”
调停既定,刘安邦令旗一扬,二十多门火炮便对准猴儿关关口轮番猛轰。炮弹有的打进关内,有的落在关前,有的落在关上。直炸得关上砖石乱飞、硝烟弥漫。
山道上,郑铭身先士卒带领本营七百名兵士拥上抢关。眼看已经接近关口,忽然整段山路上从头到尾一齐迸发了地雷,唿喇喇,把刘安邦看得心里发凉。却见地雷炸过之后,清兵除少量伤亡倒地外,大多数又猫着腰往上冲去。前锋已冲到关口石墙下。由于那道石墙砌筑在两列夹峙的峭壁交接处,铁门紧闭,关上矢石交加,清兵纵然人多也难接近。刘安邦蹭蹭蹭几大步来到炮队,亲手调整了一门炮口的角度,一点火绳,“轰!”炮弹端端正正落在关上炸开。关前清兵欢声雷动。刘安邦一炮又一炮地点火,都准确地落到了关上。关前的郑铭大喜,抓起一副爬城的绳钩,往上一扔抓住垛口,嘴噬长刀,就像猴子一般快速爬上垛口。却见垛口后面躺着一片被炮弹炸得血肉模糊的水西兵,其中还有一名正用最后的气力去砍那绳子。郑铭一刀结果了那名水西兵的性命。又有一群水西兵杀了过来,郑铭挥舞长刀拼命砍杀。清兵们一个个地攀上了城墙,杀散水西兵,打开关门,大队人马一拥而上。就此夺了猴儿关。
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刘安邦来到关上,放眼一看,暗暗称奇,原来,这猴儿关后是一片宽阔的草坪,一条清溪银线似地在绿茵上爬行,遍地斑驳陆离地开放着黄、蓝、白、红各色花朵。靠关的一处彝寨,总有数十户人家,茅屋红壁,炊烟袅袅,云空射下来的一抹夕阳照射在寨旁盛花的梨园里,竟展现出一种胭脂色。草坪四周是座座连绵的小石峰,黛壁点翠,精巧可爱,满世界一片宁静,仿佛不曾发生战争。
刘安邦令往彝寨中扎营。但见彝寨中每户人家都敞开大门,屋内家具什物理顺得齐整,火堂中烧着树篼火,不见一丝人影,仿佛全寨人一齐相约赴什么节日集会去了。“撤退有序。”刘安邦想,“此事不可大意,也勿须怕惧,小心行事便了。”便令各营将士安营之后,加强戒备,一面派人连夜赴黑座寨报捷。
此时,阿五在离寨二里的一座独秀峰上,于夜色朦胧中见清兵进了彝寨,暗暗喝彩:“皮军师神机妙算!”
阿五是安坤家的家生娃子。他的阿爸是总溪河边一个苗寨的寨老,明朝崇祯年间因不堪忍受土目总机的压迫,率河两岸苗民举旗造反,竟至将当时的总机穆濯也捉住杀掉了。苗民势力逐渐扩大,竟逼近宣慰使司驻地卧这城。当时的水西苴穆安世调各部援兵将这场起义镇压下去。阿五的阿爸在战斗中阵亡。肚子里怀着阿五的阿妈被俘获,由苴穆将她配嫁给宣慰府中一个彝族娃子。因此,阿五呱呱坠地就成了奴隶。幸喜他长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深受府中上下喜爱。六岁时,阿妈和继父先后去世,苴穆和乃叶把他带养在身边。后来长大了,他便成了宣慰府侍卫队的一名卫士。宣慰府侍卫队是一支五百人的精兵。其中一半是苴穆家族子弟和奴隶,另一半是其余四十七部选送来的子弟。侍卫队一贯进行严格的训练,常设九位教师传授本领,其中有带兵的将军,有彝族慕史,也有汉族老师。更苴、慕魁等高级官员也常对卫兵们进行训导。学业上不仅学习军事,也学习经史制艺。历代苴穆都把侍卫队当作一所培养各部贵族子弟的学校。不少子弟在侍卫队中服役三年至五年回到本部以后,一般都成了带兵的战将,甚至当上一部的穆濯。只有那些奴隶身份的卫士,他们可以长期在侍卫队服役,也可以退下来干别的事情,但历来不会成为带兵的将领。不过这并不妨碍奴隶们与贵族子弟一样具备高超武艺和智识。其中个别奴隶甚至还会具备过人的胆识,被引为苴穆的骄傲。不过阿五万万料想不到自己会成为苴穆安坤新组建的军队中担任带兵的骂色。安坤组建一支新的部队是因为适应内忧外患的需要。在内部,随着更苴叉戛那的权势日益扩大,其亲领部队已调到卧这城城东的老凹坝驻扎,而宣慰府卫队仅五百余人,万一叉戛那发难,安坤的宝座肯定是一掀就下。因此,在安坤的阿叔安如鼎力主之下,安坤从各部召募了这批新兵,组建起一支直接由他自己指挥的部队。在选择统兵将领的问题上,安如鼎和禄天香的意见都是不要由贵族子弟担任,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奴隶出身的阿五。安坤组建新军的外部原因是吴三桂咄咄逼人的态势。万一吴三桂兵犯水西,自然是全水西总动员与之抗衡,然而作为苴穆,自己必须亲自掌握一支德能俱佳的生力军。而统领这样一支生力军的将军人选,又非阿五莫属。
皮熊也看到了阿五是个将才,尤其是阿扎屯下大战中阿五的沉着勇敢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当大军移师马鬃岭,必须在三条路口阻击入侵吴军时,皮熊选派了阿五统领五个部八千余人马驻守猴儿关,皮熊还亲到猴儿关查看地形,定下了守关的妙计。阿五依计而行,张开了猎网,迎来了刘安邦全军。
时逢月黑头,黝空沉沉,伸手不见五指,刘安邦和部下将士晚饭之后,由于一天的行军和征战,早已困倦,正准备休息,忽然两边山峦上亮起灯火千盏,号角声此起彼伏,鸾铃乱响,喊杀之声不绝。刘安邦以为水西军劫营,便下令将士准备迎战,却又不见水西军打来。方才合眼,喊杀声又起。就这样闹闹停停,直扰得二千五百清兵夜不成寐。其实,那是阿五在峭岩上挂起以长藤串扎的松明火把,还系上万千铃铛。那山风吹拂,火把乱摇,铃响叮铛,岂不像有人执火而行?至于那喊杀声,不过是选了数百名胆大声粗的士兵,带上号角鼓锣,接近清军营帐。隔一段时间就发声骚扰。其余大队人马俱寻静处呼呼大睡。
这时候,吴三桂已接到刘安邦攻占了猴儿关的捷报,准备天明后就带大军从猴儿关过岭。忽然接报说,远望猴儿关灯光辉煌,鼓角交加,杀声迭起,大约是水西军夜劫刘安邦营寨。吴三桂略一思忖,便令把总王泽沛前来吩咐道:“你带三百名骑兵赶赴猴儿关查看。若刘镇战事吃紧,急派人来报,若系一般小扰,你便同刘镇清扫便了。”
王泽沛是个年过不惑的东北壮汉,打起仗来有一股舍生忘死的劲头。他领了军令,点起三百铁骑,往灯火闪烁的猴儿关奔去。他本是军中骑术最为娴熟之人,又肩负王爷重托,便一马当先,越跑越快,跑着跑着,没有路了,灯火熹微中,隐约可见前方一马平川。王泽沛心想:“管他娘的,冲上去!”便快马加鞭跑得更迅速了。岂知这片地势虽然平坦,中间却横切了一道深涧,宽仅十余丈,深达数十丈,即使是白昼,稍离远些也难见到这道深涧,贵州岩溶山区的地形就是如此神出鬼没,险象迭生。王泽沛岂能明白其中究竟?因此,三百铁骑在他为首带领下竟如一道流水般泻下深涧,连人带马俱成了至死莫名其妙的冤魂。
且说刘安邦及部下二千五百将士被骚扰了一夜,天明方才合眼,忽然,营内营外喊声大震。水西军潮水般地从四面八方杀来,还有不少从事先早已挖掘的地道中钻出。许多清兵还在梦中便被送了命。刘安邦亦是从梦中惊醒,乃翻身抓起大刀,跳上战马,身边却只有五六名亲兵,完全失去对全军的控制,他只得拼死冲杀,想在乱军之中寻找正在抵抗的将士。但是,处处都是水西兵。他像一只饿狼,疯狂地砍杀,逼得拦路的水西兵纷纷后退,躲避不及的都一一死在他的刀下。但他也多处受伤,血流不止。最后又被一箭射中面门,倒下马来咽气了。水西军经过这场厮杀,将刘安邦以下二千五百人马全歼,仅副将陈玉才领数十人漏网逃见吴三桂。
猴儿关依旧在水西军据守中。
八
那自慕魁站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用威严的目光扫视着正在修筑工事的将士们。他今年三十五岁,长得身材魁伟,满嘴钢刺般的胡髭,双眼鼓胀,面皮铜黄,宛若一尊活金刚。他左手按住腰间的刀柄,右手捏着皮鞭,他的目光所到之处,将士们都不敢偷闲,弯腰干活,安置滚木擂石,鹿砦横沟,修筑掩体工事,架起尊尊铁箍木炮……
那自是水西十三宗亲之一,为人正直,疾恶如仇,却性格暴躁,皮熊也知道他这禀性,因而在安排他防守公鸡山的任务时,皮熊一直叮嘱道:“那自将军,疾恶如仇是你的可贵之处,然施之过严又难免出错,将军此去责任非同小可。望将军于整肃军纪之时,尤要体恤将士,宽容待人,守住公鸡山即为头功,否则,清兵若过了马鬃岭,卧这城就危急了。”“军师放心,”他当即答道,“那自若丢失了公鸡山,自宰头颅提来见你。”
原来这公鸡山因岭脊上有一山头形似公鸡而得名。这里是一片草木稀疏的砂石坡。一条山路曲里拐弯地从岭下爬上来。整个坡面都可以供人爬行。这为敌人全面攻击提供了条件,但山势陡峭又不失为易守难攻的要隘。那自根据汉人骂裔刘世俊的建议,已经严令全军五千将士修筑了据守的工事,正严阵以待清军的来犯。
“轰!”一发炮弹飞来,在离那自五六丈远的岩下爆炸了,一块溅飞的泥块掠过他的左额,擦了一道血痕。“轰!轰!轰!”炮弹一发发地轰击在水西军阵地上,将正在修筑工事的士兵们吓得乱叫乱跑。那自一招手,旁边那位年纪才十五岁的小号兵阿火便吹起了牛角号“呜,呜——呜,呜——”士兵们听到了信号,不再乱跑,一齐钻进了自己修筑的掩体和横沟内。炮火越来越猛烈,一会儿就把半片山坡全炸得硝烟滚滚。那自一直站在岩石上,刘世俊劝他躲炮。他不肯躲。刘世俊不好走开,也陪他一起站着,阿火也不敢远离主将,捂着双耳趴在地下。“轰!”又一发炮弹在他们身旁爆炸,竟然也没有损伤那自和刘世俊的一根毫毛。那自大声狂笑:“哈哈哈哈!爷爷晓得你是吓唬人!哈哈哈哈哈!”仿佛是因为他的嘲笑,那炮火竟然停止了轰击,硝烟也渐渐升腾弥漫开去。那自起眼一看,呀,清兵已经潮水般地涌到工事前面。那都是些经历过长期战争锻炼过的老兵,动作极为迅捷,手执盾牌、大刀和长枪,不叫不喊地埋头冲锋。那自回头叫阿火,听不到回音。他掉头一看,阿火已经被那发炮弹炸死了。那只牛角紧紧捏在小号兵的手上。那自心头一阵颤栗,弯腰拣起牛角,自己挺身吹起来。“呜,呜,呜——,呜,呜,呜——”士兵们听到讯号,一齐从掩体中伸出头来,那些清兵正好挨近。水西兵掀下滚木擂石,射出弩箭,轰出土炮,打得清兵横尸遍挺。但是那些训练有素的清兵依旧前赴后继地往上冲,冒着如雨矢石奋不顾身地越冲越猛。那种必胜的气势,竟使占了地利的水西兵渐渐抵挡不住了。有的清兵甚至冲进了工事,与水西兵展开了肉搏。那自心头一急,将牛角往刘世俊手中一塞道:“你给我吹出击号!”边说边拔出腰间大刀,带领身边的亲兵冲出了防线。“呜——呜——呜——”水西兵听到了出击信号,又见主将已冲锋在前,一齐跃出工事,居高临下地反击清兵,将清兵杀得纷纷后退。清军主将、总兵刘奇见事不济,只得下令鸣金收兵。
清军的败退使那自格外兴奋,他下令各部大小头目催促士兵们继续修筑和加固工事,自己则提着皮鞭,由刘世俊陪伴着到各处巡察。一名士兵蜷缩在掩体里玩弄手中的花荷包,那自亲手打了他十鞭。一名奕续在窝棚中喝得烂醉。那自气恨已极,拔刀将他砍了。消息不胫而走:慕魁那自亲自巡察,若有偷懒者,不死即伤。那自手握皮鞭,脸色严峻地迈着步子。士兵们不敢看他一眼,跟在他后边的刘世俊不停地对士兵们说:“将军是为大家好,不要偷懒啊!”
有一处岩洞正冒出缕缕青烟,那自和刘世俊走进一看,洞中烧着一堆篝火。一群男女正围坐在篝火四周,其中有三个是穆濯之子:胧戛、磨石、沙赫。三人怀中都搂着一个女子。另有几人是这三个贵族子弟的亲兵。人人都喝得烂醉,那自和刘世俊走近了也不知觉,有一个酒坛打碎了,遍地酒淌,酒香溢满了整个山洞……
“啪!”那自挥鞭打在胧戛身上,胧戛正搂着一个苗家女子,将头浸在苗女胸前,猝不及防,连苗女一起被打翻在地。磨石、沙赫惊惶地抬头看时,又相继挨了重重一鞭。那自用鞭指着三人道:“大敌当前,弟兄们浴血流汗,舍死忘生,你们还如此偷懒作乐,该当何罪?”
三名贵族子弟和他们的亲兵全跪下地,磕头作揖,连连求饶:“慕魁饶恕,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不行!”那自瞪圆双眼,胡茬子直抖颤,“你三人自以为系穆濯之子,就可以不遵号令胡作非为。那自我今天定要杀一儆百,带走!”
路上,刘世俊对那自道:“这三人系穆濯之子,轻罚便了。”
那自愤然道:“我正要当着他们的阿爸的面砍了他们的脑袋。”
“怕只怕引来乱子。”
“邪不压正,我那自决不姑息养奸。”
刘世俊心中觉得有些不妥,但他知道那自脾性,也就不敢再讲什么。他是那自家管下的汉人百姓出身,十五岁征入则溪直属部队,已有二十年军龄,从士兵成为了带兵的骂裔。由于他系那自之父留下的干将,一向颇受那自敬重,那自平素间遇事便与他商议。但如果那自脾性发作时,连他的话也听不进去。
且说那自将三个不争气的贵族子弟带回大营,传令所属各部的穆濯和骂裔速来商议发落。不料传令兵未出大营,便有二位穆濯归宗和以支带领众多士兵急匆匆走来。归宗是胧戛和磨石之父,以支是沙赫之父,均在四十开外年纪,二人进了大营,对那自施礼道:“慕魁在上。不肖子冒犯军纪,理当治罪。但而今正值用人之际,还望慕魁看在我二人面子放过他们吧。”
“住口!”那自喝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若不重责,必然导致军纪涣散。怎能抵挡大敌,保卫水西江山?”
“依慕魁之意,如何处置他三人?”
“将为首的胧戛斩首,磨石、沙赫各打一百军棍。”“果然如此?”“非如此不可!”
归宗一听那自如此生硬,乃大喝道:“那自,你既如此无情,休怪我不义。”
刘世俊见状不妙,忙拉那自衣襟,道:“慕魁冷静,让步吧。”
那自一掌打开刘世俊的手,喝道:“归宗,你既为水西穆濯,就不该以私废公。军法如山,休道饶你孽子,就连你无端厮闹也要治罪。”
归宗早已抽出腰间剑,望空一指:“杀——”号令起时,那些士兵便刀砍枪刺地杀将起来。此时那自中军大营又不足一百士兵。刘世俊便领这几十人拼死抵抗,那自不肯退后,也仗剑迎战,边战边对刘世俊道:“你快冲出去,召人马前来救援。我这里还可抵挡一时,但望速回。”
“是!”刘世俊舞刀乱砍,归宗和以支的士兵们平素间很敬重他,不肯接战,竟让他轻易冲了出去。刘世俊沿着山脊找到前线阵地上,找到了那自直属的本部几名骂裔和穆濯杓座,讲明缘由,守卫前线的两部将士便跃身而起,齐奔大营平叛。
追随归宗和以支的将士毕竟少数,一场短兵相接,以支被杓座杀掉,归宗却带领五百余人逃向岭北。刘世俊和杓座等人进大营一看,那自胸口插着一把大刀。他的右手还紧握着一口宝剑,左手抓着胧戛的头发,胧戛的颈子几乎被割断,大块的血污早已凝成黑块。
突然,岭脊前线全军大乱,原来是清军见岭上内讧,早已倾巢出动,狂奔快上,竟毫无抵抗地杀到岭上。水西兵混乱不堪,毫无指挥地各自与清兵拼杀,最后一一被消灭,刘世俊和杓座眼见大势已去,只得带领残部一千余人撤退下岭。
清兵占领了公鸡山,再沿岭脊往东,攻打驻守犀牛岩的水西兵。内外夹击,水西兵难于招架,被迫全线撤退。
于是,清军过了天险马鬃岭。
九
叉戛那自经历阿扎屯前那场大战之后,才明白自己原先在军事上的无知和浅薄;也才认识到皮熊是个帅才。从水西安危计,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让贤于皮熊。他相信皮熊能够组织西线各部的力量。依托水西复杂地形,对吴三桂展开有力的反击,不过他愿意让贤于皮熊还有个另外的想法。他从自己的切身经历体会到,吴三桂的三万大军并非对水西最大的威胁。对水西威胁最大的是那些威力巨大的西洋大炮。他断定,在清军的炮火猛烈轰击下,水西纵然有十万兵将也很难抵御。因此,尽管他的箭伤已无大碍,他还是要离开前线回后方去,回到盛产芒硝、硫磺和生铁的木弄箐去。他将迅速组织生产大型的火炮,以炮对炮,以毒攻毒。这样,吴三桂才无优势可言,也才可以战而胜之。叉戛那想离开前线回木弄箐去还另有原因。他想念俄尼诺黛,当时率军御敌是抱着必胜的信念。有一股英雄气概超过了对美人的思念之情。而今他遭受过了一次刻骨铭心的失败,在没有可与敌抗衡的大炮之前,已无信心抗战下去,那对美人的思念便强烈起来。他知道俄尼诺黛此时在乃叶禄天香监护之下。回到木弄箐后禄天香根本不会容许他与俄尼诺黛再有肌肤之亲,但是只要得以相见,也就比不得相见好得多。正是有这么两种不可并列的原因,叉戛那迫不及待地向皮熊移交了兵符,由宣慰使司亲兵卫队长洛以洗率一百名侍兵保护,下了马鬃岭,向后方走去。
此时,太阳像一团暗红色的火炭,挂在雾霭蒙蒙的西天上。埋没于乱石草棵中的荒僻小道在黑沉沉的原始箐林中延伸。为了安全,他们没有走大道,因为大道上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遇见清兵。好在侍兵中有本地的熟悉这些荒僻小道之人,一路上倒还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太阳快要落下西山了。这支小队伍走进了一处两山夹峙的峡谷。迎面开来一支人马,约莫三五百人,水西军装束,未打旗号,人人奄奄疲疲,慢步懒散。洛以洗起眼一看对方带队的将领,眉毛双扬,慌忙一咕噜滚下马鞍,拱手问道:“阿爸,孩儿有礼了。”
对方一员老将,却是洛以洗父亲归宗,回言道:“阿洗,今天往何处去呀?”
“儿今护送更苴回木弄箐养伤。”
“哦……”老将手捏胡须,沉吟了许久。
原来,这员老将正是穆濯归宗,他与以支杀害慕魁那自之后,却被刘世俊和杓座杀掉以支。他率残部溃逃下岭。听说公鸡岭因此为清兵所攻克,他不敢再见苴穆安坤,也不能贸然走其他路子。他正准备逃匿到自家领地的深山箐林中去,不想竟在这里与护送叉戛那的洛以洗相遇了。洛以洗的阿爸是归宗的哥哥,原任穆濯,死在二十二岁,留下了三岁的儿子洛以洗。归宗弟承兄业,娶了嫂子设馨为正妻,以洛以洗为世子,不久设馨病死,归宗又娶了东部一家穆濯的女儿纪科为正妻,这便是胧戛和磨石的阿妈。在纪科的执意要求下,归宗改立了胧戛为世子,而把洛以洗送到宣慰使司卫队从军。由于洛以洗自幼得武师指教,又颇具勇力,深得苴穆安坤喜爱,被提拔为卫队长,再也不回到归宗部。
归宗此时动了邪念:在公鸡岭杀了那自,导致要隘失守,安坤断然不会饶恕自己,而叉戛那是水西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虏了去献给吴三桂,定会得到无限好处。主意既定,归宗悄声对洛以洗道:“阿洗,吴三桂大军进剿水西,是奉了皇帝之命,其兵多将广,炮火非常,势不可挡。今日马鬃岭既已丢失,卧这之南再也无险可守。安坤早晚被擒无疑。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为父料定吴王擒斩安坤之后,不会废了水西制度,而吴王另立新苴穆,又当以军功卓著者取之。为父已决意投奔吴王。今日既有良机,你便同为父擒了叉戛那献给吴王,将来为父以功承袭宣慰使之职便有可能。想来吾儿不当违了为父之意。”
洛以洗万料不到继父有此邪念,乃道:“阿爸何以如此糊涂,叛离之举,不该是笃慕子孙所为,何况阿爸还是一部穆濯。”
“为父主意已定,不必多言,但将叉戛那缚下马来便是了。”
“儿职份所在,宁死也要保更苴无恙。”
“阿洗,你若执迷不悟,休怪为父不仁!”
叉戛那早已按捺不住,喝道:“归宗,听说你欲缚我去降吴贼。按祖上遗训:反叛者人人得而诛之。本更苴今天便要依祖训治你。”
“哈哈哈哈!”归宗道,“叉戛那今日穷途末路,还敢口出狂言!”
“归宗,”叉戛那道,“你常夸耀自己武功了得,本更苴虽然身负箭伤,今日亦想与你决一雌雄,你若胜得我手中宝刀,我便随你去降吴贼。你若败在我手中,就随我去见苴穆。归宗,你有此胆量么?”
归宗素常间争强好胜,乃应道:“如此甚好,叉戛那速来送死。”
叉戛那暗对洛以洗说:“待我与他争斗之时,你便率众突围,纵然剩你一人,也要将归宗降敌之事禀告苴穆和军师。”说罢容不得洛以洗回答,便一马突出,与归宗恶斗起来。二人果然是将对行家,枪来刀往,难解难分。双方兵士都看得发呆了。洛以洗对叉戛那升起无限钦佩之情。他决心与更苴共生死,便率百名侍兵一拥而上,想助更苴擒获归宗,归宗部队将士见状,也迎面杀来。一时间刀枪碰磕,血溅头飞,惨叫声迭起,混战中叉戛那的坐骑被乱刀砍倒,他自己被归宗令人绑了。洛以洗想冲杀过来救叉戛那,却听叉戛那连声叫道:“出去,快给我突出去报告苴穆。”洛以洗不敢违了将令,只得率领亲兵们突围出去。
这叉戛那被绑了双臂,骑在马上,任归宗押着在山路上行走。根据天上的星座判断,队伍是在往东赶路。而东面就是马鬃岭,吴三桂刚刚攻克的天险之地。叉戛那心想;此去定然凶多吉少,但自己既然身居水西更苴高位,绝不能有丝毫的屈服,哪怕是钢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皱眉,棍子打断也不给他下跪。吴三桂不开口劝降则已,若一开口,我定要痛骂他一顿。无论如何都不要忘记彝家的英雄本色。主意打定,他心中反而没有了什么怕惧。
十
吴三桂显然是被人从梦中叫醒,睡眼惺忪,哈欠连连。不过他还是及时地换上金蟒银纹的王袍,罩上三支孔雀翎的顶戴。大帐内上百支蜡光,辉映得上下一片通明。文僚武将两边排,衣甲鲜明,气氛肃穆。不过叉戛那也丝毫不惧,昂然挺立,目光炯炯。吴三桂坐在交椅上打量了一阵,才迎了下来,道:“更苴大人受惊了,方才得报,原是令属下归宗将军邀约大人来会本王。本王知道大人满腔忠义,才冠水西,素常敬仰,此会甚慰平生。”吴三桂说罢拱手施了一礼。此举大出叉戛那意外,竟不由自主地还了一礼。
这时侍兵们早已陆续摆上了酒菜。原来军中物资齐备,王爷最赏识的厨师也随行在军中。果然是动作迅速,菜肴丰盛,酒香扑鼻。吴三桂欣然挽起叉戛那,于那正中座位上并肩坐定。将手一扬,帐后早响起了轻鼓细乐。吴三桂乃端杯道:“今日之宴,专为水西更苴叉戛那大人接风。叉戛那大人风华正茂,少年英雄,闻名遐迩,满座诸公亦系当今雄杰。正是英雄相会,千载难逢,俱要尽醉方休!”末了,将桌上一盅酒双手递到叉戛那胸前:“大人,请!”
叉戛那原先抱定必死信念,这一来便乱了方寸。眼见吴三桂及其满座要员都举杯候他,分明敬重已极,心中不免得意,再加上他又是个贪杯之人,那陈年佳酿的异香诱得他涎水直冒。他再也按捺不住,心想:喝酒就喝酒,就是死也醉个够。便接过吴三桂送来的酒盏,一饮而尽,谁知道这酒却是上乘美酒,入口之后,醇香非常,叉戛那越发上了劲,就势连饮了三杯。吴三桂见状,笑吟吟道:“叉戛那大人果然豪饮!换过巨觥如何?”
叉戛那脱声道:“此酒劲火甚大,不敢喝得急。”
吴三桂道:“细品细尝最好。请!”
二人又同时饮了一盏。
吴三桂将手一扬,那帐后乐声便起。吴三桂唤过归宗,低嘱了几句。归宗便走到叉戛那面前,为叉戛那把盏,道:“更苴恕罪,吴王秉承天威,非降即死,故尔冒犯,实属不得已耳。恳请更苴鉴谅属下,满饮此杯,以释前嫌。”叉戛那睁眼一见归宗,怒从心起,愤然将小酒杯砸去,归宗猝不及防,竟给他砸在面门上,鲜血沁出。归宗也陡然上火。欲拔腰中剑时,早被吴三桂喝住:“不得无礼,退下。”吴三桂原以为通过斟酒,使叉戛那与归宗缓和情绪,没想到叉戛那竟这样怀恨在心,乃道:“更苴息怒,是本王有不当之处。且饮酒,咱们慢慢再叙。”再指着桌上菜肴,“更苴想是腹中饥了,请自便为是。”叉戛那索性提起一个猪腿,一顿猛吃,顷刻吃尽,扔了骨头,再喝了一盅酒,打了一个饱嗝,乃大声道:“酒足了,饭饱了,本更苴也该死了。吴贼,要杀要剐快快动手!”
吴三桂连连摆动双手,道:“哪里,哪里,本王决无加害更苴之意。咱们再饮,再饮——众爱卿,席上无诗,不成高雅,请大家即席赋诗,以助雅兴。”
书吏刘伯炯道:“若论作诗,座中诸公皆不及王爷。还是王爷先示以榜样。”
吴三桂笑道:“本王自离昆明,进入水西以来,军事日重,诗兴日减,已难再赋惊人之句,还望在座诸公多作几首好诗。更望叉戛那大人露示一二,以长诸公见识。”
慕僚张以会道:“卑职草就几句,先行抛砖,望众位英雄指教。”说罢便顺口吟咏:
王师东进击蛮方,
天威凛凛日月光,
万马奔突刀枪鸣,
千旗扬猎炮高昂,
横扫群山如卷席,
直捣魔窟势难挡,
凯歌高奏必有日,
蛮乡化作仁义乡。
帐中将佐慕僚听了,俱赞好诗,吴三桂亦道:“先生此诗立意甚是,气势俱备,亦算得上乘之作。众卿且请继续。”岂料叉戛那早已忍耐不住,“虎”一下站起,红光满面,朗声吟道:
恶人讲仁义,
仁义在何方?
水西锦绣地,
今日成屠场,
恶人休猖狂,
水西兵马强。
水西江山固,
恶人定灭亡,
我今阶下囚,
气宇仍轩昂。
英雄不怕死,
死了骨也香。
“罢了!”吴三桂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他这才明白招降叉戛那绝非易事。乃道,“众卿退下,待本王与叉戛那大人细细叙谈。”叉戛那不知吴三桂的葫芦里卖什么药,甚是忐忑不安,旋思无非是个死,又怕他耍什么花招?便也瞪圆了双眼,虎视吴三桂,一时间大帐内悄然无声。帐外一名侍兵以为帐中出了事情,伸头进来,见王爷无恙,便又缩回头去。吴三桂倒剪双手,踱着步子,良久,方才正容以对叉戛那,语音平和地道:“更苴误会本王一片苦心了。”
“哼!”叉戛那不屑地哼了一声鼻音。
吴三桂乃道:“本王此次奉旨征剿水西,并非要灭水西。实在是安坤不识抬举,此次便要赶其下台,重扶明智之士为主。本王当初进军贵州时已知,历来水西苴穆并非安坤一支包办,十三宗亲中能者皆可更迭而为。本王也知道而今水西,惟更苴大人贤明忠义,声望颇高,一当战事平息,擒杀了安坤、皮熊,本王即奏明圣上,由大人袭领宣慰使之职。相信大人定会随本王管好水西地面,共享一方康乐。”
叉戛那知道吴三桂此话未必出自本心,却又乐意听讲。因为他不仅系水西更苴,犹如一国宰相,而且与安坤一样是正宗支派,确也最有资格可为苴穆。事实上他也对苴穆之位怀着觊觎之心。战争爆发以来,他确实怀着为保卫水西疆土流血牺牲的决心,在思想上行动上都显示出对苴穆安坤的忠诚与服从。但素常间旧有的企望并没有消除,此时被吴三桂言语一点,这种企望又活跃起来,脸上不免有了一缕光彩。
吴三桂凭着自己几十年阅历的经验,从叉戛那面情上自然看出了他已经心有所动,便决然地道:“更苴大人,我现在就放了你如何?”
“哼!”叉戛那又哼一声鼻音。他不相信吴三桂会放他。
“本王一言九鼎,说放你便放你!”吴三桂道,“只须更苴大人一件事。”
“……?”叉戛那眉眼一扬。
“将来本王若与更苴此时境遇相同,还望更苴大人放我一马。”
“……”叉戛那又是一阵沉吟。吴三桂并不逼他投降,只要他将来还以相同的回报。这个条件不算苛刻。何况眼前若能转危为安,岂非祖上保佑?!想到这里,便道,“王爷既放我回去,便是不杀之恩,将来王爷若遇似我今日此况,自然同样给王爷方便。”
吴三桂乃伸手与叉戛那相握,道:“大丈夫立世,最讲信义二字。更苴今后可不得反悔哟!”
叉戛那道:“男子汉说话算话,决不反悔!”
吴三桂便令义子马宝:“你亲自送叉戛那大人离去,直送到有水西军驻守的地方。路上好生保护,不得让大人收到伤害。”
马宝虽然不解义父葫芦里卖什么药,但是他对义父的命令一贯服
从,也不多话,就带人护送叉嘎那走了。
书吏刘伯炯乃问:“王爷,我看这叉戛那并非诚信君子,怎么不杀他?”
吴三桂道:“这叉戛那胸无点墨,智识短浅,扣之杀之均于事无补。而纵之回归,让其依旧恢复水西高位,必致水西内部祸端依然,岂非我等福音?本王倒觉得他有一点可取,还会讲一个义字,将来若是本王真遇到危难,说不定还会由他纾解呢!”
刘伯炯如梦初醒,乃道:“王爷神机妙算,卑职远不能及。”
却说这叉戛那由马宝护送走上回归卧这的大道之后,心中暗自得意。无论如何,他总算保住了性命。有了性命才谈得上继续今后的道路。至于吴三桂所说平水西复自己为宣慰使一事,虽然确为自己的心愿,但是如果一时平不了水西呢?一千多年以来多少事件的发生和发展,从未彻底动摇过水西的存在,即使在明朝末年先祖安邦彦战死,官军从水西各方入侵之时,水西上下齐心抗战,也终于赢来一个和局。如果真是这样,自己还有必要按吴三桂意思办吗?叉戛那终于决定:走着瞧。就是说,看今后双方战事如何,再决定自己该怎么办。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七)
第三章 叉戛那鏖兵阿扎屯(八、九)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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