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北方的冬天,一把唢呐像牵牛花,吹开了四哥的春天。
腊月的清晨,空气中渗透着寒冷。我家门前,聚了好多前来吃席的亲朋好友,人们把手操进自己宽大的袖筒里,蜷缩着身子来回踱着脚取暖,一个个像翘首的企鹅,边聊天边伸长了脖子抬头望着村口。
“回来咧!回来咧!”人群中有人喊道。
骚动的人群便一起将目光投向通往村外的那条土路。
不一会儿,就看见四哥骑着一辆崭新的二六型加重自行车,远远地进了村口。
自行车后面驮着红袄袄绿裤子、头上顶着红盖头的新嫂子。
到了门口,沸腾的人群一下子围拢了过来,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议论新嫂子的相貌、家世、包括新嫂子的父母、兄妹的处世为人。仿佛一下子所有人都和新嫂子沾着亲,带着故,也仿佛对新嫂子一家的身世背景都了如指掌一样。
一挂稀稀拉拉的鞭炮响过之后,嫂子被大嫂从车后座上搀扶下来。
嫂子个子不高,瘦弱的身体,她穿着一双方口带花的黑色平绒鞋,因为要从一撮熊熊燃烧着的谷草上跨过去,所以她悄悄掀开了盖头的一角。我偷偷看见了嫂子白皙的脸庞,尖尖的下巴。
嫂子轻轻地从火上跨过去,在门口被几个已结过婚的嫂子拦着,抓起斗里铡成截儿的谷草拼命地追打着新嫂子。有几粒谷草粒儿打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火辣辣的疼。

嫂子被推推搡搡地送到了西厢房。人群开始四散,各忙各的事。
整个中午,我就在西厢房子外边守着,时不时地揭开门帘的一角偷看嫂子,但总会被嫂子发现,因为门帘上绣着两只戏水的鸳鸯,还缀了一排儿银色的铃铛。
回来再掀起门帘时,嫂子在里面招手让我进去。我怯怯地走到嫂子身边,嫂子摸着我的头问我:“你是谁家的孩子?真乖!”
我抬起头只是出神地望着嫂子。卸下盖头的嫂子真漂亮!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鹅蛋一样的脸上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嫂子送了我两颗水果糖,我忍不住剥开了一颗放进嘴里,我觉得那是我吃到的世界上最甜的糖了!
下午送走所有亲戚朋友,嫂子从房里出来和一家人一起打扫狼藉的院子。嫂子也从那一刻起知道了我是她的小弟弟,因此对我越发的亲昵,我也像影子一样黏着漂亮的嫂子。
晚上,来了不少闹洞房的人,我横穿在他们与嫂子中间,不许他们靠近嫂子,更不允许他们碰嫂子。他们调侃我说:“这娃爱他嫂子!”
村里有个二流子,晚上赖着不走,总想占嫂子便宜,四哥不好意思说,就偷偷教唆我说:“兄弟,他是坏人,一会儿要把你嫂子带走!”我便拿着捅火棍子,追着撵着打他,最终把他逐出了家门。
撵走了二流子,母亲便过来喊我睡觉,我不愿回去,嚷嚷着要和嫂子一起睡,母亲最后发火了,拽着我的胳膊用笤帚疙瘩打我的屁股,我杀猪般地哭喊着:“我要我嫂子!我要我嫂子!”
嫂子看见母亲打我,劈手夺过母亲手中的笤帚,嗔怪地埋怨道:“婶,他还是个孩子!打他干啥?行了,让他晚上和我睡,我喜欢他。”
母亲不允许,后来父亲也过来了,愠怒地训斥我,我最终不情愿地回到了父母身边。
那晚,我没有睡着觉,一边躲在被窝里哭,一边想着嫂子俊俏的脸蛋儿上的微笑。

嫂子很勤快,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听见她早早起来在打扫院子。打扫完院子,她就开始下灶房做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饭,吃完早饭就随四哥一起下到地里干活。因为勤快,干净利落,一下子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村里人也说:“老四家烧了老瓮壮的香了,你看刚过门就知道过日子,媳妇真乖!”
说的也是,那个年代谁家刚过门的媳妇过三天就下地干活?大多还不是守在家里三五个月、半年后才下地。
一年后,我上学了。每天中午放学,我早早跑回来,为的是看嫂子擀面。嫂子擀面时最好看,她围着蓝布碎花的围裙,脑后梳成抓髻的头发高高挽起来。中午从窑门口上小天窗照进来的一缕阳光投在她身上、投在她脸上,嫂子美得像一首诗,擀面杖在案板上有节奏的咣咣当当回响,像一首好听的歌……
后来我发现,嫂子的脸上明显的少了笑容,家里人包括四哥对她好像态度上有了明显的变化。我只是听人说嫂子有病了,四哥几乎隔三差五地骑着那辆二六型自行车驮着嫂子去看病。也常见四哥整天嘟着脸,像霜打了的茄子,总是长吁短叹的样子。
看见嫂子不高兴,我的心情也不好受,我曾天真地偷偷问过嫂子几回,到底是怎么了?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好像都不高兴的样子?嫂子摸着我的头,长叹着扭过头去。
但嫂子一如既往地爱我,时常在我上学去的时候偷偷地往我书包里塞好吃的东西,有时一颗煮熟的鸡蛋,有时几颗红枣,有时几颗水果糖……说真的,我那时觉得嫂子比我母亲还亲!
又过了两年,我们一大家子分家了,四哥和嫂子被分出去了。所以我和嫂子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我每天放学都不忘去四哥家看嫂子。每次看嫂子时,她都对我笑,这几年,嫂子是唯一对我笑的人!
嫂子越来越瘦了,脸上也没有以前那么红润了。我也隐隐约约知道了嫂子不高兴的原因,是因为她一直生不出孩子……
我也知道四哥对嫂子很不好。四哥现在长了脾气了,经常和嫂子吵架,他晚上夜不归宿和一些不务正业的人混在一起打麻将,输了钱就给嫂子要,嫂子不给,他就动手打嫂子。有一回,他打了一宿麻将,嫂子说了四哥几句,四哥就打嫂子,打完嫂子,竟然把吃饭的锅都砸了……
我打心里开始恨四哥了,有时见面也不和他打招呼,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上初中的时候,因为在村子十里以外的镇上读书,所以回家的次数少了,也去嫂子家的次数少了。
一个星期天我去看嫂子,没有看到嫂子,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四哥和嫂子离婚了!
听到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雷一样!我呆站在家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个劲地追问母亲:“嫂子去了哪里?嫂子她去了哪里?”母亲却毫无表情的甩给我一句话说:“你还把她当嫂子?以后就当她死了!”
星期天下午我去学校,我看见嫂子站在我去学校的路上。凛冽的秋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瘦弱的身体仿佛要被风吹倒……
我老远跑过去,紧紧地抱住了嫂子,哭喊着说:“嫂子,你不要走!以后……我做你的儿子……”
嫂子还像以前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凄楚地裂开嘴笑着,说:“傻孩子!你不要怪嫂子,嫂子一直把你当孩子……我和你哥……实在过不下去了……”她在寒风中撩开她的衣袖,我看见她身上青淤的一道道伤痕……
嫂子送给我一件新衣,告诉我说:“好好念书,你以后一定有出息的!嫂子会永远记得你!”
嫂子在我模糊的视线中,一步一步走远,一点点地消失……
好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见到过嫂子。
有一天,在集镇上,我看到了嫂子,她比以前胖了很多。她手牵着一个白胖白胖的小孩,小孩嚷着叫她娘……
(声明:本文曾发表于《西北大秦文学》期刊,转载后有改动。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