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岛上的兄弟
从珠海香洲码头乘着轮渡,向南行出一个小时,珠江入海口的混浊已全然抛于身后,外伶仃洋海阔风平、波澜不惊。倦怠了海天一色的人们,在突然显现出的海岛面前,顿时雀跃了起来。
小岛东部山边有一处深深嵌入的海澳子,故名东澳岛。传说清末著名大海盗张保仔曾藏匿18箱宝藏于岛上,始终未被人发现。
海岛不大,长宽都不超过三公里,环岛一圈也只需五六个小时。我先后五次登岛,踏遍了岛上的各个角落。20年间,眼看着它从原始的自然生态演变为一个现代化的旅游胜地。
澳子深处,有一片优良的避风小港,一侧是游客码头,一侧是渔船码头。按时按点,每每轮渡一触港,海边山上的小路上便出现巨大的轰鸣声和各色摩托车、小皮卡,登岛游客带着拉杂的行李瞬时消失,剩下从珠海采买归来的大妈大姐,也很快和乡亲们聚拢在一起,兴奋地谈论着各种新鲜见闻。

计划中的三天行程,让我们有更多可以挥霍的时间。在灯塔前留个影,不紧不慢地和货摊老板东拉西扯,崖壁下的礁石上簇拥着成百上千拳头大的海蟹,各种抓捕的企图都在螃蟹们飞速逃窜中成为枉然。身边跑来两只土狗,一只黄一只白,长得一模一样,随手捡起几条小鱼小虾扔过去,狗儿俯下身子嗅嗅,却终不为所动。
“攞起身”,随着一声呵斥,两只土狗和我们同时抬头向身后望去,灯塔台基上坐着一位美貌少年,正满面怒容地看向这里。普通话的道歉声暴露了我们北方人的身份,他起身迎上来,“唔嗮唔该”。原来这是两只网箱养殖的看护狗,每天傍晚都要上岸跑跑,吃了晚饭再回海上。按养殖户的规矩,看护狗是不允许碰食鲜活海产的。平日里,一两只狗看护着几百平米见方的养殖场,如果习惯了生食海鱼便可能跳进网箱,而这片海域养殖的大多是凶猛的石斑鱼,容易受到伤害。
小伙子叫覃竹斌,长得健硕,发达的胸肌和六块腹肌包裹在黝黑的皮肤之下,面相良善,非常招人喜爱。姐姐前几年从老家阳江嫁到珠海,他也跟了过来,因水性极好,姐姐便帮他在海边找了份工。看鱼场虽然辛苦,但包吃包住收入高,还有大把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每个周末,带上刚刚出海的鲜货去姐姐家,是他最幸福的事了。
斌仔在岛上认识了女朋友梅姑,前两天梅姑随着哥哥的大船出海作业,他便常常呆在码头周围,等着归帆。“台风要来了,梅姑他们也不知道怎么样。今天得把网箱加固一下,海澳子现在看似平静,但水下暗流还是很厉害,拴锚的缆绳要多加一根备份。”
斌仔终于同意带我们去渔场了。小舢板刚划出去几米,“不行,人太多。”说着,一个猛子便扎进海里,边游边推。网箱养殖场的旁边有一只用网兜做底的破船,里面是满满一仓的小鱼。“这都是泥猛鱼,石斑鱼最喜爱的食物,很活泼,背上的刺有微毒,在水里能调动石斑鱼的活力”。斌仔一边说一边拎起一支大桶,舀上一桶,几百只泥猛小鱼一入箱,凶猛的石斑便迅速围拢过来,正看得热闹,斌仔猛地拽住我们,“掉下去是要死人的。”
百米长宽的养殖区域,百斤重的几处锚铁,全是斌仔一人打理,水上水下,一米一米地检查,一箱一箱地加固,一会儿爬起一会潜入,我猜想他的水性应该不在“浪里白条”张顺之下。
“这么大的泥猛用来投食多可惜啊”,我知道在澳门和珠海市区,一锅泥猛鲜虾粥都得大几十块。斌仔笑着说,“我们这里的泥猛不值钱,而成色好的石斑鱼在唐家的酒店一斤能卖到一百多呢”。说罢,斌仔从船里捞出了十来条小孩手掌大小的泥猛鱼,“晚上来沙滩烧烤吧,你们带啤酒,我来弄些鸡翅和大虾。”
划船离开时,斌仔还泡在海里,大家都希望这次的台风不会给他带来太大损失。
当晚因为有事耽搁,到达约定的沙滩岩壁时天已经黑透。海面平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台风来临前的低气压让人多少有些不适。斌仔靠在篝火边望着天,云层很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什么都看不见。食品盘子和金属篦子、铁钎整齐地摆放着,他却一动没动。叫了几声,才缓缓地说,“梅姑的船正在奋力往回赶,却还是在汕尾遇上了台风,都一个多小时了,也不知现在进港了没有!”
泥猛鱼在清澈的海水里简单清洗一下,剖出肚中黑囊便可直接插上铁钎。大家闷声不响地烤着手里的东西,篝火劈劈啪啪燃烧着。大虾熟了,搓上一点盐,泥猛鱼熟了,撒一把椒粉,鸡翅的油脂烤了出来,滴在火上滋滋作响。傍晚时的喜悦因为他刚才的一段话而荡然无存,烧烤的食物香气四溢,口味也很好,但大家胃口并不好。酒还没喝上几口,四周的风骤然刮起,海浪裹挟着硕大的雨点瞬间砸了下来,篝火灭了,期待中的烧烤宵夜戛然而止。
夜半,酒店里渐渐出现了令人不安的气氛,狂风带着啸叫钻进每一处缝隙,门窗不停地发出强烈的碰撞和震动,外面不时传来什么东西被打碎和撕裂的声响,电灯开始忽明忽暗。然而,这仅仅是前奏,超强台风约克正在赶来的路上……
得到了一好一坏两条消息,好消息是斌仔打来电话,梅姑联系上了,虽然渔船稍有损坏,但已经安全进港,货物在汕尾都处理掉了,台风一过即可返航。坏消息是东澳岛往返珠海和澳门的所有班船当晚起全部停航,我们将不得不在岛上再呆些日子。
天亮了,经过一夜风雨,头天下午的海天一色、艳阳高照,此时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显然,斌仔的心情比天气要好多了,顶着风雨,清晨便来到了我们住的酒店。进门就激动地说,“你们北边人没见过台风吧,敢不敢出去试试?”
伞和雨衣全无用处,索性不戴任何防护出门,此时十四级的约克台风已经从正面向岛屿袭来,海浪前赴后继地咆哮着把污浊的海水抛向岸边,许多树枝和杂物夹杂在风雨中,打得人生疼。斌仔挽着我和同伴,迎着风,奋力摇晃着前进,我们想感受台风,想拥抱大海,无知且无畏,很艰难更壮烈。
此时,远处的山笼罩在深黑云下,远处的海像石油般昏暗沉厚。而在眼前,暴雨伴着滔天巨浪,怒吼着,似乎要吞噬整个大地。台风把海水一道道推向沙滩和礁石,飞溅的浪花旋即被狂风撕成碎末。岸边巨大的榕树全都俯下躯干,树冠被梳向一个方向,残枝败叶不断随风飞散开去。码头上的游船、渔船全都用缆绳牢牢锁起,碰撞中不停地发出嘎吱嘎吱的巨声。周围早已没了人影,家家户户都用木条把门窗钉成了“米”字。昨天还在成片翱翔的海鸥这会儿全都失去了踪影,还有那些可怜的看护狗,紧紧地匍匐在船箱的角落里,惊恐地望着可怖的世界。
人终究是难以胜天的,没过多一会儿,我们便连滚带爬地逃回到酒店。从那一刻起,斌仔很自然加入了我们的队伍。他是个外乡人,虽然找了本地女孩子,但一个层次不高的打工仔,是很难真正融进当地环境的。
斌仔说,老家的海水和沙滩比这里好多了,只是因为地方又小又偏,游人去的少,经济一直不好,这些年当地年轻人都离开了。他自己前一年高考落榜就不想再重读,一门心思地想闯出一番自己的天地。“我要努力挣钱,争取早点去更大的地方发展。”
梅姑安全了,斌仔便有心情带着我们四处玩耍,斧担山、蜜月阁和铳城,阳光沙滩椰林,台风过后的短暂晴空,海定波宁,东澳岛真的很美。离岛前一天晚上,斌仔说,去码头排档吧,我带上一桶泥猛,请老板烧一桌泥猛宴,保证让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东澳岛。
生腌泥猛、辣烤泥猛、干煸泥猛、清蒸泥猛、豆腐泥猛、泥猛酱通菜、泥猛海鲜乱炖⋯一桌子泥猛,让人眼花缭乱,斌仔喝饱了啤酒,一摆手说,“这些都是变了味的粤菜,‘泥猛芥菜汤’才是世代渔家的主打菜,我来亲自给你们烧一锅吧。”
泥猛鱼鳍的边缘短促尖利,有毒。“要一茬一茬仔细地剪掉,一旦扎破手会疼上两三天。”剪刀在斌仔的手里咔嚓嚓作响,“不能贪图大条,杀好的泥猛也不能再过水,少鱼味”。半锅泥猛半锅芥菜,加上一锅清水,水开三分钟,再撒上一小匙海盐提鲜。
斌仔的泥猛芥菜汤是我一生美食的标杆,斌仔也成了我一辈子的兄弟。
斌仔在离开珠海前来澳门找过我,那已是两年后的事情了。我没有想到陪着他来的不是梅姑,而是姐姐阿珠。斌仔是个有想法的男孩,第一次在东澳岛时就有所感觉。那两年他除了去珠海看望姐姐,基本不会离开小岛,一心一意地照看渔场存着工钱,我总以为他计划着赚够了钱好迎娶梅姑。事实上,他始终保持着一颗不安分的心。跟着姐姐来到珠海,只是他人生规划的第一步,他有更宏大的想法,他要成为大海真正的勇者。
来澳门看我时,他已经有了二十多万的储蓄,我知道一个初级潜水资质的训练只需要大几千块,由此看来,他必是准备一去不返地冲击更高资质。那时的澳门刚刚回归不久,需要大量各门类内地劳工,梅姑托了在澳门的同乡,开始申请工作签注。2000年前后,能够提供给俩人五十万的年薪,已经相当不低了。斌仔却毫不动心,执意要去青岛,按他的想法,自己是南方人,应该去北方,更多地适应各种环境。为此,他和梅姑终于闹翻了。
斌仔离开后,我还是会去东澳岛。一年又一年,我们烤鱼的地方建起了游艇俱乐部,码头边铁皮蓬子下的大排档变成了露天酒吧,沙滩上围出了皮划艇学校,海里的网箱养殖场子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远,看场的狗子们还是依旧挺孤独地眺望着岸边。
我始终没有见到过梅姑,每次在岛上见到漂亮的本地姑娘,总有些冲动,想上前问一句“你是梅姑吗?”
有一年的春节,我独自在澳门度过,阿珠约我去珠海家里一起吃年夜饭。突然见到斌仔的确是喜出望外,起初我以为他身边的女孩子就是梅姑,然而一开口我就清楚了,那是我的老乡,青岛大嫚。这是斌仔潜校的同学魏岚,如今他们都有了中高级潜水教练资质。这些年,夏天在青岛三亚带潜水,冬天在吉林松花湖带滑雪。按他们的话说,这才是想过的日子。很般配的一对儿,我喜欢这个姑娘。
前年,带着妻儿再上东澳岛,突然很想喝上一碗泥猛粥,各家店老板都说,媒体总报道说现在的泥猛鱼寄生虫多,渔民打上都扔了,拿回来也没人收。粥没吃上,失落地坐在沙滩边,看着妻儿在海里嬉戏,我却越发想念斌仔了。电话里,斌仔说他此刻正在三亚挣钱,魏岚带着两个孩子在青岛,一个叫石斑仔,一个叫泥猛仔。
我再没向斌仔提起过梅姑,我也不清楚魏岚是否知道斌仔的生活里曾经有个叫梅姑的女孩。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还是有些心疼和惋惜。1999年约克台风的那个晚上,梅姑船行汕尾,斌仔失魂落魄,那是真实的。我猜想,在斌仔的心里一定有一小片天空永远只留给梅姑。梅姑的消息是偶然从阿珠那里得到的,30大几了一直还没有结婚,现在在澳门的一家中资企业,都已经做到副总级了。
电话刚要挂上,斌仔说,“去万海平波看看吧,不知道那玩意儿还在不在!”那是我第二次来东澳岛,和斌仔探访张保仔宝藏时,在“万海平波”摩崖石刻旁的一棵大榕树下,埋了一块齐整的海中陶片,上面刻着“饮嗮,海岛兄弟”。

斌仔的家安在了我的故乡,这个暑假带儿子回青岛,应该能见到石斑仔和泥猛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