嘟园听雨
惊蛰第二天,雨农兄来电话,“雷也打过了,出来走动走动吧。”便相约叫上几个老友去他的乡间大宅“嘟园”,迎迎春花晒晒太阳,聊聊几十年的陈年旧谊。
大宅距离城区六十公里,一个叫呈村的小地方,据说曾是当年横山县抗日政府所在地,发生过一两次激烈的战斗。从家里启程还是和风日丽,走着走着着,风起了,天暗了下去,转眼竟沥沥下起了小雨。
江南的春雨,细如牛毛,缠绵且阴郁,总是让人心思沉沉、抑郁寡欢,不禁打起了退堂鼓,给雨农去了电话“周围找个吧,跑那么远不就是为了闲坐聊天?”“老鸡汤三天前就预约了,能订上不容易。”我还想坚持,他却说,“原本是想着乍暖还寒的时节带大家去晒晒太阳,这场突如其来的雨倒让我有了新的想法。在城市里生活,你有多久没见瓦檐雨落了?”
雨农兄属于南京先富起来的那批人,这帮人十多年前就开始享受生活,一窝蜂地热衷于到乡下置一处田产,盖几片小屋,然后努力营造些采菊东篱下的六朝味道。之前也去过不少类似去处,地是圈得不小,所建房舍大都坐南朝北,高墙飞檐,总会有处山坡挖池水塘,所谓前有照后有靠,大约具是请大师勘验过风水的,其实雨农本人就是研究建筑风水学的。
雨农兄师从某位知名建筑大师,年轻时东奔西顾,闯荡江湖,最终还是搞起了装潢,说到底还是以楼堂馆所的软装设计为主,有时也突发灵感,做做Logo设计,南京城东某著名酒店“一山一湖”的徽标即出自他的创意。为此,我总是叹惜他浪费了建筑方面的专业学养。生活中的他,倒更像个段子手,满嘴的八卦消息、逸闻奇事,七晕八素都不知是从哪里听来。已届退休年龄,仍坚持每日以摩托代步。他算是上世纪80年代南京城的第一批摩托车手,这批人如今还在健康行走的已经所剩无几。
乡间的宅子平日无人居住自然冷锅冷灶,就近的一家土菜馆子,老鸡汤在南京小有名气,酒饱饭足后,吱呀呀推开三米高的大门,豪宅豁然出现在眼前,确是有些惊艳的感觉。
雨农开始屋里屋外的忙活,抬桌子搬凳子,布置茶席,我们几个早已四散开来欣赏起地主家的宅子。
骨子里的江南士人气质和多年的专业积浸,自然地呈现在了雨农的宅子里。青砖黑瓦,白色的马头墙高高耸起,鹅卵石铺就的花间小径上,散落着不少粉白相间的茶花,在小雨的冲洗下显得格外艳丽。做旧的小件石雕点缀在浓密的绿植缝隙中,上面的凹陷处已经长出了薄薄的青苔和蕨类植物。
宅子的主体是一幢纯木结构的建筑,大多梁柱都是收购自四周拆除的老房,朴素而厚重。院墙高、植物密,再加上屋外的细雨,衬出室内光线的昏暗,家具多是木质和竹质的,家电一应俱全,圆凿方枘般的有些突兀,边角处什物堆得稍稍杂乱。墙壁、地板、门窗,都有些被江南梅雨和潮湿侵蚀出淡淡水渍的痕迹,呈现出一丝荒溃的感觉。
厅堂中,木格花窗扇扇相异,“山花”“象眼”造型一看就是自苏州园林学来的。从花窗望去,连廊里大红的小灯笼都印着“嘟园”二字,我知道雨农儿子的小名叫“嘟嘟”,灯笼的尽头有只鸟窝,叫不出名的小鸟不时迅疾地掠过。而头顶上,每隔几分钟会有一架降落禄口机场的民航客机低附驶过,又是另一副春天里生机热闹的图景。
厅前的茶席已经摆好,对面是山墙边的半边亭,亭下一汪池水被太湖石环抱。
饮茶听雨,营造意境,寄托情感,一直都是中国传统文人的雅趣。季羡林曾经写过,“细雨滴在水面上,画成了一个个的小圆圈,方逝方生,方生方逝”,很有些哲学的味道。林清玄却说,“但愿世间的泪,不会像天上的雨那样滂沱。但愿天上的雨,不会如人间的泪如此污浊”。在他的眼里,雨成了忧伤的象征,教会他在每一位雨中行人的身上看到不为人知的隐秘的辛酸。
而听雨的绝唱,却非宋代词人蒋捷莫属了。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醉生梦死,一掷千金,灯红酒绿中的轻歌曼舞,传达出了春风畅意,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情怀,恣意青春的伏笔反衬出人入晚景的凄凉。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行舟听雨,失群大雁在风急云卷的江面穿行。天涯孤旅,忧愁、怀旧、思乡骤然涌上心间。壮年的词人生逢兵荒马乱的年代,常年独自踯躅在苍茫大地,四方漂流。
而今听雨,应是词人当前处境。仗都打完了,独自在僧庐下倾听夜雨,萧索凄凉,想到恍惚无情的人生,于己已是无动于衷。
短短一曲,江山易主,不更世事的少年,历经沧桑的壮年,早在雨打风吹中逝去,只留下鬓发斑白一任雨落至天明的苍凉。
和雨农一起走南闯北的时光自然是避不可以话题。十多年前,在深圳,星辉印务的郑小姐至今仍有彼此记挂,在北京,时间和任志宏这些央视大拿的文韬武略酣然席间。上海和苏南的城市更不必赘述了,雨农是无锡人,却成长在苏州,江南风物自是烂熟于心。和雨农去北京的特快火车上,亦是天降细雨,烦闷无聊中来到餐车,结识了美女车长静,那个年代还没有和谐号和复兴号,如在今天,她一定是京沪线上最靓丽的“高妹”。老陆是雨农更久的朋友,一个做电信工程的包工头,有自己稳定的队伍,基站代建了很多,他自己倒也乐得清闲,在双龙巷的通讯市场支了个摆位,搞搞批发,再卖些手机之类的电子产品,广交朋友,静便是他从另一个圈子认识的。还有一位女士敏,是位担得住警花之誉的女警官,2008年奥运火炬传递时,作为保障人员加入到我所在的宣传工作组,这十多年间常常麻烦她,办个护照迁个户口,咨询些警务常识,虽然都是小事,解决的却都是我遇到的大问题,见面极少,但总能经常看到她的美文,欣赏她录制的诵读。
聊到几十年交往和各自人世际遇,竟然同时感叹,竟然都是蹉跎往事在记忆中留得深刻。
此时,如毛的细雨中开始夹杂进大点的水滴,瓦檐上的雨水像串珠般,吧哒吧哒地打在美人蕉宽大的叶面上,最终在叶端尖角处掉落下来,砸在地上,复而争先恐后艰难地跃起,期待再一次绽开。
芬氲飘渺,茶香弥散着,混合着⋯⋯传统的各式茶品无论何种制作工艺,也无论茶汤色泽浓淡,具是闻起来香,喝起来都有些淡淡的苦涩味道。
看着倔强的雨滴,大家都默不作声,静静地品味着,这苦涩的背后确定有甘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