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路途多么遥远
无论跋涉多么坎坷
厚重的行囊里
永远有一颗你湿润的沙粒⋯⋯

青岛的一角
来去匆匆又是一程。到家后冲上一把澡,海风海浪的味道便渐渐散去,然而,思念的新绿再一次不可收拾地从心底萌生出来。
青岛,不只是一片海,也不是几处老宅,我是从这里来到了人世间,于是,爱她,便不再需要任何理由,更无关乎风月,只是爱了。
上学前的那一年,便随着父亲所在的部队离开了大海,即便如此,每隔几年都是要回来看看,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是把青岛当作自己故乡的。
儿时的家在贵州路上,一座破旧的老院落,十几处平房簇拥着一幢三层小楼,散住着不到20户人家。说它旧,因为这里是建放前便存在的院落,楼型混乱毫无设计,且从未进行过任何修缮。说它破,则是因为院里没有一条像样的道路,没几颗树更没有什么绿地,家家户户甚至连厕所都没有,每日依靠马桶解决问题,院子西门内有一间很小的公共茅房,暑热和阴雨的日子,窘相可想而知。
如今的贵州路处在胶洲湾海底隧道的出口,喧嚣中早已找不到旧日的痕迹。然而,那处已经不存在的老院,在记忆里依然承载着太多美好。大海近在咫尺,从贵州路走到第六海水浴场不足千米,这里的海水并不算优良,沙滩也不细腻,布满了礁石和碎石乱瓦,但白天洗着海澡浪中嬉戏,晚上提着电石汽灯捉蟹拾贝挖蛤蜊,这些已足以让孩子们视为人间天堂。因为恰是栈桥的所在,每逢夏季,海边游人如鲫、大车塞道,我总会以青岛本地人的身份,鄙视和厌恶着这些外地游客。
上世纪80年代末,贵州路重新规划,姥姥姥爷在距离不远的八大峡地区分得了两个小套的拆迁房,一套自住,另一套匀给了三舅,这一住就是20多年。
三舅的房子早早出售了,姥姥姥爷相继过世后,房子转给了二表妹。表妹是画家,用它做了创作室,没几年也去了美国交流学习,并在那里继续着自己的事业,房子里空留着十几幅巨大的油画作品。从那以后,这里便成了家中亲戚往来青岛的落脚地。

经年无人的小院日显芜杂。野草越长越多,已经爬上小径,其间零星点缀着几朵艳丽的大波斯菊。一株低矮的松树挂满墨绿色的锥状松果,遮蔽着半幅院落,院子的一角是姥爷平整出来的自留地,他亲手种下的植物们依然年年丰硕,每临盛夏,无花果、葡萄和黄瓜在同一时段结出果来,从青翠到枯黄,最后全部烂在枝䕨上,不再有人问津。站在园中,如果静静地听,不远处的浪涛声中,似乎还隐约夹杂着那些年一大家人的欢声和笑语。
从小院的后门出来便是瞿塘峡路,路西不远有一处驻军,姥爷和警卫们总是熟悉的,他习惯在某一个清晨带着我进去看海和海尽处的军舰。那副俄制双筒望远镜既沉又难以操作。姥爷是个生活极其讲究甚至有些刻板的人,每当我嫌麻烦,敷衍着佯装看清,他都会立刻把住我的手说,“你这不对,肯定看不见”。这副望远镜作为姥爷的遗物,留给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我的大表弟,如今早已不见了踪影。也就是在这座军营的大门处,我和亲爱的姥姥见了最后一面。每逢离开青岛的那个早晨,姥姥总会蹒跚地挪着小脚把我送到这里,然后抱起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外甥狗外甥狗,你真是吃了就走啊!”“走吧走吧,今天走了也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再见到了”。其实姥姥开始说这话时还不到妈妈今天的年纪。姥姥最后很长寿,也把一副好身板遗传给了她的孩子们。姥爷的病拖了十多年,临去世时,我专程回去却还是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只是陪着家人安葬了他的骨灰。姥爷是北方人,却一直喜欢南方的碧螺春和南方人的饮茶习惯,为了和着他的心愿,我特意带去一套袖珍茶具,舅舅说这小玩意至今还在姥爷的堂边。姥姥去世时我没再过去,那天夜里,独自在家门口一座小土坡下为她烧了纸钱,想着这辈子和她终于再不能相见了,哭得稀里哗啦。

从军营向北几百米,是胶东半岛小有名气的团岛农贸市场。总是有人踩着晨雾、踏着海水而来,海边的早市是湿润的。开面包车的海鲜摊主,拖拉杆箱的大爷大姨,还有那些爱看新鲜的外地游客,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容。市场大得会让第一次进来的人找不着北,日杂区、面点区、果蔬区、禽蛋区、肉类区、海鲜区,我始终没有搞清楚这里究竟有几个板块,每每晕头转脑地走出来,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大巴黎放射状的街区。海鲜区是最容易吸引外来客的,到处是没有见过的鱼虾蟹以及各式其他海产和半成品。摊主的叫卖声都不高,“八代、八代”“波螺、波螺”"鲍鱼、鲍鱼"……而每当你路过,这叫卖又恰到让你能够听得清楚。一位大姐拨弄着手中大虾对着我说,“活虾,活虾,35元,便宜了”,我没打算购买却还是仔细看了,对虾的确活蹦乱跳,鱼档也非常干净整洁,大姐黝黑沧桑的面孔上露出的善意笑容,瞬间治愈了我内心潜藏已久的不安和焦虑。在她的身上,分明透射着这座城市的精神风貌和民生百态,使人不自觉地生出要坚强生活的信念。无论外地人还是本地人,逛一圈团岛市场,收获的可不仅是赏心悦目和物美价廉,更能感受到浓浓的人间烟火和市井温暖。

团岛之地历史悠久,团岛之名则起于清末至德国人占领时期。八大峡地处团岛,是后来因填海而兴的地方,所以老青岛说起八大峡这个地方还是习惯以团岛称之。这里从来都没有过都市的摩登与繁华,和所有城市老街区一样,生活其中,人们图的仅仅是方便和融洽。
从家中出来,一分钟便走到大海,海沿儿的林荫小道上,青果松树和红果油茶相映成趣。伴着声声拍岸的浪潮,远处的栈桥和小青岛上的灯塔清晰可见。这么多年过去,躲在树荫下打牌的人们换了一茬又一茬,却始终闲适惬意。记得多年前儿子第一次到青岛,就在这里,指着不远处的海兴奋地叫着“大湖大湖”。如今的他已是翩翩少年,却如我一般深爱着大海,每天清晨必要骑上自行车在栈桥间跑个来回,哪怕只是在门前的堤坝上逗留片刻都能高兴得手舞足蹈。那顽皮而矫健的身影分明是童年的我。
潮起潮落,每天都一样,但早晨和晚上的大海又必是不一样的,像海沿儿的人们。海沿儿闲逛的大都是附近的退休老人,所谓的青岛大爷和青岛大姨。当听出我的外地口音,一位遛狗的大姨立刻开始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附近的公交线路,旁边一位大爷旋即补充,如何坐公交去黄岛可以省下一元钱,我笑着听着,他们的淳朴和善良温暖着我,也深深地感动着我。
此时的海沿儿还有三种人,一种是洗海澡(海中游泳)的,这里的外地游客很少,是当地人洗海澡的专属场所,浪平水净,没有沙滩和太多礁石,护堤下去就是两米深水;第二种是拾海货的,高档货是没有的,一个猛子出来,摸到的无外乎一点蛤喇和小海螺(青岛人称之为波螺),还有人只是为了淘出些海带或者冻菜(熬制凉粉的海草);第三种人便是玩海钓的,钓鱼人的终极梦想都是海钓,游艇出海可不是什么人都有条件的,在海边上抛抛杆便成了最便捷的享受。身边的钓鱼大爷半个多小时也没什么收获,我在一边看着都着急。大爷却不紧不慢地说,每天过来钓上两小时,小鱼熬汤大鱼下菜,退休了,闲着也是闲着。“这钓鱼和打麻将是一个道理,鱼咬钩时,浮标一点一点地动,鱼杆一点一点地沉,就好像大满贯差一张叫听那么紧张。得个大家伙就像胡了一把清一色,扯条小鱼就当成了个小屁胡。”令人哑然失笑。
离开海沿儿,专门去了一趟位于ou广州路的市南区人民医院。这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姥姥离开的地方。望着医院的门头,有些恍惚,我这一生和她那一逝,转眼竟已是半个世纪。医院就在小姨家附近,她指着眼前一片小房说,“谁谁(某一线影星)小时候成天在这里皮,前些年他姥姥还常着呢”。站在这里,向东几百米是青岛著名的网红打卡地,鱼山路和大学路交叉口,周围遍布着沈从文、老舍、闻一多、梁实秋这些民国大家的故居旧居。向南不远处是青岛火车站,这座有着120年历史的德式建筑,曾经见证过中国近代百年,更一直是我在遥远的南方,心之所系的标志所在。

一直有些担心老辈人都不在了,亲情是不是还能够一如既往地维系下去,好在这家风是有传承的。这次回去短短几天,和长辈们一起吃了顿饭,又和小辈们聚了一餐。舅舅舅妈姨妈姨父都是七老八十了,但身体硬朗。表弟表妹们也很不错,正当好年华,股票、基金、房产不时挂在嘴边,好像随时都有爆富的机会,其实日子都过得踏实而稳当。姥爷解放后转行成了半路出家的医生,所以家中后辈一直有些医学的底子。三舅现在是胶东挺有名气的中医,以他名字命名的敷贴已成品牌,诊所开了很多年,创立的针灸新技法更让无数人受益。大表妹也是事业有成,在青岛建了两座颇有影响的私立医院,这几年又收购了一批社区诊所。“和和美美,蒸蒸日上”,是姥爷和姥姥对子孙们的叮嘱。
从栈桥到团岛的八大峡,东西2公里,从市南区医院到海沿儿,南北1公里。城市的西南,那海的一角,是曾经属于我的青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