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子夺过我妈手里的工具,担心道 :“兴国发消息说是高场长提出要承包黑岗沙沙漠,大家伙不同意就吵开了,你还是赶紧过去劝劝吧!”
我妈一拍大腿 :“哎哟,这不是胡整嘛!黑岗沙那是人去的地方吗?走,咱看看去。”
英子拽了我妈出门,坐到摩托车上直奔林场,其他几个婶子们也或自己骑车或请人捎……七八辆摩托车呼啸着风风火火地朝着八步沙开去……
几个女人赶来时,会议已经散了,办公室里只有我爹,还有两个大学生和我。我是深知我妈脾气的,这种时候绝不敢出去拦挡,不然那“炮火”就该朝我开了。于是,我拉着连肖红、陈军他们离开了我爹的办公室。
我妈气势汹汹地冲进办公室质问我爹 :“听说你要到黑岗沙种树去?”
“对。”我爹淡淡地答道。
我妈抹着汗埋怨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这是要做啥嘛?”
相对于农村里的大多数妇女,我妈是上过学的人,在很多事情上都看得比较远,唯有在我爹每一次做出重大决定的时候,我妈那被人称道的眼界和头脑就会迟钝许多。这一次,她又重蹈覆辙,反对我爹进军黑岗沙、开辟八步沙第二战场的大计。
我爹也清楚她的性子,知道过一段时间,我妈总要钻一回“牛角尖”。他此时正为黑岗沙的事头疼,没有耐心跟我妈细细解释,烦恼地说:“跟你说不明白,你就别添乱了。”
我妈气恼,见劝不住我爹只能妥协:“行,你要做啥我从来也拦不住。但是,你别攀扯上我儿子。我不同意儿子跟着你来八步沙胡闹!”
我爹怒了 :“你说啥?儿子是你的不是我的啊?”
“志刚好好的公务员干着,政府里当官不好呀?你非要让他回这破林场来。两辈人都在沙窝里滚,还要让第三辈人也跟着你遭罪吗?”我妈的眼泪唰唰流下来,哭骂声清晰地传到了院里。

我爹一般不发脾气,一旦动了真怒也很有气势,他怒吼道 :“你懂个啥?半辈子了胡搅蛮缠,咱儿子要是跟你一个想法那才叫真毁了呢!遭罪咋了?这是他家,从小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接着种树咋就辱没他了?”
到了这个地步,我更加不能露面了,向着哪一方说都是不对的。于是,我给院子里尾随我妈来的大婶大嫂们说了一下,希望她们无论如何把我妈劝回去。
几个女人一看架势不对,都进屋去把我妈拉出了我爹的办公室……
喧闹过后,院里还是鸟语花香。宿舍门前有两方花园,八瓣梅和大丽花竞相争艳,几只蝴蝶在花丛里翩然翻飞。我爹的话还萦绕在耳侧,这里是我的家, 我从小就是沙窝里打着滚长大的,接着爷爷、接着我爹的班继续种树是辱没吗? 不是。我很清醒,也并非什么英雄主义作怪。刚刚经历的一场场争论中,我看到了我爹的不容易, 也看到了他的坚持, 就更没有理由退缩。每个人总要有信仰,总要有所追求,我终于真正地懂得了过去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八步沙林场的两代人之所以心甘情愿受苦,为的不就是保护这里的庄稼地和家园吗?对, 这里是我们的家园!一个人如果不爱自己的家园,就是数典忘祖,就是无父无母。我当初准备走出这里,是为了“小我”,是为了我自己。现在我明白了,我要是留下来就是古人说的“大我”。再说了,我这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是站在我爷爷、我爹的肩膀上向着成功前进的。所以,八步沙林场,我来定了,如果这里头还有私心的话,那就是对我爹的心疼……
正在我神思不属而后下定了决心的时候,宿舍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却是隔壁的两个大学生来访。
连肖红和陈军与我同龄,却不知道他们来林场能坚持多久,但愿今天的事没有吓到他们。我有必要给他们减减压力。
“吵架的大婶走了?”撒这个谎时,我尽量表现得轻松。连肖红扑哧笑了 :“别装了,刚才我们都听见了,你是高场长的儿子。高副镇长敢辞了公职来种树,原来也怕妈妈呀!”
被揭穿了,我很无奈地摊摊手:“既然你们都知道了,那我就不必再隐瞒了。”连肖红性格活泼,偏着头打量着我笑道 :“没想到第一天上班就这么劲爆火
辣,高副镇长有什么看法?”
这是一个不好糊弄的、漂亮的女孩子!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过去,我爷爷那一辈开始在八步沙种树,半辈子治理了八步沙三分之一的荒漠,因为没有让八步沙全绿了,临了都不能闭眼。到我爸他们,累死累活摸爬滚打,才有了今天这样的成绩。可是,你们也看见了,如果没有先进的管理理念和开拓精神, 八步沙就只是一片巴掌大的树林子,这跟习+总+书+记+的金山银山差距还远着呢!”
连肖红认真地看着我 :“那你想做点什么呢?”
我拿过桌上的图纸递给连肖红,这是我最近花了心思绘制的八步沙发展规划平面图。陈军和连肖红接过去仔细观看起来。我指着图纸向他俩解说,内心里是忍不住的踌躇满志。我不但支持进军黑岗沙的计划,还要进行沙生作物的深加工,把八步沙建成多元化的综合性经济体。这是我的构想,也是我们八步沙第三代人的理想。
陈军好奇地抬头问 :“综合性经济体?你能说得具体一点吗?”
“具体来说就是建厂。”我把图上标注了重点的地方指给他们看,“建沙棘汁饮料厂、沙漠食品厂、林下养殖场、苗木培植园等等。将来还要在这里修高楼大厦、学校、医院,让山区里那些穷困的人都搬来咱八步沙……”
沙制订的远景规划,连肖红的眼睛也闪光了:“不得了,这是乡村振兴的大战略啊!”
我对着两个同龄人推心置腹 :“当然,这些计划的实现,第一步还是得从治理好荒漠开始,任重而道远呐!”
陈军握着拳难掩兴奋 :“听你的计划,我都热血沸腾了!不过……”他话锋一转好奇地问 :“你可是镇上最年轻的副镇长,国家干部真的愿意来治沙?”
这是个“好奇宝宝”。我微笑着回答他 :“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们两个大学生不是也来了?”
也许是我的话感动了连肖红, 她连称呼都变了,漂亮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志刚,我越听越有激情了,我们支持你。”
“光有激情可不行。今天你们也看到了,所有人都反对承包黑岗沙,他们可是不愿意再创业的。”面对这样两位有激情的大学生,我想留下他们,但必要的探底还是需要的。
连肖红很淡定地说 :“生态文明建设是国家的刚性规划,而场长说的再创业是林场发展的必然结果,他还是有超前意识的,相信过不了多久,大家都会认同。”
真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女孩子,我对她很欣赏 :“哦?听起来有点意思,你对这个也有研究?”
连肖红自信地翘了翘鼻子 :“我可是专门研究荒漠化治理的,这个还是能够预见的嘛!”
捡到宝了!我一定得把这个研究生留在林场,便郑重地邀请 :“英雄所见略同嘛!我正准备大干一场呢,就需要像你们这样有远见的专家一起共商大计。愿意一起奋斗吗?”
连肖红一点都不做作,站起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愿意。”她说得一点都不犹豫。
陈军也把手按在了我们的手上,激动道 :“我也愿意!”三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我顿时信心满满。
二十六 台阶
夏天来了,八步沙绿荫遍地,草木葳蕤葱茏,微风拂来,一阵一阵的清香味儿透人心脾。沙梁上低矮的蓬蒿一丛丛开出或淡紫色或黄色的小花,逗引着蜂蝶流连忘返,八步沙现在真的是遍地花香。
这里是八步沙的最高处,也是我爹时常驻足观望的所在。也许不止我爹, 还有很多八步沙人都喜欢来这个地方,因为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八步沙的全景, 看着曾经梦想中的景象变成了现实,那些受过的苦和累就都不算什么了。
这一天,我爹约了史金泉在这里喝酒,喝的还是上下五千年酒,想好好和他的老搭档聊一聊。史金泉提着一瓶酒走上沙梁,一言不发地坐到旁边。两个人都沉默着,背后是八步沙的数万亩绿地,而他们的正前方还是无尽的荒漠。我爹面朝荒漠的方向久久凝望,半晌指着远处说 :“你看,那边就是黑岗沙,离咱们这儿 25 公里。还有另一边的巴丹吉林沙漠,与腾格里沙漠相距不过百十公里,两大沙漠正在向我们包抄而来,再不治理,我们的大凉州也许很快就被掩埋了。”
史金泉没说话,眯眼看向远方。
我爹继续说 :“你算术好。帮我算算,沙漠以每年 15 米的速度侵蚀我们的村庄,多少年后我们的家园就没有了?”
史金泉表情微动 :“你咋考虑得那么长远?”
“古语说,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现在,我们八步沙的风沙线是倒退了 15 公里,这就叫‘人进沙退’。如果我们能把黑岗沙再治理好,那是啥成色?”我爹笑一笑,拿过沙地上的酒瓶,动手拧瓶盖。

史金泉从兜里掏出两只酒杯,这是他们俩经常对酌的器具,一喝就是十多年。他把两个斟满了酒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一个递给我爹道 :“这个账我也算过,但其中的苦不敢想。”说完一仰脖子喝完。
我爹也喝尽了自己的酒,又动手给两个人斟满。他回头看着绿树成荫的八步沙,深情地说 :“每当这个季节,八步沙就像花海一样,看着它们,我就觉得这个世界上什么苦都没有了!”
史金泉也陶醉在八步沙迷人的花香里,这是他们共同的心理。
我爹又利落地灌下一杯烈酒,坚定的口气跟烧着喉咙的白酒一样热烈 :“可是,苦算什么?比起咱们的父辈,我们治沙的经验和方法已经成熟了,这才是优势,也是底气。”
史金泉微笑 :“怪不得你张嘴就是吞天的口气,原来都思谋周全了。” “我不信你就没有思谋过!你听说过机械化压沙吗?听说能省下不少的劳力呢。”我爹了解史金泉,就跟了解自己一样透彻清晰。那天开会时,虽然他是第一个反对的,但接下来的几天,史金泉在那里时而沉思时而写写算算,他就知道史金泉是在干什么。说到底,为了林场的发展,他的副场长不可能无动于衷。史金泉慢慢地咂着酒品尝,笃定道 :“这是志刚那几个娃娃说的吧?”
我爹含着笑点头说 :“他们比我们的思维超前啊!我们不服不行。当然了,我也查过资料,治理黑岗沙不仅仅是基础的治理,还得向沙漠要宝、要效益。”史金泉微微叹口气 :“你不会真的打算让志刚像咱们一样,一辈子交代给沙漠吧?”
在这件事情上,我爹总觉得理所当然 :“这也是他同意了的,他爷爷、老子的心血都在这儿,他还能眼睁睁撂掉去?金泉,你看到没,我的头发已经白了, 我们还能干多久?将来我们走了,这一摊子总得有人接着挑起来。”末了,他指着自己的头给史金泉看,话语里多有感慨。
史金泉看着我爹凌乱稀疏的花发苦笑了一下,动容道 :“老高,你又来将我的军了。”
我爹戏谑着问 :“那你敢不敢接招?”
“趁我的头发还黑着,接就接,谁怕谁呀?”史金泉说得咬牙切齿。我爹直接对着酒瓶仰头喝下一大口,哈哈大笑。
史金泉也不甘示弱,拽过酒瓶去,也有样学样地“咕嘟”一大口烈酒入喉: “老高,那咱们就再创一次业吧!”
我爹听了史金泉这句话,高兴地抱起他滚下了沙漠……两个人大声喊道:“我们是这里的主人!”
“我们是这里的主人”的话在沙漠里回响……是的,他们依然是最默契的黄金搭档。

黑岗沙的治理属于跨区域承包,在秋季造林还没有展开之前,我和连肖红、陈军三人紧锣密鼓地为我们的规划做着前期准备工作。八步沙林场的场部原来是治沙中心点。随着沙漠化被遏制,场部已经是适宜生活、居住的好地方了。所以,我的计划是将来建厂也要在八步沙选址。当然了,我自信黑岗沙迟早会跟八步沙一样,变成人见人爱的绿洲。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光靠我们八步沙人是不够的,我要把黑岗沙交给更多的人去开发。北部山区还有一部分人在闭塞的大山里头苦苦求生,我希望将来他们可以走出大山,到平原上生活。黑岗沙, 只要给我们足够的时间,一定可以再现八步沙今日的绿色神话。
八步沙的治理,前后用了将近五十年的时间,黑岗沙的面积比八步沙还要大,沙化更为严重、条件更为恶劣。但是,时代在进步,各种现代化机械的利用将会使这次的黑岗沙治理比较乐观。根据我们的推算,只要不发生严重的干旱,五年之内,黑岗沙的治理任务必定能够完成,这与我爹提出的“五年计划”
不谋而合。只不过,我爹是本着拼死拼活治理八步沙时的那种精神,而我们则选择了运用机械化治沙造林,把人力劳动力彻底解放出来,这是我们八步沙人的宗旨。
治沙与经济产出同时进行,这是个大投入,遇到阻力也在情理之中。为了劝说林场前辈运用机械化治理沙漠,我们三个人几乎每天都淹没在各种数据和资料里,向他们提供具有十足说服力的论据、论断。建厂、做实业都要建立在治沙的基础上,林场有规模建厂才有资本,市场运作搞活经济,这是未来八步沙发展必然要走的路,我们等不起五十年。而我爹所说的林场再创业,其实也是我们几个年轻人的创业机会,相对于实地治沙经验丰富的林场前辈,我们只有理论依据和满腔激情,我们提出的机械治沙方案也一再遭到了大家的反对。幸好我爹不是一个拘泥迂腐的场长,在我们的一大摞资料论证和坚持面前,他答应先购买一台小型压沙机试试。
真理在于实践,我们需要一次真正的实战来向大家展示机械化的优势。对于这一点,我有信心。坐等秋季造林开始之余,我们仨兴致勃勃地提前计划上了未来,照着图纸在这儿测量一下,在那儿标记一下,惹得不明究竟的八步沙人好奇不已。
钱林和雒兴国一直饶有兴趣地坐在沙梁上观望。 “你说他们到底在做啥?”钱林捅了捅雒兴国问。雒兴国摇摇头 :“看不懂,要不你下去问问?”
钱林表示不屑 :“我看就是几个二杆子在胡闹。越有文化的人越是冒料,尤其是志刚,放着好好的国家干部不当,偏要来这八步沙逞能,我看比你当年还‘二’。”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西部人文学编辑部)

(1号文化总网)
《西部人文学》武威头条编辑部
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