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百诞(下)
文 | 庄滇冠
我们住的大院子有一片公共场地,逢到好天气,母亲就叫我哥弟把她架到平地上,在大一些的范围内练行走,走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歇一会,每次都要走上半天。这样的户外“运动”,很有利她的功能训练,她的举止也流畅多了。母亲有那么多的无能为力,却从不说困难,就是咬定目标,一步一步练,进步是细微的,却会给我们惊喜。
母亲的苦练相随着我的学生时光,她很少问我的学习,每天以“身教”熏染着我们,时时就象有番话语在耳边教诲,有种精神在心中激励。这时的我,已从偏僻的不知名的小学毕业,考入了市里首屈一指的名牌中学。这时的母亲又向我们提了一个要求,给她做一副拐杖。这可叫我们有着不小的担心,一根拐杖与地面只有一个接触点,稳定性全靠人掌握,能行吗?可是母亲坚定的目光,不由分说的口气,促使我们立即行动。父亲交代我到木器店量身定做了一副拐杖,我在握手、支撑处缠上软布,底端钉上橡皮,母亲站立靠在床头,把拐杖夹在腋下,脸上漾着笑容,摆出一个现在称为的pose,就象一个战士拿到了一件新式武器,俨然就能开步向前走。
双手撑拐杖行走完全不同于撑椅子移动,母亲站立撑着拐杖不敢挪动,这时她就象小孩学走路一样,迈出第一步需要极大的勇气。于是,我们就站在她两旁,指点她先将拐杖撑出一小步,另一条腿往前迈一步。在全家人的“护驾”鼓励下,母亲终于走出了第一步,颤巍巍地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往床沿上一坐,我们望着她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问,“怎么样?”
“练”,母亲一个字的回答,又显示了她决不动摇的决心。母亲的决心又增加了我们的担心,对她讲了这样那样的注意事项,一句话,练的时候旁边要有人。开头几天她还遵守,十天半月后,她大概掌握了要领,我们放学回家,她在屋内已走了半天了。
不知哪国的谚语说“给我一副拐杖,就能走遍天下”,母亲的拐杖是她得力的工具,整天不离身的物件。随着时间的推移,母亲依靠拐杖平地行走已很熟练,逢年过节出门“观光”,她都要带上拐杖下车走一段。我们知道,她是要证明自己又能用双脚重新走在大地上。
时间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们国家平地刮起风暴。正当我初中毕业之际,政府规定,知识青年必须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母亲怎么也弄不明白,书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到那里去接受“再教育”?大势无可违,那一年初冬,天色阴沉,我要到运河边的一个码头坐船出发,父亲和弟弟推着我的行囊,母亲早早撑着拐杖,倚在临街的院子门口,她在等着为我送行……
我插队落户在苏北黄海边的一个村子里,那时的我们青春热血,发誓要“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 。不把心“炼红”不回家。几年一晃过去了,我们却越来越迷惘,当初的劲头退了八尺,农活一闲,自然就想家,想到母亲撑拐杖不要摔跤。
这一年冬天,我回家探亲了。一路颠簸,历时二天一夜,终于走在家门口的那条小路上,一切是那么熟悉又陌生。临近家门口时,忽然看到前面路边有个熟稔的背影,我快步走上前,竟然是母亲!她居然能到街上来走了,那时的小街小巷都是石块路,七高八低的,多危险,我赶紧扶住她,一脸疑惑正要发问,她先开了口:“我知道你要回来。”啊!母亲在等候我那!
她又告诉我,半年前就在这条路上“行走”了,最远走到大马路口,语气又是那样的自豪。我陪着母亲,慢慢地边朝家走,边听她讲刚到街上走时遇到的“趣事”,有险被自行车撞的,有被小孩围着嘻闹的,听着真替她捏把汗。这就是我亲爱的母亲,她认定了目标,一定会义无反顾地走向前。
母亲与我们在一起将近半个世纪,从我们记事起,她已是一个病人。她以一介病躯,尽力为家、为我们做点事;她从不对我们说教,以自己的言行,让我们明白如何战胜困难。我在“文革”后的第一届全国高考中进入大学,尔后工作、成家,当女儿降生时,她更是喜上眉梢,说就是喜欢女孩子,似乎遂了她一个大心愿。
我们变着法让她快乐,她的晚年是欣慰的。她走时,我在旁紧紧攥着她的手,多么想把她拉回来啊!医生说,她是无疾而终,是呀,她的付出太多了!
天国的母亲一定在看着我们微笑!

【作者简介】
庄滇冠:插队苏北十年,1978年考入大学,入职中学教师,后为公务员,簪组正处职。退休后在一环保NGO当义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