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建平(四川·德阳)因病于2021年3月31日18点07分逝世:
逝世前,是四川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德阳市作家协会主席。上世纪8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著有小说集《最后的使命》 , 散文集 《一抔风土》, 2019年1月出版散文集《乡关回望》。
收 获(小说)
作者: 高建平
五月里,几个太阳便把地里的庄稼晒出一遍金光。 抬眼望去,那麦穗儿在微风下你拥我挤,好不热火;吸一口气。四下里都飘香。麦收季节到了。
吃过晚饭,秀珍安顿好公公和娃,便去开社会。会场设在晒麦场上,三盏一百瓦的灯泡,把一个个庄稼人的脸照得流光泛彩,从县中学毕业回乡两年半、梳偏分头、穿白的确良衬衫的生产队会计员庄严地站起身来,用那种在学堂里背书式的口气向人们宣布一项决定:麦收期间,队里决定按人口数目,将 “责任田” 划给户头,要求打田之前全部收割完毕。那架式,收得是好是歹,责任全落在户头上。临末,附带宣布了全队现今耕地面积以及人口数目。那人口数目宣布得委实奇怪,竟是一百零八点七口!人们正纳闷,却见怀胎七月的大肚子媳妇扬起手向偏分头扔泥块,还骂他: “ 鬼头鬼脑 的,皮还没长伸展,就没正经 ! ” 立时 “轰”的笑了。“ 偏分头 ” 却不笑,学着电影里的人物,一根指头竖在嘴上,“ 嘘—— ” 的一声,示意人们安静下来,于是又扯起背书似的腔调继续宣布:对于有些老弱、怀娃的户头,队里决不会置之不理!
开完会,秀珍轻手轻足地回到家。公公屋内传出一声咳嗽。公公是个孤傲脾气,在儿子、媳妇面前一贯以 “ 陈传老祖 ” 身架自居,快八十岁的人了,爱张脸面,图个尊严。人们说他有福份,虽说老大不在世了,老二在部队里当了四年通讯兵,复员不到五月,就被县里邮电局招去当了线务工,吃供应粮不说,每月还往家里汇钱,老二媳妇秀珍又是个孝顺、勤快、能干的女人,除了把他老汉的穿戴收拾得周周正正外。连贴肉的白布衫子也洗浆得不见一点斑渍。
虽说公公没多少言语,人却厚道,也有心计。秀珍过门那年,光景不好,几下里拉扯,临到坐月子便作难了。公公只说了一句: “ 过日子欠了个心计 ” 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睡的床垫下摸出一叠票子,赶场天买回鸡蛋整整五十,全放在媳妇房里。你不说感激他的话还好,一说,立马在脸上作出一副刀砍不进的样子。唉!这个守旧自尊的公公!
媳妇是了解公公的,老汉的咳嗽分明是给她打的信号,以表明公公没有睡着。她便心领神会地靠在公公屋门边把开会的内容讲给他听:
“爹,队里划了“责任田”。咱家三口人,人平七分地,三七两亩一,赶明儿早起就割麦子。”
“ 嗯 ” 公公在屋内只这么应了一句。
“ 怪 ” 秀珍心想,“ 公公对她带回的消息怎么这样漠然 ?”
其实这并不寄怪,虽然老汉好久未下地了,可对眼目下的什么 “ 联产制 ”, 什么“ 责任田 ”,他早在屋内挂的那个广播匣子里听说过了。
秀珍又站了一会儿,见公公不再说话,这才挪动身子进了灶屋,从壁缝里抽出一把明亮亮的镰刀,以备明日割麦。猛然想起明早两头猪还投食料,便在灶门前坐下,“ 嚓 ”地一声划然火柴,准备点火。这当儿,公公屋内又传出一声咳嗽。秀珍扔掉火柴。果真听得公公说话:
“ 这么晚了,还煮啥?”
这苍老的声音带着几分不可抗拒的严威。秀珍只得关掉灯,回房睡去了。五岁的娃已经熟睡了。
想到明天就要割麦,性急的秀珍着实睡不着。两亩一,扎扎实实干两天看能不能完?何况只有她一把手;公公年岁大了,万不能让他帮着干啊……
“ 呜喔——” 娃哼了一声,翻个身,把一只胖嘟嘟的手搭在秀珍胸脯上。唉,娃呀娃,要是你再大个十岁的话,也能帮着做做饭,扫扫地,妈便不致于里里外外胡子眉毛一把抓,气都出不均了……
起风了,吹得树叶响,吹得屋外电杆上的电线响一一哦!对啦,明天找人捎个信到城里,叫根柱回来休几天假,也便帮我一把…… 不行,根柱也够辛苦的。难道只有种庄稼才累?看着他爬在那么高的,立葱葱的电杆上,也叫人快吓死了……
睡不多时,外面的响动声就把秀珍惊醒了。睁眼一看,天才鱼肚白。这些勤劳的庄稼人哟,听那讲话声和开镰声,大有在当天就要把所包 “ 责任田 ”里的庄稼收割干净的阵仗。
她赶紧起床。推开内屋门,心便跳了,灶屋里已有了灯光!上前一瞅,公公在灶前正正襟危坐,火苗把皱巴巴的脸映得通红,锅里昨晚未煮的猫食开得 “ 咕嘟、咕嘟 ”发响。她不安起来,内疚、惶恐地喊了一声: “ 爹……”
“……嗯 ”公公仍旧只这么冒一句。默默地往灶膛里添柴。
秀珍胡乱地擦了把脸,拿起昨夜准备好的镰刀就向外奔。奔出门不远又赶快折回身子,按着心跳侧着耳向灶屋里听一一她怕公公有啥吩咐。还好,屋里并没动静,这才向划给她的两亩一走去。
庄稼地里不知名的虫子还在鸣叫。田埂路边草叶上挂着的露珠儿抹在足上凉浸浸的。足步声一响,被惊动的青蛙便 “ 扑通,扑通 ”往水沟里跳。啊! 大自然的晨光哟,朦胧新奇!然而公公坐在灶前的神势更为新奇。在本份的媳妇秀珍眼里,从她和根柱结婚那天起,还没见过这严威的公公烧过一顿饭。连灶屋的灶头边也少站。而且,公公属于长辈,伺候他,敬畏他,是天经地义,公公整日闲着手不足为奇,今早一反常态干起家务活了,倒实在使她惊讶不已。
也不知从哪来的劲,太阳爬起一竿子高时,秀珍才直起腰来抹一把汗。一回头。割下的麦整整齐齐地铺在田里。就象金黄地毯,她忍不住笑了。忽然她看见离她两三块田远的地方,五岁的娃边朝她跑来边喊,“ 妈妈一一爷爷叫你吃饭。”
她应了声,迎着娃跑去.蓬乱的发,红扑扑的脸,在这个农村少妇的身上透出一种不加修饰的美来。
“ 哪个做的饭?”她问。
“ 爷爷 ”娃刚一说完,她就紧紧地楼过娃。只觉得心里涌出一股热流。
回到屋里,公公已在吃饭了。等她添上饭才说:“我托人给根柱带了话,叫他回来打个帮手。免得……”老汉猛然停住。他本想说出“免得你累” 的话,但在他的意识里:下辈人拾举不得!
对于叫不叫根柱回来,秀珍已有考虑。只是对这年近八十的公公做了顿早饭,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她端起碗向猪栏边走去。吙!两头猪已喂得肚皮溜圆,她对公公又增加了一层说不出的感激……
第二天接近黄昏时,秀珍跟前的两亩一只剩下五、六分了。晒麦场上那几台脱粒机的声音震得山响,庄稼人在田野阡陌间奔走,这火热场面好久没见过了。“ 变啦!”她想。昨日对公公增加的那层 “ 说不出 ”的感觉也明瞭起来……
还是中午,当她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屋时,公公竟盛了一碗饭递到她手上。这真是她从来想也没想过的事!她慌了神儿,也赶快为公公恭敬地端上一碗,亲亲切切地喊了一声:“爹……”
公公照例只那么“嗯”了一声。在这大忙季节,老汉的确想讲几句慰劳媳妇的话,可又不愿直统统说,就转弯抹角地骂根柱: “ 到底回不回来!也不带个信! ”
“ 兴许他也忙哩。”媳妇说。
“忙!……”老汉原想说 “还有你忙 ”,话到嘴边又转个调说 “ 城里再忙,也要清闲些。”
秀珍是个通达的女人,她想的不同:累,就累一个人吧,何苦惊动全家。根住也是好不容易回来休次假,就是回来。能让他跟着累?
秀珍下午,正加劲割麦,突然觉着腰有些痛。这是老毛病了,去年上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有风湿。根柱却说,那是她摸凉水多了的原故。为她揉一下背,说几句体贴话,她便觉着不痛了。如今……唉!她真有些想念根柱了。她记得那年,媒人把根柱带到她家,她只在内屋门缝中瞅了一眼;是个当兵的,憨憨厚厚,见了长辈就行举手礼。要走的那天,也向她行个礼。媒人对她说: “多规矩嘛,是个实心人。”从那时起,这个农村淳朴、善良的少女,就认定自己是他的人了。当兵的假满回部队一去就是一年,她就默默的等他一年。复员后,她才实实在在发现这个没多少言语的青年人很有上进心,同她这个能干的女子配对很合式……
她不禁偏头望了望远处那条机耕路面,根柱每次回来都是骑着自行车在这路上出现。“ 你个死鬼,也该回来看看我们嘛! ” 她在心里嗔怪他。她望他回来并非帮她干话,她是想对他讲述这些天公公的变化和对她这个儿媳的好处;她要告知他这两天做活是累在身上,喜在心上;她还真想告诉他,她的腰又有些痛了……
她失望地收回目光,又不禁扭头往她田的另一头望了一眼,因为有时根柱回来,会不打招呼就帮着她干活,比如她在喂猪,根柱就挽起袖子;她在挖自留地,猛抬头,就会发现根柱也在挖……
夜色越发重了。想到明日就要打田,秀珍又弯下腰继续割麦。割不多时,隐约听见对面有响声。抬头看去,怪,那响声停了。“ 尽胡思乱想!”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又低头割。割了一会,对面的响声更加清晰了,她于是又停下活路。刚一抬头,对面便落下了个人脸。她心跳了:“ 是根柱吧?”轻声问道:“谁呀?”过了一歇,对面果真丢来一句瓮声瓮气的搭话:“我是根柱。”秀珍的脸红了。她知道这是谁,就学着前日晚开社员会时那大肚媳妇的话骂道:“鬼头鬼脑的,皮都没长伸展,就死不正经!”捡起一块土巴扔过去。对面立时拱出个“偏分头”,接着两个,三个……
“秀珍嫂子,”那“偏分头”正儿八经像背书似的说,“据根柱带回的口信:防洪季节到,他要加紧巡线,故不能回来。我等帮大肚子媳妇家割完,前来你处助战。请指令!”
“ 哈哈哈哈……”
笑声飘进田园,秀珍一抬头:临近中天的月芽儿正斜着嘴对她笑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