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油灯
刘允同
近日收拾仓房里的旧物,偶又把那盏黑腻腻的老油灯拾掇了出来。妻子漫不经心地把它扔进了盛垃圾的竹筐里,准备和垃圾一同扔掉。妈妈看见了,把它从竹筐里捡回来,又放回到小屋的一角,嘴里还不住地唠叨:“这老一辈的东西没有几件了。这盏破油灯,还是我出嫁时你姥姥陪送我的呢,比你大哥还大一岁呢!你大哥都快六十了。”妻子笑了笑,斜眼看了看那盏油灯,没吱声。儿子过来了,觉得奶奶好奇怪,油灯真好玩,用脚尖踢了踢,歪着脑袋看了两眼,摇了摇头,出去玩了。
我走过来看看,油灯屈居于小屋一角,其貌不扬,却依然没改模样。它是用黑陶土烧制成的,呈酱黑色,六、七寸高的身子,丫丫葫芦的形状,黑不溜秋的,看不出当年设计者的匠心。过去,人们用它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把它擦拭的油光锃亮;现在多年不用,冷落于一隅,则是满身的油腻掺上多年的灰尘,黑乎乎的油垢把整个油灯裹了个严严实实。黑腻腻不说,还散发着一股油腥子味,丑陋不堪,也难怪谁见了谁皱眉。
其实,对这盏油灯,我还是蛮有感情的。小时候,家乡还没有通电,每到夜晚,家家就是靠着这一盏盏油灯照明的。那年月,物资匮乏,点灯的煤油也要凭票供应。家里经济拮据,买盐打灯油的钱都要用几只老母鸡下的蛋去换。所以,一盏油灯的灯光就愈发显得珍贵。
家乡一带的老土房多为三间屋,东西住人,中间是两个锅台的灶间。为了节约一点灯光,人们还在里外间的墙壁上凿开一个装油灯用的窟窿,呈陕北窑洞形状,俗称“灯窑窝”。一盏油灯往“灯窑窝”里一放,里外屋都可以照明了。时间一长,“灯窑窝”顶部还会结一层厚厚的“烟子”,积攒起来,可以和水胶一起熬制成上好的墨汁呢!
我家人口多,活计多,一盏灯确实有点应接不暇。外间屋的活姑且不说,就是这里间屋的事情也着实让一个比芸豆粒大小的灯火难承重负。妈妈做针线是首要的任务。我们兄弟姐妹六人,做了新的补旧的,拆了棉的缝单的。妈妈是个要强的人,决不让自己的孩子招别人笑话,所以就每天晚上手不离针线,头不离灯。妈妈在油灯下缝出来的针脚细密匀称,令人称赞,我们也感到骄傲。爹在晚饭后如果没有别的活计,最大的嗜好就是看闲书。他最爱看《三国演义》和《聊斋》,每晚打开发黄的线装书,凑在油灯下,看得有滋有味。妈妈看见爹如醉如痴的样子,总要给爹腾出个地方,我们当然也盼爹多看点,一会躺在被窝里,爹就会把今天书中精彩的段子讲给全家人听了。大姐读高中,功课紧,每天晚上就要挤在灯光下写作业。她的作文写得好,经常被老师当做范文在全校展览或讲评。恢复高考后,她作为老三届的学生,带着两个孩子参加高考,凭借着厚实的功底而考取成功。哥哥脑瓜聪明,三下五除二就会把作业做完。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刻影人玩,在炕上挤个地方,用从大人的缝隙中透过来的一点灯光,在那小驴皮上描呀,画呀,刻的。他真巧,居然能把爹每晚所讲故事中的人物都变成他手下的影人儿。每到农闲或者爹妈不在家的时候,他的“影戏”开唱,引得左邻右居的大人孩子都聚到我家院里,看那油灯下出演的皮影戏。
油灯像磁石一样把我们一家人紧紧地吸引在一起,我们一家人像灯虫一样紧紧围绕在这豆大的灯光周围,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
…………
眼下,优越的生活条件是儿时不敢想象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早已成为过时的话题不再被人提起。彩电、冰箱、空调、汽车、电脑、手机也已经进入寻常百姓之家。房间也绝不是“对面屋,老火炕,一家挤在炕头上”了。什么客厅,卧室,厨房,卫生间,书房,餐厅……一应俱全。至于灯具,更是品种繁多,样式新颖。什么吊灯、壁灯、床头灯、吸顶灯、台灯、落地灯、廊灯、门灯等等等等,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站在小屋之中,看见那盏黑腻腻的油灯,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一家人围绕着油灯的情景。油灯在历史的长河中有过发光的一页,但那毕竟是历史了,它早已经远离人们而去。和下一代讲起油灯下的家史,他们总是像听“天书”一样觉得离奇不可信,这可能吗?是真的吗?对那盏黑腻腻的油灯,只有我和妈妈有着共同语言,我们母子俩时常追忆起油灯下的历史和一个个过时的故事,说到动人处,有时竟会忍俊不禁的“咯咯咯咯”笑个不停,有时竟会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对这些,有人可能懂一点,有人可能不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