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 远 的 樟 树
文/李忠山
昨夜,风声雨声一夜未停。早晨,天像罩着帐子一样,灰蒙蒙的,雨,仍然大一点小一点还在下着。走在上班的路上,猛然发现路面满是红红绿绿的树叶,那落叶以暗红色为主,叶尖或边缘部分还有不少的绿色。一片又一片的落叶铺满了路面,就像给路面盖上一条色彩斑驳的毡子。
眼下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怎么有这么多落叶?况且路两旁全是四季常青的樟树,它属于不落叶的乔木啊!
我抬头朝树上望去,绿叶婆娑的樟树枝头,正有一簇簇鹅黄嫩红的叶片在空枝头长出。在落了叶的枝条上 ,偶尔还有一两片红绿相间的叶子挂在其间。我似乎明白了,这满地落叶可能是从那嫩叶生出的枝条上落下的。
但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毕竟现在是温暖的春天,而这些叶子却……细雨蒙蒙,天空阴沉沉的,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从我心里隐隐冒出来。我想起了昨晚二哥给我打来的电话,问我明天清明节回家给父亲扫墓的事。于是,一种幽思如这纷纷扬扬的细雨在我脑子里弥漫开去。
我的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是生产队用牛的老把式。从懂事起,我就记得他总是肩头扛着木犁或铁耙,赶着牛去耕地。春天犁耙水响,他忙着春耕;夏天抢割抢种,他忙着整田;秋天麦豆落籽,他忙着秋耘;冬天冰雪冬凌 ,他忙着冬翻。风里来雨里往,常年在泥水里浸泡践踏,他那双脚板每到冬天总是冻得大花板裂,尤其是脚板后跟上冻裂开的口子,就像是刚发生过地震的地面上奢裂的大缝隙。晚上,洗完脚的他常要我帮他把一种冻裂膏涂滴到那可以放得下小指头的裂口里。我拿着一截黑色条状的冻裂膏,在油灯下将膏体烘化,然后趁热将油膏滴到冻裂的缝隙里,直到滴平裂缝为止。每次看到那滚烫冒着油烟的膏油滴进他那红肉刺刺的裂缝里,发出丝丝地响,我心里又疼又怕。问父亲,可他微微一笑说:不疼,只管滴。
父亲没有读过书,平时也不多说话,可他对文化很敬重,关键时办事毫不含糊。平日,他看到地上丢了写字的纸张,总要把它拣起来,放到桌上或一个妥当的地方;并告诉我们,写了字的纸不能用脚踩。看他一脸严肃,我们也不敢问为什么。父亲爱抽烟,那几年香烟紧张,他种了烟叶,自己卷烟抽,卷烟时他宁可出钱买粗纸,也不用有字的书纸卷烟。过去,种田人家里不宽裕,当孩子长大后 就把孩子留在家里放牛或做帮手。可是,我的父亲却宁可自己多做点事,也要给自己的孩子读书的机会;他有一句口头禅:人从书里乖。他的三个儿子都上过学堂,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生活那么困难,二哥还念完了初中。一九六四年我也考上初中,二哥问父亲我去不去读书。父亲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读,语气斩钉截铁。后来父亲虽没有砸锅卖铁,但是为了我读书,平时喜欢喝点小酒的他从此就很少喝酒了。
父亲年纪一年老一年,但不倚老卖老。他除了白天耕地,还有一个业务,就是晚上替生产队照队屋,也就是守仓库。队屋里装着集体收获的粮食、棉花和一些农用物质。照队屋很辛苦,责任又大,一般人不愿干,可是父亲乐此不疲。由于他对集体的事情认真负责, 照守仓库里从来不丢失东西,大家很信任他,年年让他照守。
天色黄昏,鸡鸭进笼,牛吃饱喝足后在牛棚里悠闲地甩着尾巴,夜空中早醒来的星星在蓝色的天幕上眨着神秘的眼睛。这时,父亲囫囵地吃过晚饭,一手提着粘满油渍的马灯,一手拿着盛了半瓶水的罐头瓶向队屋走去。 父亲白天耕地,晚上照仓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一天半会闲着。看到他劳累了一天的疲惫样子,我劝他别照队屋了。可他却说:耕一天地赚八分工,照一夜队屋又能赚两分工,这多少是一点收入啊,再说队里又非要我照不可。是的,在那搞集体化的年代,社员以工分记酬,十分工就是一个工作量,一个工作量年终可分得五、六毛钱啊。 我知道六十多岁的老父亲有他的心事,在家里他最小的儿子我还没有成家,用他的话说,他还要奔。

那一年春天,我把屋后台基上几棵老树挖了,重新栽上一 排白杨。哪知,邻居硬说我把树栽过台基界址了。我 说没有过界。可是父亲犁地回来,二话没说把我栽的树都拔了。年轻气盛的我埋怨父亲胆小怕事。父亲却说“邻里乡亲,没挨着也有擦着. 人安己安啊,让着一点就没事了!”过了几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几棵樟树苗,栽在了离界址三尺多远的台基上。 那些天父亲每天早晚都在为小樟树浇水。第二年、第三年小樟树也逐渐长高长大了。
晚年的父亲患慢性支气管疾病,一发病又是咳又是喘,老人白天勉强行行走走,时间还好打发;夜晚咳嗽起来撕心裂肺,彻夜难眠。尽管我们多方给他买来药,但病情仍没多大好转。我劝他到医院里去看。他不知是怕花钱还是什么,反开导我说:“吃五谷六米哪有不生病的?人老了就是老了,只是不要给后人留拖累就好。”当时,这后一句话我没有多想,以为父亲是心宽。 后来有人告诉我,父亲 是怕自己病重拖累了他的儿女们,所以他是 提前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听到这话,我当即如雷轰顶,好半天失去了知觉:悲痛,忧伤,内疚,自责······如潮水般的向我涌来:父亲啊!过去,为了家你风里来雨里往像一头牛一样默默地耕耘,不,比牛还辛苦 ,长年累月超负荷的劳动,洒尽了汗水流干了血,落得疾重难返;你经历了许许多多的困难和痛苦,可你从来不向人说半句;你心里只有家,只有孩子,只有他人,唯独没有自己; 如今, 儿女们成了家有了工作,日子好过了,是该你 养老的时候,而你却怕拖累我们,你、你······呜呼哀哉,我的父亲啊!
清明节,我回到老家,来到屋后空台上,只见父亲亲手栽的那樟树已比屋檐高多了。树干笔直,绿色的枝,绿色的叶,那新枝上一簇簇嫩红的新叶,被雨水洗得发亮。顶部的密密匝匝的枝叶伸展开来 ,像一把把绿色的伞给 后台留下了一片片绿荫。
“嗖——”一片樟树叶从我眼前晃悠悠地飘下,落到满是樟叶的我的脚前。我弯下腰拾起它,郑重地打量它,那颜色黄里泛着酒红,就像长年累月烈日下炙烤的父亲那酒红 色的脸庞。那叶面上散发着光泽,摸上去光滑有质感,像涂了一层蜡油似的。我知道,这叶子由春而夏,由夏而秋,是多么热爱这树上的生活;;尽管经历炎炎酷暑、凛冽寒风的考验,但它却在风里喧哗,雨里喧闹,阳光里闪动光华。生活,尽管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的折磨、烦恼和不幸,但谁又愿意轻易离开它呢? 我手里拿着树叶,怜惜地看着,那叶子背面暗红的叶面上有凸起的粗粗细细的像根系一样的叶脉。我知道在光合作用下那叶脉里曾汩汩地流淌过生命的汁液。这碧绿色的血液从 叶脉里流向树枝,流进树干,让 树干树枝孕育出新的生命, 从而让生命之火在那新枝新叶里燃烧起来。
我的眼前突然呈现出一种幻觉,那躺在地上的暗红色樟树叶,仿佛活动起来,站立起来,舞动起来,像一片片美丽的精灵。是的,红色的精灵!我 怀着激动、崇敬的心情,小心翼翼地穿行在樟树的落叶之间,生怕碰着踩痛了它们。
啊,我永远的樟树!

【作者简介】
李忠山,笔名李谦,湖北仙桃人, 大学文化,中学高级教师。爱好文学,曾在省地级刊物上发表文学作品和论文40多篇。
编著了《高中作文提分的核心方法》、《高考作文高分秘籍》( 江苏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 、《高考作文程序化训练》(《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 《初中记叙文写作技巧》 、《初中议论文写作技巧》、《初中培优新课堂(七、八年级)阅读指导》( 新疆青少年出版社出版) 等八本书籍。
【热评精选】
欣赏李忠山老师回忆叙事散文《永远的樟树》。作品借父亲亲手种下的樟树勾起往日岁月。 父亲,在中国家庭中永远是顶梁柱,犹如一棵树,撑起一片天。作者以少年经历细详回忆自己的父亲。
该散文,共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李老师的父亲是位老把式,在农民中,这种工种,是一个成熟农民的美称,又是一位队里合格仓管员。一生一世,基本都扑在农业战线上,一年四季忙于农事,又是犁田,又是种地,又收割,样样精通,正如所描:“风里来,雨里往,常年泡在泥水里,双脚板后跟冻得像大花板裂……”李老师亲身目睹父亲因脚痛而心焦如焚。
第二部分,重点介绍父亲因家庭生活困难,又兼起一份工作仓管员,而且,工作认真,虽然没多大文化,但,做事从不马虎,兢兢业业,坚守一份爱,爱国家,爱集体。每夜值班,很辛苦,只得二工分工资,偿尽人间苦涩辛酸。再苦再累,从来不叫一声苦,自己咬咬牙,绝不让孩子吃苦,再苦再累,撑起一个家庭,培养两个儿子上大学,就像刘和刚老师所唱的《父亲》歌词一样,“人间甘甜十分,你只尝三分,生活苦涩有三分,你却吃了十分。”挺不容易,一路这样走过来,真一位好父亲。
最后一部分,描写父亲亲手种下几棵樟树,现已成林,以树借喻,以树忆人,首尾呼应,如作品"这些树叶,知道由春而夏,由夏而秋。尽管经历炎炎酷署,凛冽寒风的考验,在风里的喧哗,雨里的喧闹,阳光里的光华……"看到叶子回想联翩,这些抒情,很真实,很有特殊的味道,点出了作品的精华,很精彩。永远的樟树的意义所在,因为是父亲所栽的樟树,是我们的永远,既是回忆,又是鞭策,这是父亲留给子孙最大的念想。
文章借树喻人,情感浓厚,真实。文路清晰,段落分明,行文流利,描写细腻,刻画生动,把中国农民朴实憨厚,倾情奉献,吃苦耐劳的高尚美德,刻画得淋漓尽致。好作品,推荐共赏!(点评:兰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