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百诞(上)
文 | 庄滇冠
母亲薛云妍,虽然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但她顽强抗争疾病的毅力,乐观面对生活的音容,时时凸现在我记忆中。在她百年诞辰之际,与母亲在一起的往事,如缕如丝,萦绕在心头。
母亲1916年出生于常州城里一户殷实人家,姐弟四人,她和我的小舅舅读书到大学。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能上学读到大学毕业的不多,街坊邻居中好象就我母亲一人。高中起她就离开家乡,在外求学。读了书,知道外面的世界五光十色,就会到外面去奔闯。
在我幼年时,常听她说到过贵州、云南、香港,还说我在她肚子里时就坐过飞机。其实,那时她上课的学校以及后来工作的地方遭到日本鬼子飞机的轰炸,不得不随着学校和单位东避西迁。抗战胜利后,她和父亲才辗转回到江南,随工作单位迁居苏州,直至新中国成立,我也出生了。
母亲是职业女性,她学的是蚕桑,在公司任技术员。为了哺育我,父亲和她再三商量后,辞去了工作。对此,她是非常不舍的。我的婴幼年在苏州度过,除了大人哄我时常讲的“骑马骑到观前街”和院子里邻居家的大狼狗,几乎没留下什么印象。
儿童对亲人,尤其是父母,天然会留下深刻印象。从我懵懂能记事起,我看到的母亲就一直躺在床上,小脑瓜里还曾疑问过,她怎么老不起来呢?怎不带我们出去玩?父亲整天忙碌,脚步匆匆,只看到他的身影,很少听到他的声音。我们的家,几经迁徙,从苏州到南京到无锡,住在道长巷。
一天,乡下的亲戚送来一个小男孩,说是我弟弟。以后每天早上起来,父亲就把弟弟交给我,由我拖着刚会走路的他在屋里屋外转悠,保姆阿姨伺侯躺在床上的母亲。这时的母亲,一切不能自理,也不说话。父亲更是忙里忙外,不时找医生到家中为母亲治病,可总也没起色。他每天还要上班,没有闲工夫和我们玩,我再也骑不到父亲闲坐跷起二郎腿的“马”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年多,母亲从躺着到可以斜倚在床上,嘴里能断断续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其间不断有亲戚、同事、朋友来看望安慰她,也出了不少治疗的主意,只要有可能,父亲都要把医生或郎中(也就是西医或中医)请到家中为母亲诊治,我就侍立一旁,听侯吩咐。
从父亲和医生的交谈中,我隐约知道了母亲得病的原因:几年前母亲在南京生我弟弟时,赶上大暑天,奇热难忍,产后高烧,体温40多度,连日不退,人也昏迷不醒,刚生下的弟弟被送回老家由奶妈喂养。当时医院的设备和条件有限,用药无效之下,就在母亲全身敷上冰块以退烧。经过这样的“治疗”,高烧是退了,人却瘫痪了,中枢神经是烧坏的还是冰坏的,无从定论。
母亲是要强、见过世面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个打击?她后来告诉我,她曾几次想了断自己,但看到年幼的孩子,看到亲人、朋友、甚至巷子里不熟悉的人时常来给予劝慰鼓励,她才有了生的勇气,而且越来越强烈。
在家人尤其是父亲的悉心照料下,母亲从只能躺到倚,到搀扶着下床坐在藤椅上,其中的每一个动作都要我们帮助下才能完成,她也要用足力才能挪动一下。她的运动神经完全不起作用,四肢僵硬无法平衡,体位变换大一些,她要咬着牙,颤抖着,额上沁出了汗才能到位,这时,她会吁口气,脸上露出成功的笑容。
常人的举手投足,她都要从头练习,这成了她每天的功课。我们在旁边时,还鼓励她多做一遍。母亲对锻炼的信心越来越足,她也似乎尝到了坐立的快乐,我们也为她一点点的进步而高兴。
病魔造成了母亲的行动障碍,而且无法清楚流利说话,却未能伤及她的思维功能,她的记忆力仍很好,这是不幸中的大幸。每当提起过去的一些事,她会两眼放光,忍不住一字一顿说上几句“当年我们……”,看得出她沉浸在愉快的回忆中,有时还会显出一点自豪的神态。
这时我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记得在开学的前一天,她把我叫到跟前,示意我打开床头柜,这可是她的百宝箱,平时不许我们开,我只知道里面有我幼时穿的小衣服。她要我拉开小抽屉,取出一个小纸包,她慢慢打开,哇!是厚厚一沓非常清晰的照片,一点不泛黄。
这时的母亲完全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一张一张给我细述照片上的场景:有在教室上课的,有在实验室操作的,有在舞台上演出的,有在球场上奔跑的……每张都有母亲的身影,显现着母亲的青春活力,她是那样的美丽。这五十几张照片记录了她上大学和工作时的情景。我细细地看,母亲要我找出每一张上的她,我一找一个准,几乎每一张都有一个小故事,我听得入了迷。
从她絮絮叨叨、吐字不清的话语中,我分明知道了母亲无论在校还是在公司都是出类拔萃的“尖子”。这时,她拿起包照片的毛边纸,指着上面的字说,这是她写的毛笔字,那会我识不了几个字,只觉得那竖写的一行行字清楚、整齐,后来上学有书法作业,我还临着当帖募写呢。
第二天,父亲送我去报到(我读到研究生,这是仅有的一次送读),对我说,妈妈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优等的,你也要用功。孟母教子,岳母刺字,父母用这样的方式给我上了第一课。
……

【作者简介】
庄滇冠:插队苏北十年,1978年考入大学,入职中学教师,后为公务员,簪组正处职。退休后在一环保NGO当义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