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辘轳声声
文/ 张书成

又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我回到了老家圪崂。满村的槐树上缀满了雪白的槐花,弥漫着浓郁的清香。站在院子里的台阶上,首先进入我眼帘的是东院墙角的老井和辘轳,那青石凿成一尺二寸直径圆窟窿的井口,那安着铁拐把的木辘轳,上面缠绕着21圈牛皮绳,以及那16个环环相扣的铁栓和磨得发亮的捏扣,无不让我想起母亲在世的岁月,仿佛又听到母亲搅水时摇动辘轳把的“咯吱——咯吱”声,那声音,不高不低,不粗不细,不紧不慢,像庄稼汉劳作的微微喘息声,又像农家妇女哄孩子唱的催眠曲,对我来说,永远熟悉而亲切,如悠扬低沉的二胡声一样动听,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辘轳的“咯吱”声伴我了四十多年。小时候,家里养着两头牛、一头猪,还有五六只鸡,加上一家七口人,天天的用水都是母亲天不亮就打出来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勤苦的人,她常常摸黑穿衣、洗脸,借着星光或月亮先打水,一桶一桶搅出来,倒在水缸里、锅里,满了以后又给全家人的洗脸盆里倒上,然后才去喂牛、猪、鸡,等这一切做完,又急急忙忙去上工。我们家的井约有七丈多深,但水很旺,打上来的水冬天冒着热气,夏天又冒着寒气,清湛湛的。从母亲打水的表情看,她对这一劳动永远是心甘情愿的,从来没有怨言,也没有喊过一声劳累。
当我长到十六七岁时,附近的六户邻居因村里的公用水井塌陷不能再用,常常到家里来打水,有的人觉得不好意思,嫌给我家增添了麻烦。但母亲不这样看,她说“好事多为”,只要邻居来打水,她都是笑脸相迎,与他们说长道短,让他们没有一点被嫌弃或讨厌的感觉。每天天麻麻亮起来,母亲先开门让邻居们打水,自己喂猪喂鸡,或纳鞋底、织布纺线,等邻居们打完水担走了,才一桶一桶的给自己打水,于是那辘轳就响个不停,“咯吱”声一响就是一个多钟头。有时候邻居的大人不在家,两个十多岁的孩子来打水,母亲怕不安全,上去接过辘轳把,给孩子把水搅出来;如果水没打满,就把自家桶里的水给孩子添满,这样的事情,不知发生了多少次。
母亲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渐渐的,远处的十几家邻居也看近邻的样,都到我家来吃水,母亲照样一句不高兴的话都没说,热情地接待他们。她对我们说:水越吃越旺,人越走越近,都是一个村里人,谁家没有一点困难?谁家不需要别人帮忙?只要对大家有好处,咱麻烦点有啥哩?就这样,十八户邻居都都成了我家的吃水常客。有的人不小心,把桶掉到井里去了,急的没办法,母亲放下手中的活,从门背后拿出一种叫“搂续子”的一串铁钩子,下到井底里,她左摆摆,右摆摆,然后往上提一提,不一会就把桶捞上来了。感动得邻居们不知说什么好,有的人就给母亲捎几颗“暖柿”,有的给母亲拿一块“豆渣馍”,母亲感激一番后,也给邻居们回赠一些家里的“红薯馍”或者一碗“红薯面饸饹”什么的。
我结婚以后,妻子开始不会摇辘轳搅水,母亲就手把手地教她怎样锁“捏扣”,怎样把桶放入井口,桶下到井里皮绳在辘轳上还有几匝就要停下,听见井里“扑通”一声后,那是桶里打满了水,然后再搅动辘轳把;水桶上来到井口又要怎样一手握辘轳把搅动,另一只手要尽快拉水桶到井沿,防止放了“暴辘”(辘轳失去控制伤人),一直到妻子会打水为止。就这样,她还常常站在妻子对面,婆媳俩一上一下绞动辘轳把,把一桶又一桶水打上来。邻居们都说,这婆媳俩像娘俩,妻子也常说,她找了个好婆家,遇上了贤惠的“阿家妈”。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村里拉了自来水,繁忙热闹的水井渐渐沉寂了下来,但年过古稀的母亲还是喜欢吃井里的“新花花”凉水,逢年过节或重要客人来访,她都要家里人去井里打水,看着桶里能耀见人影影清亮亮的水,母亲就高兴得眉开眼笑。闲了的时候,她常常蹒跚走到井旁,摇摇那辘轳把,听听那熟悉的“咯吱——咯吱”声,象听包谷拔节的“咯吧”声一般,脸上浮现着宁静的喜悦;这时候,我们都不去打扰她,静静地看着她的表情,分享着她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快乐。
母亲已去逝多年。但我每次看见水井,看见那熟悉的辘轳,听见辘轳好听的“咯吱”声,就看见了母亲慈祥的面容,看见了她忙碌勤劳的身影,也听见了她对我们朴实的教诲声音,我就心里激动,怀念之情就油然而生,有时候甚至觉得对不起母亲,包括小时候的淘气,长大以后的犟嘴,让母亲生小气……
槐花缕缕,散发着丝丝清香;辘轳声声,唤起我对母亲的怀念,却是永远刻骨铭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