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之歌
文/蔡区华
一 、超越现实
上个星期六,赵国瑜让我白等了一个上午。那天我也没去丈母娘家帮工,就是因为赵国瑜前天夜里打电话给我说:下一个星期六无论如何都要来我住的城市一趟。他还对我掏心掏肺地说,这一次他特别想和我聚聚,叙叙旧,聊聊天。不过,那天星期六,在我们约定的那家寺院凉亭前,我独自呆了一个上午。赵国瑜始终没有出现过。
赵国瑜是我的同学,我们从毕业之后就没有相互联系。我只听说他一门心思地写小说。有几位同学曾经拜读过他的小说。有一位同学说,赵国瑜是因为蒲松龄的小说看多了,所以才满脑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当时,那位同学还扮着丑脸,说赵国喻多次学着蒲松龄的样子,独自一人,三更半夜徘徊在竹林间,倾听夜间萧瑟的风声。那位同学说完后,还看着我,哈哈大笑。我记得还有两位同学跟着一起笑着。不是赵国瑜的小说经常偏离正常思维轨道,不入同学们的心。而且赵国瑜对奇闻趣事,妖魔鬼怪,千古奇案,诸如此类的事情入戏太深,往往如痴如狂,让人无法理解。另一位同学另辟蹊径地道出,如果赵国瑜能追随金庸老先生的思路,也一路刀光剑影,儿女情长,不乏会出现另一番美好天地。
在他们争论着,《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神雕侠侣》,哪部小说更经典时。我才想起自己因为生活在另一个城市,所以对赵国瑜的事情却一无所知。我只记得八年前那次春节的小聚会上,窗外还下着蛮大的雨。一只小鸟为了躲雨,飞到玻璃窗前,扑腾了两三下,接着冒着雨飞走了。其实,我对赵国瑜最好的印象还停留在学校的高二时期。我是同届级,不同班,却生活在同一间宿舍里。而且我们还是上下铺的关系。本来我睡上铺,他睡下铺。赵国瑜平时被喻为“聪明人。”但他总是沉默寡言,在这二十平方的宿舍里住着八个学生,就数他的行为举止,乖张异常。开学第一天,我正踩在铁管架上上铺,听见他对我说:“你怎么一刻也不得消停?”
我俯瞰着赵国瑜的头颅说:“何以见得?能否道来听听?”
这时,宿舍天花板中间挂着15瓦电灯,正从黑油油的玻璃面上投下昏暗的光线,照射在赵国瑜手中的书上。而他整个身子连同他的影子一起倦缩在下铺的角落里。他听到我这么一说。突然,他伸出两只脚,从床铺下到地面,随后站起来,仰起头望向我。沉默有两秒钟,像是在思考,而后说:“方子锤,你都没算过吗?你一天上上下下七八趟。如果你个子小一点,那就无所谓了。可是你又胖又壮,身体又重,如果你像我一样整天安安静静地看书,那也无所谓的,可是你偏偏一天到晚不知捣腾什么。把整个床铺弄得像船一样摆晃。睡在下铺的我能不心惊胆战吗?甚至,不知怎么回事?你天天晚上睡觉做恶梦,简直就像排山倒海的姿态。你说说?你说说……这又是为什么?””
见到如此激动的赵国瑜,我很为难地说:“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赵国瑜听到,我这慢条斯理的话语,一时动怒了。丢下手中的书,伸手抓住床架铁柱,使劲地摇晃着,一边嘶喊地说:“都这样了,还没感觉……都这样了,还没感觉……”自从那次之后,我们各自妥协。从此他睡上铺,我睡下铺。
可是,整个学期,我睡在下铺,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倒是赵国瑜对我感到内疚,多次问我:““睡在下铺,你心不烦燥吗?”
我随口道出:““何以见得?不会的。”
赵国瑜见我如此轻松地回答,误以为我对他一直心存芥蒂,于是,反而难平心中的不安。继续对我说:“你真是个奇人,难道真没有一点不适?你说我似乎有点太自私了。我一直想睡上铺,那天和你争论不休,只是觉得下铺简直就像个地狱。有人既然在我看书的时候,手舞足蹈,冲着我吹口哨,说我是个书呆子。并且每个人都在我前面摆弄他们的那双又脏又臭的脚。”
这时,我才幡然大悟。虽然赵国瑜对我有点不近人情之处,但我没觉得睡在下铺有什么不好,也没有像赵国瑜认为的那样难于相处。我第一次发现赵国瑜太搞笑了,于是开玩笑地说:“这段时间,你老躲在上铺,一声不响,如果不像一个修行的和尚,至少也像个隐居深山老林的隐士吧。”
听到我这么一说,我和他随即一同大笑起来。赵国瑜当时在上铺,转着他那瘦小身体,用手中的书敲打我的肩膀。
我从五一路怎么走着走着,便到了福州城的三坊七巷。本来我回家仅要二十分钟,今天像是鬼迷心窍,特意拐进另一条街,于是错了方向,走进三坊七巷的街道中心。那里各家商铺正忙着营业,游古街的客人也一波接着一波,只有我正在想着和赵国瑜曾经的那点破事。我自嘲地笑了笑,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想再拐过一条街,去秘书巷,那里离我家就不远了。秘书巷是一条有厚重历史的小巷。我在巷尾接到赵国瑜的电话,首先说他已经到福州了,接着说他已经在福新路的磨时光咖啡馆等我,最后电话的另一头,再也听不到赵国瑜那粗犷的声音了。我多么想听他说,为什么失约了?至少给个不着边际的理由也可以。可是他只丢下两句话就突然挂断了,这让我很生气,有一股无名的火压在内心,感觉透不过气来。
磨时光咖啡馆,灯光暗淡,透过玻璃橱窗往里瞧,赵国瑜的身影在最里边的角落里。他见到我,站直身子,招手向我召呼。
显然,他也着急地想见我。赵国瑜看起来比上一次瘦了一圈,眼光呆滞,颧骨凸出的脸颊,是否是光线的关系,居然呈现淡黄色。并且可以肯定,此刻他行动迟缓,说话有气无力的。我还以为他只是旅途劳累,风尘仆仆的结果。却没想到赵国瑜此番来找我,另有一番用意,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说白了就是他的家庭一些琐事,想对我说一说。必竞我们的交情平谈如水,对我说说也无妨。下面的段落是赵国瑜在我面前说的一些话。我重新转述一篇。当时,正是午后时分,咖啡馆里除了我们之外,也没有其他客人。
十分钟后,赵国瑜才开口对我说:“方子锤,你说我的人生怎么越走越离奇了。”
“何以见得?道来听听。”我随口一说。这句“何以见得”早已成为我和赵国瑜之间说话的口头禅了。
在我的咖啡还没有送来之前,赵国瑜已经把自己杯中的咖啡喝完了。他说:“方子锤,你是知道的,我喜欢看小说,多年来,看着看着,也喜欢上写小说了。这有什么不妥呢?自己的趣兴爱好吧。当然了,在别人眼里自己对书上了隐,好像吸烟者对烟味一样依赖了。然而,不知怎的,当我感觉自己在一根独木桥上行走时,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个坠入深渊的人了。那是从第一次让我惊叹不已的事开始,我认识到复杂的东西原来都来自简单,简单的组合让世界变得精彩了。其实,我只是想简单而精确地表达自己的生活而已。
可是,你身边的人可不这么认为,他们把你看作是个奇人、孤独者、自私者,一个偏离轨道的人。就算你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吧。那我也是个对自己认准某个事物一定要追究到底的人,直到自己满意为止。有人定义为完美主义者,但我可并不完美。我写的小说,更多的是郁抑与悲情,只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唠叨婆,没有真理可言。有时我也为自己虚度光阴懊悔过。可是,过一段时间,我再一次阅读自己的文章时,却感动得痛哭流涕,见到自己独一无二的表达方式,内心还会出现一阵狂喜。那是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到的一种幸福。”
咖啡店的女孩送来咖啡,赵国瑜又叫女孩也给他加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发现那女孩睫毛很长,心想那一定是假的吧。女孩对着我的眼光,给个微笑,转身返回吧台。我也觉得赵国瑜多少有些走火入魔了,不由得产生怜悯之心。但我还是这样问他;“今天,又是失约,又是摸凌两可的电话,这些事情你也觉得理所当然的。”
听到我的话,赵国瑜对着吧台的方向,简短地回答一声;“手机没电了,还在那儿充电。”
我看见吧台上确实摆着一部黑色的手机。很显然,赵国瑜内心的憋屈更甚于着急。对我有什么想法,他并不在乎。即使想揍他,他也不在乎。他说:“方子锤,你知道吗?突然有一天晚上,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晚窗外确实漆黑一片,夏蝉正叫得欢。妻子站在我的背后,我不知道她站了多久了,只是她轻声地叹口气说,我们离婚吧!我当时没听明白,因为我正在写那篇小说的段落,正描写男女主人翁的内心对白。”
三天前,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呢?让我想想。哦!在车站停车场,想起来了。她从另一辆车上下来,刚露出一个侧脸。我刚坐在车里等着下车,突然从窗口向外看见她的脸。啊!多熟识的一张脸啊!我曾经见过这张脸。想起来了,在我每一本书背面,我画的那个侧脸,那个女孩的侧脸,就是她。在我的记忆里她重现了,啊!真有其人!当我去找她时,她突然不见了,消失在人群里。今天,我在这海滩上,礁石边,又一次看见她了。二十岁左右,短发,鼻梁挺高的,大眼睛。没错就是那双眼瞳会说话似的眼睛。但凡看她的人都会这样问自己,她是在看我吗?想和我交流吧。
我发现她时不时地用被海水濡湿的手撩拨着耳边的短发,发稍湿滑而微曲,紧贴脸颊,映衬出满脸妩媚。这时,轻涛阵阵,我踏着松软的沙滩,涉着海水,向碓石靠近……
方子锤,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那时我的灵感宛如烈马在奔驰,多么希望自己继续写下去,让男主人翁尽快和女主人翁相见!让爱情的火花能够浪漫地点亮。可是,我却听见背后的妻子这样说:“你的世界只有你自己,你忘记了父母,忘记了妻儿,忘记了月底的房租和帐单了。这些帐单每到月底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而你却视而不见。我看见你哭,看见你笑,看见你用书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就连在梦里也时时发出凄惨的叫声,但这些都与我无关,仿佛我只是个观众,一切的悲喜剧只有你一个人在演。”
我愣了半天,我的心还在那一片海滩上。与沙滩为伴,倾听大海的声音。正想向一位少女倾诉久违的爱慕。此时的我是谁?是小说的主人翁还是我自己?
我看见妻子,一脸无奈,正抱着一摞衣服,一边冲着我说,一边动手从晒干的衣服上撤下衣架。
她那被汗水濡湿的鬓角,有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慢慢地流下来。这一画面让我惊醒过来,我的思绪像蝉脱壳一样从小说剧情里缓缓地退出。我感觉像是做错事的孩子,内疚地说:“今天怎么啦?累了吧。”
“老家打来电话,说母亲明天要来我们家。还叼唠了半天,说堂叔过逝,我们家也没叫一个人回去祭奠一下。不关是你家那没完没了的事,还有我家那边的烦心事。我妹妹和我母亲去旅游时……我都要想离婚的人了。还要对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我本想我能坚持下去的,但我已经坚持不住了。”
“我说,方子锤,你知道我听完这此话是怎样的心情吗?虽然我不想离开桌前,但我的腿还是挪走两三步,绕过椅子背,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赤着膀子,并且全身汗流浃背,裤头被浸湿了一大块。至于我的头发早已湿漉漉的,随时都有可能滴下水珠。只有我的眼睛在转动着,但能表达出的,也只是无奈而迟滞地眨巴着。我的嘴吧张开又合上,想说什么,但言而又止。虽然已经到六月天了,窗外烈日灼热,地表的热浪如烟雾一样缭绕,但我还是在阳台上的绿色叶片中发现了夏天的清凉。”
显然,我的思维继续在滋长:还是让那两位少男少女等等再相见吧。应该安排一场偶遇,最好是在一场突然的事故中。那好吧,就这样,女主人翁不慎跌入海里,男主人翁奋力相救。虽然这种‘英雄救美’有些老土,那么就来一个相反的结果。少女是游泳高手,少男反而是个旱鸭。再想想,能不能这样安排呢?可是我在表达时尽量婉转一些,应该多些浪漫的色彩。
我鬼使神差地又回到桌前,拿起书写器,集中精力,重新接起被斩断的思绪。仿佛我又来到海边,再次看见波涛汹涌的大海,耳边又一次响起浪声。在幻影的世界里,男主人公也再次从远处出现依稀的身影向我慢慢地走来。
我开始动笔了,文字在我笔尖迅速地流动着,奔驰着,这时我以赏心悦目的心情,看着男主人公。一个小时后,我偶然的瞬间,听见妻子开门离开的声响。当我意识到家庭问题的严重性时,这使我更加烦恼,众多情感交织在一起,也使我内心发出阵阵痛楚。我来到卧室,发现妻子带走了她的衣物和一切属于她使用的物品。她还带走放在床头柜上的一个棕色像框,镶着一张照片,那是我们的结婚彩照。
日暮已近,在磨时光咖啡馆里,我听赵国瑜细数了半天,反而有点幸灾乐祸的心情,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如果他发现我的嘴角忍不住想张开而又不忍张开的样子,那一定很难过。可我确实感觉自己偷着乐。我马上对他说:“我还是为你点一杯酒,喝喝吧。”
赵国瑜立刻回应,说:“我不喝酒,喝酒会让我的头,欲痛欲裂。”
“你几时犯头痛病?”
“很早就有了,也许因为写小说,过分动脑,伤了脑神经了。有间接性的疼痛。”
“看你这生活是怎么过的。”
“方子锤,你也认为我有点异类了。”
“异类倒不是,似乎有些超越现实了,像是活在另一个空间里。”
“这么说,你也感觉我多少有些异常了。”
“不过从我认识你来判断,有那么一点点……再说我也分不清。还是说说你老婆现在怎样了。”
“回娘家已经一个月了。”
“看来事情有些严重了。”
“是的,以前也有过,这次时间长了点。本来我和妻子今天要见一面,见面之前我先来见你了,在这个城市我只有你个朋友。我想我们三个人先聚聚,也许事情有了转机。”
“那怎么一个下午都看不到她的人影?”
“这次她真的再也不想见我了。”
“你们明天再约一次。”
“那我明天打电话给你,不要看写一篇又一篇小说,可我嘴笨得很。”
“好吧,明天我等你的电话。”
我发现赵国瑜叙述自己文章中的人物时,表现出精神焕发,神彩飞扬,和谈起家庭琐事,简直判若两人。这时,他沉默不语,两个人又点了两盘奶油草莓蛋糕。我吃完了,他还一口未动。夜暮降临,来咖啡馆的客人渐渐地多起来,大多数是年轻人。磨时光咖啡馆内灯光昏暗,隔壁一张桌子前围着两女两男年轻人正在一盘蛋糕上点着蜡烛,庆祝其中一个人的生日。她们激情四射,谈笑不绝于耳。这种氛围反而让赵国瑜觉得坐立不安,多次提出离开此地。于是,赵国瑜回到先前定下的酒店。因为我明天还要上早班,离开咖啡馆后,径直回家休息了。
第二天,我到深夜才想起赵国瑜,不知是天气太热的原故,还是心存内疚,当心因为自己没有尽力,有可能使赵国瑜失去和妻子和好的机会。可是,辗转反侧之后,迷迷糊糊,捱到天亮,却等不到赵国瑜的电话。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过去了,赵国瑜始终没有再给我打过电话了。到了年底,除夕晚上,门外爆竹连连,街上彩灯高照,巷尾孩童们嬉戏打闹,相互追逐。满城喜气洋洋。这时,我想起赵国瑜,我想象着他也许为了他那梦幻般的世界,从六月份开始,像个流浪者一样独自徘徊在某个角落。我连忙给他打个电话,但电话没有打通。从初一开始,年初这几天我又多次打电话联系赵国瑜,一直联系不上。也因为他的关系,我年后一直闷闷不乐的。又过了一个月,我从另一个朋友那里打听到他的消息,说赵国瑜独自一人居住在一个孤岛上。我问为什么?那位朋友转着眼珠子,眨一下眼皮,说:“这谁知道呢?有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在那里生活得很快乐!”听到这些话,几天之后,我也重新变得开朗了。
二、 困境
第二年,睌秋时节,我失业在家。在百无聊赖中,我想起赵国瑜。在朋友之间的闲谈中得知,他已经失联有一段时间了。为了找到赵国本人,我决定回老家一趟。我拎着包决定从省城坐动车到老家的县城。我心里老觉得赵国瑜不和我联系,可能出了什么事故了。所以起了个大早,匆匆地吃了个早饭,便赶往车站。
预定的车票开车时间是七点十分,而我提前三十分钟就上公交车前往。清早有些凉意,车上乘客也翏翏无几。除了我之外,还有一对老年夫妇。在我前面,隔着两排的椅子上那个老妇人,手上还提着一袋热气腾腾的包子和馒头。虽然我一心惦记着时间,但是看见路上那骑着电动自行车赶路的建筑工人。觉得他们有着比我更着急的事,等着他们。到了车站门口,知道离上车的时间还早一点,于是,我在侯车室的一排排椅子上找个座位坐下。这才安下心来,静静地等这趟班次的动车到来。
侯车室里的大多数乘客都摆着一茫然的脸。感觉自己的脸和他们并无两样。这时,我开始对这趟行程感到有些不安。在踏上动车后,才真正地意识到,自己只是想尽早逃离那百无聊赖的生活。动车启动了。我看见过道上有个女孩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找自己的座位。那女孩烫着褐色的头发,手背上虎口处纹着一只彩色的蝴蝶。在众目睽睽之下,女孩的动作显得笨拙,抬起行李箱时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腕上,她连忙道歉,显得很无助。这时我才知道她是我的邻座。之后,就是因为我帮她把行李搬上行李架,她才对我肆无忌惮地谈起她的事情。告诉我,她在福州一家茶叶公司上班。这趟是回浙江温州老家疗养。原因是医生说她得了抑郁症,而她自己不这么认为。按她的话说,她只是某些时候的行为有点点出格,其他的一切正常。
“从我哭的次数比较频繁来说,就断定我有这方面的倾向,这也太果断了,你说呢?”
“诊断书是医院的医生开的吗?”
“是的,不过一一”
“那回去疗养一段时间,放松一下自己,这是个办法。”
“你也这么认为?”
“我的一位朋友似乎也有这方面的倾向。”这里所指的朋友是赵国瑜。
女姟默默地点头。我们还聊各种事情,而她的话题多数是生病之后的各种烦恼。
我到县城车站下车后,反复推敲那女孩的话语,觉得她把这种事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决地说,似乎就有点不正常了。
刚踏上家乡的这片土地,一股亲切感向我袭来,瞬间将之前女孩的音容笑貌忘得一干二净。出了车站口,首先让我感受到乡音的温暖。在人群中我发现一张熟识的脸,原来是我初中的同学。早听说他去了新加坡了,什么时候回到国内,还没有听谁说过。
“怎么是你?”我有点诧异不已。虽然他的脸庞大体轮廓没变,但是整个身体已经显得发福了。
“方子锤,你怎么变成这么瘦了?以前可比我胖多了吗?”
他说话的语速很快,眼镜后面的眼睛盯着我看。灼灼的眼神,相当自信。
“国外好玩吧,……”我突然冒出这句话,感觉自己失态了,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可是他一点也没在意,而是这样说:“新加坡不像中东国家那样不是战争就是恐怖袭击。”
坐上城市线路电车,从上车开始到下车,我们都无法聊到一块去。他总是以海归者自居,而我显然只是个失业者,内心无法找到一处可以支撑的力量。
车子向前走,一个个站台向后退。从郊区缓缓地驶入市中心。我和他并列而坐,我一直听他滔滔不绝地谈论新加坡的所见所闻。什么?新加坡的官家富家子女都送去外国念书了。什么?新加坡的原始住民曾经有一部分是大陆的一股难民,等等。显然他也是道听途说,我一直洗耳恭听。我将要下车时,我问他:“赵国瑜,你见过吗?”
他先是愣了一下,把眼珠子转了一圈,又看了看我。说:“你是说,给报社写些小文章的那个赵国瑜?”
“是的,他是2班的。”
“小绰号书痴、小说迷的那位同学?”
“……”
他抬头,翻上眼皮,想了想说:“噢!这个人印象不深,很少和他联系。听说他不喜欢与人见面,更不要说什么聚会,什么喝茶之类的了。不过,在去年八月的某一天,我看见他从我身边走过。衣着邋遢不整,头发也有些时日沒有修剪,低着头往前走。当时他脸色难看,一脸沮丧,正蹒跚地踩着步伐。我正想叫他,可是他却迅速地拐进旁边的小巷。”
我急着想打听到赵国瑜的近况,于是追问说:“后来呢?……”
“从我回来后,就那一次见过那个人。后来,后来,……只听说他的婚姻出点问题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虽然我牵挂着赵国瑜的行踪,但是我再怎么着,也无法从这位同学嘴里打听到赵国瑜的更多情况。当这位同学要下车时,丢下一句话说:“要找到赵国瑜,必须先找到程金葵。你试试吧。”
线路公交车到下一站,。我也下了车,这时才想起这位同学的姓名,他叫戴克,和赵国瑜一样,我和戴克也是同届,不同班,但我们三人住同一间宿舍。而戴克家庭殷实,从小他就不大理会我和赵国瑜。在念书时,我和他从未促 膝而谈过。记得有一次,我和戴克打过一架,他把我打得头破血流。那时我内心充满愤怒,想着,等我的二头肌和前臂的力量能击倒一头牛时,再找他算账。可是到了下个星期,我就把这事给忘了。
我一边想起这事,一边继续往前走。故乡的街道,刚栽下的树木树叶黑沉沉,尘土还在我脚下飞扬,越靠近市中心,街道也越干净了。虽然看见了一张张陌生的脸,但是熟悉的街道,总能勾勒出我内心的某段记忆,让我内心澎湃不已。如果不是自己失业后,失落的心情显得沉重,还有赵国瑜的事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那我一定会在人群中哼上一段儿时的歌曲,来舒发自已愉悦的心情。有一段路让我摸不着头脑,显然被拓宽了三倍多。两边的商店,已经旧房换新楼了。一条条小巷也变得明亮而畅通。我记得这条街的其中一条小巷是通往赵国瑜的家。走进第一个巷口时,程金葵这个名字,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程金葵一一程金葵,去年年底,除夕那天,我向明友打听赵国瑜时,有一个朋友这样回答说:“不知道啊!……没有,沒有……谁知道。如果你真要找赵国瑜,可能只有程秋葵知道他的行踪。”听到戴克提起她的名字已经是第二次了。程金葵是何许人?和赵国瑜什么关系?甚至是男是女,我一概不知。要不要先找她呢?
我正想着,突然鼻子一紧,肚子一收,我打了个喷嚏。这时,我抬头看见一家门前左右两边有两只小石狮,像猫抱住玩具球一样抱着石球。根据赵国瑜无意中透露给我的迅息,他的家应该在这里。那是临河的一座土木结构的房子,除了外壳是土墙外,里面几乎是木质结构。因为年代久远,时事变迁,住户的姓氏也变得杂乱无章了。帮我领路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热心肠的女人。她头发有些凌乱,脸颊的雀斑有三处,几次回头找我搭讪。“从出事开始,找他的人,你是第一个。”
“……”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活得糊里糊涂的。”
“哼!……”
“我是这么说,人活着不是为了老婆和孩子,那为了什么?”
她喋喋不休地数落着,满肚子牢骚。可以看出来她为人刻薄,并且对赵国瑜的为人处事有许多不满意的。可是,她为什么答应我的请求,让我一睹赵国瑜的书房呢?还自告奋勇说,赵国瑜离开家时,把家的钥匙寄放在她那里,如果我需要到他家待上一小会儿,她愿意为我开一下门。
赵国瑜的卧室在二楼,二楼走廊光线充足,仰望天空有三只麻雀飞过。热心女人打开门后,转身下楼去。正走下楼梯口的第一个阶梯时,回头向着我,露出诡异的微笑,似乎表明我和赵国瑜是同一类人。进入房间里,我不是被霉味或杂乱无章的景象所包裹,而是看见处处井然有序。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衣橱旁还挂一件风衣。衣橱是灰色的,中间有一扇门稍稍开一点。梳妆台上的圆形镜子还是一尘不染。化妆品之类的物品也是排列有序。可以看出这里有人经常打理。不过隔壁的书房似乎有些凌乱。一扇一平方米的玻璃窗户,朝外开着。窗前有一张桌子放着四五本书,书旁散落一些稿纸,有一两张还掉在地板上。我朝一面墙上的旧书架走去。书架上,除了有一码一码的小说和诗刊外,还有些画册。其中有一部分纸稿,那一定是赵国瑜在没有电脑之前写的手搞。我想能不能在这些手稿中找到赵国瑜在磨时光咖啡馆里描述的那篇小说。
书架的角角落落,我翻了几遍,显然没有发现那篇小说的手稿。也许存在他的电脑里。不过,我在桌子上的那一堆乱纸中发现有这样一段文字:
一切的一切被打乱了。这几天,我心乱如麻,我构筑的世界彻底崩溃了。突然间地打击,让我陷入痛苦的深渊。我不得不放下心中所有的挂牵,不得不离开那“世外桃源”般的幻影。经过了许多个不眠之夜,我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此刻的我和我的生活,就像写小说一样突然间停住了。处在一个困境中,而飘渺的灵魂随风游荡,像小鸟在寻找枝头,又像是河水在盼望着宽阔的湖泊。可是,我终究发现自己的内心是如此的脆弱,这让我惊讶不已。说来是多么的荒唐可笑!我可以塑造如钢铁般坚强勇敢的心。又可以写下如大风摧残后的小草,而又逢春生长的人物。同时书写凯旋而归的英雄,也可以是进入“虎穴”的革命党人。虽然我用心描写他们冲天般的豪情,可是我的心还是如此脆弱。这将无话可说!
前个月,我见到方子锤了。虽然他和我一样是个晃晃忽忽的人,对我也莫不关心,甚至对我怀有不满,但是我还是对他倾诉衷肠。之后,我感觉好不快活。当离开方子锤之后,我还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最多不超过一个星期的时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天之后我没去找他了。他根本不知道我第二天见过我的妻子了。刚好那天磨时光咖啡馆里,光线有些昏暗,沒有其他人,我们坐在一个角落里一张桌子前。她侧着身子,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显然,她有过精心打扮,让我感觉到出乎意料。
我从来没有见过妻子有过这般冷静,胸有成竹的自信出现在她的脸上。她说:“如果房子不租了,家具多少也值一点钱。反正 你几次三番想搬到海岛去,那就把家具卖了吧。”
“家具买不了多少钱,想把它送人。”
“最值钱的,只有那一幅油画了。”
“如果你喜欢,回去后把它寄给你,还是你适合保管它。”
“我不想多看它一眼,你还是留着吧……”
沉默片刻,我觉得周围的空气似乎更加凝重了,于是我这样问她:“我想……近来可有什么打算……”
开始她缄默不语,头也不抬一下,五分钟之后,她说:“计划去旅游一趟,星期五动身。”
“今天是星期几?”
“……”
“哦……星期三。”
“是急了点……但是,这是很久前就想要的一趟旅行……”
“一个人?”
“哟!……”
我们就是这样结束了交谈,我独自一人在磨时光咖啡馆里多呆了半小时。不过,有那么一秒钟,我真想打电话给方子锤了,但是后来我想了又想,就算方子锤现在就在我身边,那又有什么用呢?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再说了,方子锤怎么会理解我的处境呢?他那张干燥又蜡黄的脸,根本沒有一点生气,像是当下被病魔缠身一样,比我更让人可怜。
……
这样完了,怎么就这么两页呢?我将桌面的乱纸翻了个遍,再也找不着关于那段文字的上页或下页了。
我觉得好失望,心情也变得很糟,想尽快离开赵国瑜家的二楼房间。经过卧室的梳妆台前,我有意朝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脸,首先见到自己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皮似乎睡眠不足而搭拉着,苍白的脸颊,使得整张脸呈现出猥猥琐琐的样子。
这把我吓一跳。走廊空无一人,我匆匆地走下楼梯,和楼下厅堂里正忙着洗带鱼的热心女人喧寒几句,赶紧走出大门。这时,我再次想起名叫程秋葵这个人。心想人人想远离赵国瑜,只有她能和赵国瑜走得如此近距离,那一定是个不简单的人。
三、殇情
出了巷口。悠长的街道上已经华灯初上了。夜暮己降临,我步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希望能见到一两个熟识的人。每家商店大门口光线明亮,橱窗也各自特色。有一家餐厅吸引了我的注意,这家餐厅原先是一家包子店。我记得这家包子店(现在是餐厅)离我的母校不远。原本我家在乡下,来城里念书时,是寄宿在学校里。每个星期来回,包子店门口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当年包子店的繁华,让我印象深刻。同时,包子的香味也让我记忆犹新。心想,不如去餐厅吃点东西,然后再找一家酒店休息一晚上。店里显然比以前敞亮了许多,进出的客人三三两两。我点完两瓶啤酒和一盘牛肉。而后,在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待着。餐厅看起来很干净,白色的墙上贴着三张纸质招牌。一张是牛肉面,另外两张并排贴在左边墙璧上。每张图片上的食物似乎都会有一种勾起客人尝一尝的欲望。
在等餐的间隙,我看见邻座的一位男人就餐完毕,正想离开,他也看我一眼,露个笑脸。我顺势找他搭讪,我说:“这家店的生意可不错啊!”
“是啊!可不是吗。……生意火爆、火爆。”他重新坐下来,面向着我。他三十岁光景,嘴角向上跷,明显把我看成外乡人。
我说:“以前开包子店,店前都排着队。”
他再次认真地看着我,有点惊讶,但他抑制住,不想过份地表露出来。“包子店……包子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包子店之后,开服装店、鞋店、涂料店、五金店都没有生意,最后开这家餐厅……哈哈哈……生意又是火爆。”
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判断准确,感觉很满意。他比我小几岁,对这环境并不陌生,一定住在这附近。
我愉快地说:“那味道一定也不错的。”
我的餐送上来了。我们谈话就此结束。他一边向门口走去,一边说:“不错的,不错的……”
本想在这家老店里吃饭,说不定会遇上熟识的人,那样就可以打听到赵国瑜的现况,可是,我用完餐到离开这家店,也没有发现一个熟人。就连以前的那些学弟或学妹,一个也见不着。我沿着店铺的屋檐下走着,步履匆忙,突然发现自己有些醉意。于是想着,先选择一家宾馆入住,这个想法一直萦绕在心头。
我伸长脖子,眼睛搜寻着街道四周,走了两百多米。有一个窄小的站台后面有一家挂着彩灯招牌的宾馆。我径直走进宾馆,就势订好房间。 一天的奔波,让我感觉身子有些疲乏。进入房间,我就把包扔到床上,赶紧去浴室洗个澡。七点半,来了个电话,对方是女的,声音很爽亮,她热情得让我有些彷徨,听她说半天还不知道她是谁。
“我是金丽丽,听戴克说你回来了。我们都很高兴,所以我叫几个同学一起聚聚。”
“现在……这……我……”我正想着,金丽丽这个人的音容笑貌,对她的邀请有些措手不及。
“放心吧,只是我们四五个人一起喝一杯小酒。”她的热情不减,反而更甚。
“那好吧。”我爽快地回答。然而她告诉我,那小酒馆的名字、位置、方向,甚至,应该搭乘的车俩。详详细细地说一遍,确认我已经明白之后,才挂断电话。在我赴约之前,我站在镜子前,对自己的仪容审视一番,觉得沐浴后的自己还算精神饱满。一想到即将见到久违的同学们时,像是给我打了一针兴奋剂,一时我的脸色焕发出神彩。出了宾馆大门口,街道上吹过一阵冷风,刮起路边的树木上的树叶。我迎着风走到对面衣帽店门口,在那里拦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往那家小酒馆方向。
自从决定要找到赵国瑜那天起,直到现在,坐在出租车里的我,开始从那悲戚的心情中脱离开来了,此刻的我感觉到好不快乐啊!
不久,来赴约的人,除了我和金丽丽外,还有戴克和程金葵,另外两个忘了名字的同学。在我到来之前,他们已经谈笑风生了。戴克依然穿那件灰色的西装。在金丽丽面前,他表现得非常活跃,和中午见到的戴克判若两人。金丽丽是学校里一位数学老师的女儿。当年她家里藏有许多书,我向金丽丽借过一本巜西游记》和一本巜红楼梦》。
“这就是程金葵,是我们的学妹,她现在在电视台上班。”戴克这样对我说。和她一见面,我就觉得特别惊呀。当年,她在学校毕业的那天晚上,她塞给我一张电影票,请我看电影。然而我对这突如其来的邀约,没有心里准备,于是那晚我把那张电影票给赵国瑜了。至于后来,赵国瑜和程金葵成为了莫逆之交,也许就是从那天晚上开始的也不一定。可我一整天为了程金葵是何许人正苦思冥想着。此刻,程金葵穿着一件丝质柔软的裙子,脸颊润滑而容光焕发,只见她鼻尖上有一颗细小的黑痣。感觉她的声音特别细腻,言语富有幽默。头上戴一顶阔边的帽子,把黑发藏在里面。我惊奇地发现,不管岁月怎么变迁,她还是那么年轻活泼。
酒未粘唇,程金葵已经急不可耐地开口说:“方子锤,你把自己藏得好深啊!这十几年可不短,你直到今天才露个脸。毕业那天晚上,有个女孩送你一张电影票,你还记得吗?”
“一个陌生的女生送电影票给一个陌生的男生,结果可想而知!”
“仰慕你,当年在我心中有一年多了。给你送电影票,那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
“对不起……我一直是那个憨样。”
“还没完哪!还有……还有”
程金葵见我对曾经的往事无动于衷,便摘下帽子,让一头黑发自然地洒在胸前,并且,激动得说不出话来。金丽丽和戴克发现我们似乎曾经有什么故事发生过,于是催促程金葵继续说下去。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可是,另外两位忘了名字的同学,他们似乎对酒更感兴趣,一杯酒下肚后,埋头又酌酒杯中,接着两个人又对干一杯。
“我和大家一起喝一杯酒吧。”我举起酒杯,想就此把话题引向别处。
接着我说:“赵国瑜,大家都认识吧?程金葵,你现在也和赵国瑜走得近吧?”
“知道……”大家都这么回答。
程金葵一定在我没到达之前已经喝了不少酒,她的脸色也越来越红了。她说:“你忘了,因为你,我才认识他的。”
“因为我……”我明知故问。
“看来,我还要找你好好的淡一次。”
“就我们两个吗?”
“就我和你。”
我就是不愿意把话题扯到我的身上。
也许因为我们分别太久了,初次见面,每个人的内心过于激动了,要相互倾诉的言语,一时半会说不尽道不完。这时,金丽丽认真地看我一眼,把头抬起来,说:“我们还是听听方子锤说说这次回来,为了什么事吧。戴克说你要找赵国瑜,可是,你这个时候找他,事情有点唐突吧。”
“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找他。……那天他和我道别之后,他说好要打电话给我,一年了一直没有给我过打电话。直到现在我打电话给他,也是打不通。他这为什么?”
“前一段时间,赵国瑜确实有点神秘兮兮的。”戴克的眼神从金丽丽的脸上移到我的身上说。
“听说离婚是因为有了第三者……”忘了名字的两个同学中的其中一位同学这样说。 程金葵听完这句话,气不打一处来。 “胡说,这是污蔑。人言可畏,落井下石。”
紧接着金丽丽不苟言笑地说:“在我眼里赵国瑜像一名骑士,不过是个倒霉的骑士。”
听他们说话,你一言我一语,我的内心也乱了方寸。总之,我估计他们对赵国瑜的事也是一无所知。这些胡编乱造的言语只能当作酒后的笑料罢了。最后,我郑重地说一句:“你们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酒桌上,大家都说,赵国瑜去海岛了,具体在哪个海岛。谁也不知道,就连程金葵也沒有那么肯定。想见到赵国瑜的期望,于是寄托在程金葵身上的想法,一时半会落了空。
欢聚之后,分别时,程金葵要求我,和她一起单独走一段路。
夜已深了,城市的灯光如白昼,我和程金葵沿着一条柳树成荫的河流堤岸走着。黑压压的树枝,随风飘浮,柳树一棵棵沿着河岸延展。我们慢慢地向前走去,我们相互交谈近况。这时,我看一下程金葵的脸,明显感觉到她还有很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果然,她突然停下脚步,侧身靠在石栏杆上,对我说:“方子锤,可以这么说,赵国瑜是性情中人。他不该对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文字作品都视若珍宝,把它珍藏起来。
原因是,他把当年的一百多封信件一直保存在书房的柜子里,那些都是我给他的回信。哪里知道,有一天这些信件会被他老婆发现了,并且还被她通宵达旦地拜读一遍。赵国瑜是这样对我说的,说她妻子当晚表示,说看完这此情书,才能彻底明白这句话的经典,恋爱中的情人每个都是诗人。不久之后,赵国瑜说他妻子开始有意无意向他打听,那些信件人的个人信息,比如,她说写信的女人应该是本地人吧,难说她也住在这个城市。根据信里的意思,好像不是很喜欢你一一有机会让我也和她认识一下。甚至还说,就那样的言语,读多了也会让人揪心!让我耿耿于怀的还不止这些哪!总之,赵国瑜说了,事情一团糟,也把我扯到其中了。说来说去,这都是那张电影票惹的惑。”
听得我满肚子抽搐,笑个不止。心想这应该是年轻时种的因,现在得到的果吧。我说:“赵国瑜可不是这样说的,他也从来没有提过你的名字,更没说什么电影票的事。”
“一提起电影票,我就生气。为什么?毕业的那天晚上,出现在电影院里,和我邻座的是赵国瑜,而不是你?”
我止住笑声,看向现在已经三十多岁的程金葵,虽然脸上没有当年的那般稚气和天真,但是奔放的性格还是更加突显。我说:“至始至终,我还不知道你叫程金葵。”
程金葵转过身子,睁大眼睛,足足看我十分钟。之后,她也露微笑说:“……你把我少女初窦般情感扼杀在摇篮里了。”
在四五年前,我看过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的作品巜个人体验》,所以对程金葵的这句话有着深刻的理解。程金葵见我沉默不语,便离开栏杆,继续向前走。大概走了十来步,回头对我说:“你不要多想,我早就成为赵国瑜的书迷了。”
“可以看出来,后来,你们都有共同的兴趣爱好了。”
“再次见到你,真的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而你就是程金葵,似乎让我明白,去年的那天下午,赵国瑜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找我闲聊一个下午。这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你是指赵国瑜找过你?”
“是的。”
“那你现在要找他?”
“我想一个人陷入困境是很痛苦的事。你我都一样,后来,给他打电话一直没接。”
“他需要内心的宁静,宁静对他来说只是短暂的休息。其实,他为了作品,内心并不宁静。”
“既然你那么了解他,戴克说只有你知道他在哪,这应该沒错吧。”
程金葵停下脚步,等我走到她跟前,一直到我们俩并列向前,保持同样的步伐时,才开始郑重其事地说:“在酒馆,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在海岛,但我确实不知道他在哪个岛屿上。打电话只是说他的生活过得很惬意,不过,他也不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确认程金葵说的是认真的,于是,也不再言语。我们默默地走过一段路,有一条街巷出现在我们面前,前面巷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程金葵说,她家往这小巷拐进一百多米就到了。还为我指明我回宾馆的路线,叫我直走,再往左拐五十米就可以看得见了。我和程金葵道别后,独自一人往前走。
柳树飘浮的枝条在我往街道左边的拐弯处消失了,现在街道两旁是矮树丛,一簇一簇一直延伸到十字路口。我感觉自己像被丢弃的小猫,同时有一种重新再来过的感觉。宾馆就在十字路口前面十几米,我可以看见大门口明亮的灯光和贴在玻璃门上那刺眼的广告字样。
宾馆大厅拐角处,值班女人正在吧台后面看电视,神情有点怪异。而我却若无旁骛地往里走,因为酒劲上了心头,所以箭步如飞。在楼梯口,我停了一下,心想,也许吧台后面那女人会叫住我,比如告诉我,刚才有人找我,或我落下什么东西在吧台之类的事情。可是,沒有这类的事发生。她连头都懒得抬一下。我嘲笑自己今晚太兴奋了,有一点过了头。于是,快速上了二楼,一进入房间,如石头落地般地躺下,瞬间沉入梦乡。
四 、 第二天
早晨八点半,我在宾馆的房间里睡眼惺忪地醒来。在没有看到窗外的情景前,就已经听到外面一阵阵喧闹声。心想,隔壁一定是一家市场。同时,我想要回乡下之前,先去拜访一位老师,他是念书时的语文老师,倒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有时还会用小提琴为我们拉一首俄罗斯名曲。我跳下床,发现自己昨晚居然没有脱鞋,而且,自己对这个恶劣的行迹,既然瞬间接受了。这时,身边的电话响起,吓我一跳。我抓起电话就问:“是谁啊?”
“是我,程金葵。”
听到对方的声音有些急促,但又是那么的熟悉,同时感觉到很意外。于是我说:“怎么?有事?”
“是的,我费尽心思,打听到赵国瑜在哪里了。”
“真的,这太好了。见不着他,我还真无法安心工作。”
我有些大快人心的样子,连忙移过身边的椅子坐下,一只手依旧紧握着电话,一只脚脱下鞋,跷在床上。
“那你快告诉我,怎么能找到他?”
见我催得急,她反而沉默不语。在电话里静默两分钟,但呼吸声依旧会听得见。
少顷,她转个话题说:“其实,赵国瑜喜欢海明威、高更、太宰治、拿破仑,一些和海有关的人物。”
“为什么?”
“因为他本人热爱大海,因此他还对海明威特别崇拜,所以他的小说就离不开海和他的故乡。”
“所以他为了他的艺术,居然逃到海岛去了。”
“对了,就是这样。”
我突然转念说:“那你说的那些名人,他们大部份时间都生活在海岛吗?”
“确实是这样。他也像他们一样热爱海岛。他现在就住在你老家对面的那个海岛上。”
我感到惊讶不已,便脱口而出,“笔架岛。怎么可能呃?”我家乡下的那片海域中间有一座海岛,因形状像砚台上的笔架而得名一一笔架岛。
“是的,错不了。听说他一个星期来村里购物一次,补充生活必需品,其他的自给自足,下海捕鱼,讨海货,等等。”
和程金葵聊了二十分钟。等她挂了电话,我马上走出宾馆,前往学校附近,那位老师的家里。
这位老师从退休后,对书法产生浓厚的兴趣。我在他的书房里见到他时,他正专心致志地挥毫泼墨,自各陶醉一番。他见到我,盯住我一会儿,停下手中的笔,说:“方子锤,近来可不大顺吧?”
一边离开桌前,一边向我靠近,在茶几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老师,近来身体健康?我是有点烦心事,老师何以见得?”
“黑眼圈,目光呆滞,天庭皱纹纵横,几十年不见,你可大变样了。”
老师请我坐在茶几的另一张椅上。书房里,除了那张大桌子、茶几和两张椅子外,还有一个靠墙的大书架,上上下下摆了不少书,
“老师,您听到的这些特征一定都是从巜易经》中里来的吧?”
“《易经》,虽然官方有所避讳,不过民间还是挺流行的嘛……”老师开始泡茶了,茶叶是武夷山大红袍。
我和老师交谈之后,最终还是聊到关于赵国瑜的话题。老师一边喝茶,一边继续翻看一本字帖,还要光顾我和我聊天:“你说赵国瑜一一虽然他不是我的学生,但是他的作品我拜读过。”
“昨天我也读过他的一小段文章。”
“是一个很奇芭的人吧。在学校里就有耳闻了。就说他写的那篇《孔子是我们的祖先》来说吧。于中华五千年文化的传承,他用凡人的眼光来阐述圣人的话,细致入微,古代人的思想和现代的生活又是如此融洽,作为人的本身,那些行为举止便有了典范。”
“按理说我也挺欣赏赵国瑜的,可是在别人眼里,赵国瑜简直就是一个疯子。”我也端起刻有花纹的茶杯,慢慢地啜一口。
“在其他人眼里,搞艺术的或多或少都有点神经质。”
“这么说,老师很欣赏这个人了。”
“值得欣赏的人,不过,听说他的生活过得不如意。”
“是的,简直一团糟。”
之后,老师又跟我聊起他的书法,我们从草书、行书、楷书聊到颜体、柳体。虽然书法名家数不胜数,但我们还是没有绕开朱熹这个人物。
老师说:“真是个书法大家啊!”
“是啊!老师的书法也不错嘛。”
“不,不,闲来无事,只是逍遣罢了。”虽然老师随口否认,但可以看出,老师内心起过变化,我发现他的嘴角一直微笑着。
我也把身体挪到大桌子旁,和老师面对面。我说:“老师,您的书法,如果赵国瑜看了,一定有另一番评论。必竞他的鉴赏力更独特些。”
“子锤,你真的要去找赵国瑜?”老师反问我。
“是的,没有亲眼见到他本人,接下来我还是无法安心工作。”
“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离开老师的书房,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再次回到宾馆,结完账单。我拎着包赶往车站,准备回一趟老家。虽然我没有计划有这一趟旅程,但我预感到自己会在那里遇上赵国瑜的。这时,汽车驶离县城,往东冲半岛方向行进。和我同车的都是老家的村民,男的女的都说着方言。这种特 有的乡音让我激动不已。他们一般都是黑脸庞,扯着粗旷的声音,相互交谈。时不时来一句俏皮话,弄得大伙们一起大笑。说俏皮话的是个男人,个子不高,话音如掷地有声。穿着一件旧船帆似的棕色衣服,一上车就跟
我并列坐着。
大概他比我小一两岁。车刚驶入半岛,他就把我认出来了。相互之间,模糊的印象,让他这样对我说:“回来得真是时候啊!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可是,我对他亲切的眼神,半天也没认出他是谁。我只好这样回答:“是啊!十几年没有回来了。”
“在哪里工作?”
“福州。”
“孩子不小了吧?”
“刚小学毕业。”
“还在义务教育!那应该没有什么压力吧。”
“……”
我正不知怎么回答他那穷追不舍地提问。坐在我后排有个女人,唇边长有一颗痣。他突然开口问那个男人,说:“三芽,他是谁?”
三芽没有回头看她,也没有看我,像似自言自语地说:“方子锤——你没嫁来之前,他已经去外地工作了。”
我回头看那女的一眼,露个微笑。接着沉默不语,眼睛眺望车窗外的远处,那随着车子前行不断出现的海角和海湾。三芽——三芽,这不是小时候的伙伴吗?我心里这么问自己。
小时候,有那么一两年我们成为了最好的伙伴。那时我们经常一同去沙滩玩耍,大半是因为看不倦村外那片大海和海洋中那令人神往的海岛。说不定还会捡到从台湾岛上飘过来的气球和气球下面挂着一整叠的彩纸。而那些彩纸,色彩斑斓,我们舍不得浪费它,用作“手纸”。倒是可以用来折叠漂亮的纸飞机在村里的小伙伴中炫耀一番。
那时,三芽问得最多的是:“你说,那边也住着人?”
“是的,一伙反动派。”我吓唬他,每每说着。
“真的?坏人。”
这时,我正想着过去的事,微微地苦笑一下。车子绕过海湾又一个海湾,车窗外是灰色的滩涂,在阳光下闪着光芒。车内一直笑声不断,三芽对我的沉默不语并不在意,看见我对他微微一笑反而觉得不自然。然而他越看越像三芽,再说了,他就是三芽。我问他说:“你认识一个叫赵国瑜的人吗?”
“哪里人?本村的?不认识一一”
我的提问让三芽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他把黝黑的脸对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我解释,说:“只是个熟悉的人,听说他住在那荒芜的海岛上。”
“那里可不比以前了,己经盖了几座房子,开了几家民宿。每周六、周末,还住着蛮多的游客。”
三芽见我充满怀疑的眼神,便加上一句。“现在可不是什么荒岛了。”
汽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向前行驶。半个小时后,汽车经过一段山崖。在山顶上就可以看见山脚下一个宽阔的海湾。还有一条洁白的沙滩。远远地望去,海湾就像一张弓,那条沙滩就像弓上的一根弦。可是,那座名叫笔架山的海岛就屹立在沙滩外的海面上。汽车行驶在下坡的公路上,我再次深情地俯望山脚下,我的家乡就映入我的眼前,城内与城外的房子错落有致。熟识的情景,让我感到即欣喜又振奋。心里默念:家乡,我回来了!
五、赵国瑜
海浪拍岸的声音,一整夜不绝于耳。我就是在这美妙的涛声中入睡。几次半夜醒来,我都会像儿时的状态,在床上尽情地伸展着四肢,把脑袋露出毛毯外边,竖着耳朵倾听。儿时的幻想再一次出现在脑海里:在那海浪拍打礁石形成简陋的小码头边缘。曾经有海盗出没过?并不是不可能,因为那里的海湾有不少天然洞穴,阴森而潮湿,曾经便于贪婪的海盗藏匿。还有那宽阔又平躺的沙滩上,抗倭的场景,一场场殊死搏斗的场面,惨烈的叫声,时常揪住我的心……第二天,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想起一整个夜晚的胡思乱想,便觉得可笑。
我家的古厝在学校隔壁,都建在高处的山坡上。我穿着睡衣登上二楼,破旧的椽子和楼板都是黑不溜秋的。不过,廊道的光线还算明亮。这里向外极目所至,乡村的景色尽收眼底。廊道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木凳,我就势在椅子上坐下。桌上不知何时还搁着一本书,我随意拿在手里翻阅。
那是一本《航海地图》,看了几页,便觉得无聊。那只是一本实用的书。对我来说,连一点点的趣味也发现不了。于是,我的视线离开了书页,眺望远处。我置身在城堡的高处,家家户户的房子被围在高高的城墙之内。城堡之外是一片田野,田野左右两侧都有大路通往海边。整片区域就如精美的扇形。然而,我的视线已经越过如同扇贝的边缘似的那条沙滩和那片翠绿的麻黄树林。之后,广阔的大海就在视线之中,连同赵国瑜居住的那个小小海岛也在眼前。这时,仿佛我真的看到赵国瑜似的,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脑袋探出廊檐外眯着眼睛看着。少顷,我决定早一点去一趟海边,但要去之前,我想先到村里的杂货店里买一双鞋。
今天,刚好是中秋节。经过学校门口,我走在陡坡的石阶上,阶梯有五到九米宽。往下阶梯的尾端和大街的拐角处相连接,村里的街道是“厂”字形的,角角的上端是上街,下端是下街。拐角处那家杂货店的老板从陈列架上拿下几款样式不同的鞋,一边摆在柜台上让我挑选,一边亲切和善地问我:“几时回来的?在外有几年了吧?如果在外地突然碰上,真的认不得了……”
因为找不到我中意的鞋子,所以我只是微笑着敷衍他几句,就离开那家杂货店。
如果有一双鞋底大波纹的塑胶布鞋,那该有多好啊!踩在礁石上又稳当,攀登起来又轻松。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往街道的上街走去。我知道,通过上街街道必须经过东门,再出翁城就可以很便捷地到达海边。
我踩着街道的石板路,一直向前走。然而,我还要留意临街的商铺或是另一家杂货店。可是,走过半条街了,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商铺去买一双鞋。于是,我放弃买鞋的念头。走出东门,我在瓮城的城门口遇上了三芽,他开着一辆红色的机动小车子从我身后走来。车子响着“嘟,嘟,嘟”声在我身边停下。三芽双手紧握着方向把手,脚下踩着刹车,问我:“去海边吧?”
“是的。”
“晚上来家里喝几蛊酒?”
“不,我想去对面笔架岛……如果找到那个人,说不定会畅谈几天几夜呢?”对三芽的邀请,我并不在意。可是内心还是迸发出一股感激之情,暖烘烘的。
“你说,你想去对面岛上?可是,今天是中秋节。不要说岛上的村民回来了,就是十里八村的人都会来本村观看今晚的节日盛会。我说,你说的那个人,我猜他早就在村里谁家正开怀畅饮哪。”
“他对这一带很熟了吗?”我自言自浯。
“乡下人,热情。”
我看着车上一堆堆鱼网,在海风的吹拂下,发出浓烈的鱼腥味向我袭来。三芽踩着刹车。为了想引起我的注意,空着档把油门加得更加响亮,催得我内心更加烦躁。
“我想去一趟海边。”
“那上来吧,我正好去海上撒网。”
三芽开着车像野马一样在乡间小路上奔驰。一会儿,我被晃得头晕目眩。车子径直停在一个三叉路口。
“这里下车,走沙丘,穿过麻黄林。我要把鱼网送到船上。”
大海在我的视线中从树林前一点一点地展开。穿过树林,宽阔的大海出现在眼前。
可惜我沒有买到大花纹的塑胶布鞋,不然我早已登上那布满帜壳的礁石上。我看到礁石码头那边泊了不少船只,还有邻近海岛的村民正小心翼翼地走出船仓,上了码头。他们都是来村里观看今晚的节日盛会。风吹动着背后的麻黄树,树梢上停有一群鸟儿,但形状和颜色跟正在我头顶上飞翔的海鸥不一样。我想它们一定是麻雀。我往被海水浸蚀过的崖边走去。小小的码头就在那边。即使我很小心谨慎,踽踽而行,但我的皮鞋还是被锋利的贝壳划出几道口子。通过码头的道路上,有一个刚下船上岸的女人,背着黑色的背包,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向我匆匆地走来。我发现那女人大概有四十岁左右了,左眉毛尖还有一颗黑痣。我问她:“你好!你是从对面海岛来的吗?你认识一个叫赵国瑜的人吗?”
“对不起,我们不是从那里来,我们是从北霜岛来的。后面上岸的都是从北霜岛来的。没有人从对面来……”
“喔,我以为你们都是从那个岛上来的。”虽然三芽提醒过我了,今天不一定能找到赵国瑜,但这种常态还是让我还是觉得挺失落的。
“你可以去问那个套缆绳的人,也许他知道。”那女人指着码头,说完话,牵着小孩的手,往大路口走去。果然,小小的码头除了那个套缆绳的人外,其他人都上岸走了。那人一把年纪了,褐色的脸庞,两眼不停地留意手里的缰绳和海上的船只。我想他一定码头的管理员。管理员是个外乡人,在这里工作两年多了。他告诉我确实有这么个人,一大早坐着渡船过海,进村里了。他还告诉我,是我开始认识赵国瑜以来的不同版本。他一边固定缆绳,一边对我说:“那人倒是个热心肠的人。跟村里的村长混得很熟。听说村里还请他参与编篡村志哪!”
“姓赵,名国瑜。是这个人吗?”我想再次确认一下。
“是的。刚来时,我叫他国瑜,现在大家都叫他先生。”
“一定是他。”
“你说的都对,错不了。可我还是觉得他是个热心肠的人。”码头管理员确定自己所说的。这么一听,我反而觉得自己似乎多举一举。
岛上的渡船一天来回两趟,每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今天特别忙。管理员微笑着这样对我说:“四处海岛的人们都赶到这里来了……哈哈!”
我们聊了半天,我还是最喜欢听他讲海的故事。当我离开码头和可爱的管理员时,已经临近日暮时分了。返回家时,我选择一条偏僻而蕨草丛生的小路。遇尔还会看到一两棵石榴树,红色的树干上布满一个个疙瘩。这时,我已经身处城内了。翻过一个杂草丛生的陡坡,前面就是村里的庙殿。夕阳西下。突然听到第一声大铜锣响起,其声铿锵悠扬,这就表明今晚盛会已经拉开帷幕了。
一会儿,我看到在那古老的东门街道上,浩浩荡荡地走过一列游行队伍。里面的人们装扮成古代人物,有衙役,有捕头,有判官,有犯人。最先是两面大铜锣开道,接着衙役装扮的村里小男孩拿着两面写着“肃静”两字的牌子和拿着几面幡旗的小男孩跟随其后。其实,在这庞大的队伍里面那些装扮的犯人和判官都不是人们的看点。连我在内都是被那两个捕快的舞蹈给吸引住了。它们上半身都是缕空的假人,必须由年青的男人驮着行走或跳舞。这里装扮的捕快是“黑常”和“白常”,据说他们是捕捉阴魂的鬼神。但这里人们把它们演变成一场舞蹈的闹剧。虽然我在孩童时同小男孩一样也是其中一名参与者。并不陌生,但今天我还是出于好奇,再次加入队伍中去,跟随着他们,沿街向前行进。据说他们这样跳来跳去地行走,沿街绕上一圈,也要五六个小时。再壮实的男人驮着四五十斤重的假人又舞又跳的,二十分钟之后,也会疲惫不堪得手脚乏力,汗流夹背。因此,走上一段路,就有人被替补下来。这时,替补的轻年男人一只手抓着铁链,一只手挥着扇子,跳着和前面同样的舞蹈继续朝前走。
这时,在昏暗的街灯下,火把的光圈內,我看到一张熟识的脸庞,下巴处有明显的络腮胡子,虽然他蓄长了头发,但从脸上的轮廓还是会辨认出那个人就是赵国瑜。然而,我清楚地听见在那人声沸腾的人流中,他的嗓音从嘈杂的声音里脱颖而出,这样说: “你们歇歇吧,让我替一下。”
见装扮“黑常”的那年轻人正跳得尽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补充了一句。“我已经等很久了,不妨让我也试试吧……”
又听见人群里有人说:“让先生试一试吧。
先生对我们的人土风俗特别着迷……试一试吧。”
“村长,这可是力气活,先生——能行吗?”
“行,先生已经训练一段时间了。今晚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
我心想:都已经这个岁数了,我真为赵国瑜捏一把汗。可是,只见赵国瑜解开白衬衫的扣子,裸露着上身。同时他看一眼,刚从傀儡里面钻出来的年轻人。随后他自己开始从容地接替他,耍起那古老而笨拙的舞步。
赵国瑜如此疯狂的举动,是我从没有见过的一面,这让我惊诧不已。在我一路上的遐想中,赵国瑜每天只是跟随着岛上的渔民出海打鱼,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之前,说他过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只是个谣传。说真的,有那么一刻我有过一闪而过的极端的念头,认为赵国瑜已经藏身大海了……一切的胡思乱想让我无法享受到旅途的风光,心旷神怡的心情。即使现在我也无法融入这与我息息相关的故乡传统节日中。这时,赵国瑜左手提着沉重的铁链,甩得叮当响,右手挥着鹅毛蒲扇,捋傀儡光秃禿的下巴,蹦蹦跳跳地被人群拥簇着继续往前行进。然而,我躲在街边的一处屋檐下,傻傻地瞪着双眼,不再理会继续向前的人群和人群里赵国瑜。我觉得赵国瑜的内心世界里不是我能理解得了的。如果说我这趟行程纯粹是为赵国瑜而出发,那不如说只是为自己的困境找理由罢了。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了。电话里是妻子嗔怪的声音:“说是去去就回来,这一去就是两三天。”
“怎么啦?”
“明天,工厂开工。你回来不?”
“知道了,我会赶回来的。”
这一刻,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事比赵国瑜的事更让人牵绊。狂欢队伍从我身边走过,渐行渐远,鞭炮声和锣䥽声隐约传入耳朵。我决定早点收拾行李回程。
蔡区华,男,福建省宁德市霞浦县人,在福州从事餐饮业。闲时爱好写作,有闪小说作品参加重宇杯大赛,推荐为精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