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随后赶来的我妈正巧看到了这一幕,哭喊着扑上前抱住了我爹。真的是一分钱逼死英雄汉呐,我妈的哭声悲愤而惊慌。
闻讯而来的林场其他人也急忙上前,大家七手八脚抬起我爹送到帐篷里去了。
硬汉了一辈子的爷爷落在人后,一把老泪潸然而下。爷爷的泪水里有心疼也有愧疚,他当年要求我爹扔掉铁饭碗来林场接班,把自己的理想强加在我爹的身上,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地要求他把八步沙变绿,从来都把那份愧疚深深埋在心底。过去,每当我爹遇到困难,爷爷都不担心,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能够处理。但这回不一样,商量打井时他也质疑,也觉得惊世骇俗,甚至不敢相信能把打井的钱凑齐了。现在,他的儿子硬是把天文数字几十万元争取来了,这是多大的能耐啊?于是,他二话不说跑到嫁出去的姑姑家借钱、借粮……只要是对八步沙有利的事情,爷爷都毫不犹豫选择了投入,包括今天卖棺材板。
村里把老人离世入殓的棺材叫寿房,是寿终正寝了的归宿。一般人家都是很早就开始准备老人做寿房的木料了,杨树最为常见,但家境宽裕些的通常看不上杨木,会选用柏木或者更好的木料。可我们八步沙人是没有经济能力去置办好木料的。我爷爷奶奶的寿房是林场效益最好的那两年,我爹特意花了高价购置来的好木头,就在家里粮仓上面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放着。听说,预先置办 这些,一来是做儿女的趁殷实时防备着将来的措手不及,二来还有冲喜的作用, 早备办了寿房材料,老人反而更长寿。所以,一旦准备好的寿房是不允许轻易挪作他用的,就是家里再困难、拮据,老人的寿房也不能变卖,否则会被乡邻亲友们笑话,同时也不吉利。现在,我爷爷为了应对大年初一要账的乡亲们, 竟然忍痛割爱,把我爹给他准备的寿房材料卖掉了!
大年初一卖寿房材料,我爷爷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早上在被窝里听到了乡亲们要来讨债的消息,本来他要大发雷霆,好好地教训一下这些不懂规矩、落井下石的不肖子孙,可一转念,他放弃了。为了支持儿子,他乘人不备,悄悄地溜出去找到了木材商。木材商不用看就知道我爷爷的寿房是上好的柏木,因为当年我爹就是从他这里买走的木材。木材商心里高兴,但表面上还再三让我爷爷想好了,实在不行就卖掉一副,留下一副。可我爷爷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木材商见状,马上把两副寿房的材料钱付给了我爷爷,并说寿房材料先在我家里放着,等过完年了再拉走。我爷爷其实也舍不得,但为了我爹的事业,不得不痛痛快快地答应了 :“好,说定了,钱我先拿着急用,寿房你年过完了找个时间拉走!”
爷爷接过了一沓钱,眉头紧锁着揣进了怀里。舍不得能怎么办?林场生死存亡的关头,个人的身后事哪还能顾到。再说,自己身体硬朗,还答应过钱老汉要替他看着八步沙完全变绿的那一天呢,现在还用不着这些。爷爷安慰了自己,又劝慰了奶奶,做出了这件惊世骇俗的事情……

二十三 打井
正月初二这一天, 打井又开工了, 八步沙重新喧嚣起来。在机器的轰鸣声里,人们有条不紊地各自忙碌着。初升的暖阳照在高高矗立的井架上,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八步沙荒漠上基本都是一个色彩,那就是黄黄的土色,八步沙人穿着发白的大棉袄,基本上也融进了这荒漠,成了一个色调。他们臃肿的身躯在荒漠里欢快地跳着慢镜头似的舞蹈,阳光把他们的笑脸染成了红褐色,镀上了油亮亮的光彩。
我爹眯眼看着眼前的景象,嘴角微微上翘着,裂开的皱纹里蹦出的分明是沙粒。
今天是正月初八,打井已经进行了六天。大家有条不紊、日夜不停地劳作, 技术员估测这两天就能打到出水层上。这是一个令人万分期待而又紧张的时刻, 能否出水, 答案就在眼前了。我爹的心其实是紧紧揪作一团的。这一段时间以来,太多的节外生枝让他犹如惊弓之鸟,一点点风吹草动就让他惊悸难安。
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忽然,隆隆轰鸣的机器声戛然而止。我爹赶忙跑过去,众人也停了手里的活赶到了井口处。 “咋了?咋停下了?”我爹问技术员。
技术员摇头 :“估计是井下套管出了问题。”我爹又问 :“确定是套管?”
技术员不敢笃定,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说 :“现在是 150 米,按测算应该打到了出水层,这个深度我也只能凭经验估计,要想解决问题,还得下去个人亲眼看看,如果是套管问题倒也不是大问题,把套管提上来检修一下,再放下去就好了。”
“行,那我下去看看。”我爹马上脱了衣服,斩钉截铁地说。
钱林上来一把拽住了我爹,自告奋勇地说 :“场长,我年轻,我还有经验,还是我下去看吧!”
“我下!”
“我下去!”
雒兴国、和生也不甘示弱,争相要下井。150 米的深度,下面究竟是啥情况, 谁也不知道。贸然下去并不是小事情,且不论是否有危险,光是克服黑暗和恐惧都是大问题。
我爹还要阻拦时,钱林已经脱掉棉裤,拉过绳子绑上了自己的身体。技术员一看,走到钱林跟前问他 :“你以前下过井吗?”
钱林满不在乎地说 :“放心吧,我下过好多次了。”
技术员嘱咐 :“那就好,你下去会看到一个铁爪,那上面有铁丝绑着,如果手工提不上来,你用手钳子夹断外面的铁丝就可以了。”
钱林点头 :“好,我知道了。”铁索带着钱林慢慢往下放。
越往下光线越昏暗,但跟地面上不同的一点是,井下气闷之余还有些湿热。钱林打开手电筒,下面一片黑暗。抬头看井口,就像是筛子大小的圆心状的朦胧亮光。钱林的腿有些发颤,吊在铁索上更觉得酸软。其实,他这是第一次下井!技术员如果知道他没有下过井,那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下去的。
钱林颤抖着身体往下移动,直到底部,手电光照射下隐隐漾出一片水光。钱林惊喜自语 :“真的有水了啊,有水了啊!”
借着手电的光,钱林找到了技术员描述的那个套管。果然,套管提不上来 的原因是这个铁家伙的嘴张不开了。钱林摸索着下到了齐腰深的水里,试着要提起这个套管,但它的口闭得太紧,根本就提不上来。没办法,钱林只能用技术员教他的办法,拿钳子剪断了铁丝。随着三根铁丝一根接一根剪断,套管慢慢松动,“呼隆呼隆”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钱林全身被井下的水气喷成了水人。紧接着,那套管与铁索猛地蹦直了,然后高速旋转起来,把吊着钱林的那根铁索带上,瞬间拧成了一股,带着钱林像陀螺一样急速旋转起来。钱林本能地大叫了一声,跟随着惯性强有力地旋转起来……
地面上,我爹和大家提心吊胆地看着井口。
钱老大姗姗来迟,一听说下井的是他兄弟,急得直拍大腿,都快要流泪了。技术员安慰他 :“你兄弟下过好多次井了,经验丰富,不会有事的。”
钱老大急眼了 :“下过个屁啊!他从小就怕黑,在家里进个菜窖都吓得两腿软,他什么时候下过井啊?”
技术员气呼呼地说 :“他没有下过井,那他瞎逞什么能?不知道下井有危险吗?”
钱林媳妇眼泪都快下来了,着急道 :“那咋办?那咋办?他常跟我说高场长对咱家有恩,肯定是想着报恩才逞能下去的。”
我爹既感动又生气,沉了脸骂道 :“谁让他报恩的?简直乱弹琴!技术员,你赶紧把人拉上来吧!”我爹说着就把技术员拉到了井口,让他马上把钱林拉上来。

技术员安抚我爹,井下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要不是套管的问题,那就麻烦了。
正说着,钱林凄厉的叫喊声从井下传来,众人大惊失色,都拥到井口去看。我爹爬到井口焦急地大喊 :“快,快把强光灯拿过来。”
强光灯照到了井下。看到了像陀螺般上下高速旋转的钱林,大家惊骇得不知所措。钱林媳妇见状,脸如死灰,跌坐在地,哇哇大哭起来…… 我爹也慌了,扯着绳索命令 :“快!快把钱林拉上来!”
技术员拉住我爹的胳膊阻止 :“高场长不能这样,这时候人与钢索搅到一起了,操作不当会发生重大事故啊!”
“都到这么要命的境地了,救人要紧!无论如何都要把钱林给我救上来。” 我爹急红了眼,对着技术员吼开了。
技术员很害怕但也很坚决 :“不行,我不能同意这样做,这是违规操作啊,弄不好要出大事故的!”
我爹揪住技术员的领口把他掀到一边,大吼 :“人命关天你懂不懂?是人重要还是井重要?我命令你给我救人!”
技术员是个倔性子,从地上翻起来挡住围上前来的众人,也大吼 :“我不允许你们这么做!这口井是我打过的最深的井,而且对于你们来说也至关重要, 你们要是毁了它,巨额的债务怎么办?于公于私,我都不能让你们胡来!”
技术员说的都是实情,有人迟疑了。
我爹急怒难当,对身后的和生说 :“你把他给我弄远些,其他人听我的命令救人!”我爹的意思很明白,井没有了可以再打,但人没有了却无法挽回。我爹冷静地指挥着大家扯钢索救人。
所有人共同去拉钢索,都使出了全身的力气。
技术员喊叫着挣扎,却被和生钳制得死死的,两个人滚倒在沙地里。
……
终于,钱林湿漉漉的头顶随着钢索出现在了井口,他软软地捆绑在钢索上, 早都吓晕过去了。
我爹脱下自己的棉袄赶紧裹住了钱林的脑袋,又命人立即解开了钢索,钱林得救了。
我爹指挥大家把钱林抬进了帐篷。大家一拥而上,倒热水的倒热水,换衣服的换衣服……一杯水下去,钱林慢慢醒转,众人都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钱林媳妇跪倒在我爹面前,哭着说 :“场长,是你给了钱林一条命啊!我们全家人都感激你。”
我爹急忙搀起钱林媳妇,对她好一顿安慰 :“钱林没事就好,这是最大的喜事,倘若他出了什么不测,我高山肯定不能独活。至于感激则不需要,如果真要论,应该是我们八步沙林场感激钱林才是,有这么一帮子甘愿奉献自己的人在,林场才能走到今天,而八步沙未来的一切才有存在下去的希望。”
一场抢险过去,钱林牙关打着战告诉大家井下出水了,众人都高兴地跑出去继续干活。不幸中的万幸,钱林好端端地救回来了,而井也没有技术员所说的那样出现大事故,大家喜悦之际回想适才的惊险场面,我爹宁可冒着毁了井的风险也要把职工的生死放在首位,这样的情义多么值得尊崇,他们对我爹的信服更上了一层楼。
正月初八,大家一鼓作气打到了出水层下,井水伴随着水泵的轰鸣声喷涌而出。看着源源不断的水流,众人欢呼雀跃着像一群孩子。井打成了,这口救命的井总算是打成了!
史金泉激动地大叫,这一路行来真的好艰难,几次把人逼上绝路,终于…… 终于在今天,所有的付出得到了回报!
我爷爷拄着拐,对老场长说 :“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啊!老家伙,我们八步沙从此有希望了。”老场长接上说 :“是啊,我们八步沙的新生到来了……”
我爹则激动地跪在井边,泪流满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所有人都高兴地笑着、叫着、跳着、奔跑着……
“我们成功啦!我们成功啦……”

二十四 新生
八步沙林场真的迎来了新生。
这一天,史金泉等人浇水。他们蹲在渠边,看着清冽的井水流进了嘶嘶冒烟的平整好的大田里。
史金泉悠闲地点起一支香烟 :“谁说沙窝里不能种庄稼?你们看,这 300 亩荒沙地从此就变成良田了!”
“今年咱们肯定是大丰收,我总算不用给婆娘洗脚当长工了。”和生说的是实话,倒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来。

雒兴国撩着凉凉的井水洗脸 :“还是场长办法多,当时那个出工记账、折价入股、按股分红的法子真好,我就是后悔再没多投一点。”
钱林笑着说 :“你还不满足啊?你知道吗?吕急人现在都后悔死了,又想回来呢!”
雒兴国不屑地翻了一个白眼:“他?就知道占便宜捞好处,林场有难的时候,他跑得比兔子还快,还好意思厚着脸皮再进来。”
史金泉笑笑,拦住了他们的话题 :“别说人闲话,他来就来,但从今往后他跟咱们可不一样了。咱们是股东,他来就是干活的。”
和生疑惑地问 :“股东是啥?”
史金泉刚要解释,雒兴国笑着抢话,调皮地说 :“金泉哥别说。不知道就学习去,当年老爷子们睡地窝铺的时候,还不忘读报纸学习呢!”
和生捞了一把水扬到雒兴国身上,笑骂 :“等你跟英子结婚时,我们一定红红火火给你闹一场洞房去,到时候你就当场给我讲讲啥是股东。” 雒兴国顿时求饶,向钱林举手投降。
“对了兴国,你们结婚的日子定到哪天了?我答应过要给英子添嫁妆的。” 史金泉一直没忘八步沙还欠着人家英子一份人情呢。
雒兴国挠挠头笑道 :“定在 10 月 1 日了,英子说将来结婚纪念日就和国庆节一起过了。”
“看把你们年轻人给时髦的!”史金泉嘴上说笑着,心里却默默地合计着该给英子添置个什么礼物合适。那是个好姑娘啊!现在考取了正式的国家教师还能够义无反顾地嫁给雒兴国,值得林场所有人引以为傲。

八步沙人的日子正向着美好靠拢,因为生机勃勃的八步沙,因为充满希望的八步沙……
八步沙因为有了机井的灌溉,三百多亩荒地变成了良田。这些地按比例分到了我们六家人手里,统一承包种植。麦子、玉米、土豆等作物一块块整整齐齐、层次分明。春天,绿油油的大田小麦长势良好 ;夏天,土豆花开的时候紫莹莹一片,和不远处的花棒林交相辉映,形成了八步沙最艳丽的风景 ;冬天, 塑料大棚里的蔬菜生机勃勃,长势良好。
八步沙人以农促林、以林治沙、以副养林的多种经营机制真正实现了,大家再不用担心林区没有收入而养活不了家小了。我爹再也不用发愁一年两回造林的苗木无处解决了。
在八步沙开出的良田旁边,专门开出了育苗田,健壮的树苗郁郁葱葱,随时能够移栽。超出八步沙栽植量的部分,林场还会向外面的林场提供。这是多么喜人的改变,是多么令人骄傲的成就啊。八步沙林场的人走到街上,腰杆子都能够挺得直直的了。整个县城里,只要提起八步沙,大家都会竖起大拇指, 都会说八步沙人是好样的!
八步沙第二代人经过了十年的艰苦创业,七万五千亩的治沙任务终于圆满完成了。
作者简介:

陈玉福:张掖市文联名誉主席,兰州文理学院驻校专家、文学教授,《西部人文学》主编,甘肃省作家协会第六届理事会副主席、中国延安文艺学会副会长;作品获省委省政府敦煌文艺突出成就荣誉奖、国家“中国优秀电视剧原创剧本奖”、中国电视"飞天""金鹰"双奖、中国网络十大杰出小说奖等几十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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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杨成梅
副主编: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