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后的一天,上午出门,无事沿校场路走走。
长了毛的太阳高高地挂在头上,圆,又不是很圆,像一个刚从灰烬里刨出来的新剥了皮还冒着热气的红心蕃薯。
灰蒙蒙的上空,压得很低,没有别的颜色,好似没有云也没有天,只有烧蕃薯的热气从四面罩下来,洒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街畔的楼房山一样高,校场路从子午台山脚下一路往南缓缓下坡,屙趴尿的功夫就能到河边。路上无数车辆哄通哄通,像澧水河一样地流着。
紫舞公园就在街畔,公园里少有年轻人,成为一众老头和老太婆演绎自己曾经过往的舞台。
老人们如同孩童嬉戏,推推搡搡,挨挨蹭蹭,分别挤在几簇人堆里,习惯性地带着半皱眉半微笑的神情,在震天的锣鼓声中,放开沙哑的嗓子,吼土家人的山歌,喊大庸的阳戏,唱不知何年何月兴起的花灯调。男女好像永远都用着同样的声调,一种平板无表情的刺耳的叫,比马的嘶鸣声好听一点。
一个老妇,一张焦黄的脸,衰老的脸庞整个地皱了起来,脸颊特意的抹了两朵胭红,头上的假发乌黑亮丽直披下来,垂到了腰间,穿红带绿的长裙遮掩着干瘪的胸脯与耷拉下垂的屁股。一个老头没有特意的装扮,齐眉斜戴着一顶深色的绒线帽,只是左耳边缀着一颗蓝色大绒球,不伦不类,有几分戏台上绿林大盗的打扮。花灯调拖着长长的尾音,老头老妇盘绕着对方的身体,步子繁杂还算敏捷,贴在地面上擦动着,带起细微的尘土。各自僵硬的手机械的前后甩动,不时地抬举起来,做出一些或是搂腰,或是抱头夸张的动作,似乎能听见骨节格格的轻响。冰凉的石长凳上众多看“响应”的人,戏谑傻傻带着极其投入的笑容,愉悦到极处时,也会情不自禁的吆五喝六的帮衬几句。也有愁着眉的老人静静地枯坐在人堆里,呆滞的目光痴看着灰色的天空,想着什么,消磨着无聊的时间。
往岩塔路拐角处,上两步台阶一间不大的小餐店,门口架着一口汤锅和一口炒菜的黑锅,胖墩墩的中年老板脸膛像锅底一样的黑,即要上灶炒菜,同时还要跑堂,此刻正在大炒锅里沙沙地炒菜,用夸张的大动作抓把盐,洒点葱花姜沫花椒,撒点辣椒粉子,然后从汤锅里水淋淋地捞出一团过沸水后乳白的笋干,丢进炒锅,颠簸炒锅,一阵叮咛哐啷的翻炒,有翻天盖地之势。男子棉袄穿得非常脏,腰间系着一条有皱褶的蓝花围裙,围裙亮着斑斑油渍,腰侧还掖着一条毛巾,不时地在毛巾上擦手,一脸的严肃,有一种上世纪常见到的老干部劳动时的模样,弄一条白毛巾,一头塞进腰带一头垂吊着,时不时的擦把汗,表示自己在认真的忙着为人民服务。
店面前一角,应该是老板的婆娘,用铁皮煤炉支着个小端盆大小的铁锅,铁锅里是暗流涌动的毛菜油。婆娘坐在炉子后面,平执一个勺把很长的圆圆的铁勺,将如奶水一样白的浆汁薄薄的摊在铁勺里,星星点点缀一些炒好了的食料,食料是青绿的蒜叶炒腊肉或是腊香干,有少许碾碎的红色的干辣椒皮,上面再浇盖上一层浆汁,嗤啦一声,铁勺投进油锅里,平静的油面顿时翻滚起晶亮的细密的泡,嗞嗞的响,腾起一股青烟,在有些潮湿的空气里青烟低低地在路面上飘着,久久不散,烟里充斥着毛菜油和微带辛辣的清香。
婆娘虽然年纪有些大,圆脸,肋颊鼓绷绷的,体态也有些胖,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笑意,坐姿优雅带着闲适,身体向前倾,两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勾在一起,店里进进出出的人不是很多,她都莞尔微笑,一但有买“面窝”的顾客,不慌不忙间她炸“面窝”手法无比稔熟麻俐。
一个男子,穿扮像是外地的游客,站在街阶上,嘴角咀嚼着圆圆的金黄色的“面窝”,手上的食品袋里还提拿着几个,朝着街对面一个女人打着招呼,想要女人走过来,尝一口除了此处其他地方绝无仅有的特色小吃。男子的喊话声很高昂,仿佛两人中间隔着的不是一条不宽的街道,而是一大片宽阔的田野。
街对面四十来岁的女子,可能是平日里注重保养,雪白桃花似的一个银盆脸,乌云似的一头黑发烫着大波,弯流流的两道描眉,猩猩红的两片厚唇,有几分姿色。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淡淡的印记,眼角依然能见到浅浅的沟纹。女人穿着一条邮差绿的裤子,眯缝着眼睛,像太阳正照在脸上,带着些许焦虑的神色,就像没听见男人的喊叫,心不在焉似地漫无目的四面望着,看来是在人群中寻觅什么人。
人来人往中,格外引人注目。
男子干叫了几声,不再劳神,绝望的嘟囔几句什么,便蹲在街阶上,巴唧巴唧的独自享用起来。
……
岩塔坡上,一条很窄的路斜插在校场路与回龙路之间,是城市变迁遗留在山包上的一段旧的街道,百多米长短,上了坡就是下坡,没有平地的缓冲。
旧街的两旁,一侧排着一爿零乱的杂货店,另一侧弯龙七拐的是一溜城管来了就要跑路的活动摊位。不长的旧街如是新城中的一处跳蚤市场一样,五花八门,各类的东西与不知道是些什么一类的东西都有。
店铺贩卖的各种不上档次的家私与大件的杂货,稀里哗啦堆延到了街道边,占据了小半原本不宽的街道。
一个小店靠门的位置摆着个小玻璃柜,上下几层陈列着“哈德門”、“大前門”、“飞馬”……好几种难得一见的老牌子的香烟,玻璃柜的后面挤密瘩里竖立着几排亮闪闪的不锈钢的货架,货架上堆满了锅碗瓢盆,朔料制品,店里还兼卖红灯笼,如同红彤彤的大辣子一样的红蜡烛,一簇簇的高挂在货架与货架之间横撑着的细管上。
差不多每个店里都有一个吃了夹生饭的老板娘坐镇着,有路人经过,敝把无龙头的问一句,老板娘的态度生硬又极不耐烦。生意不是很好,几个半老徐娘就围着火架推几圈麻将,身子下面烤得热烘烘的,上面冷不冷只有她们自己知道。一个媳妇觉得腰间有点痒,一只手打出一张牌,嘴里喊着“幺鸡”,另一只手不在意的掀起棉袄的底襟,露出腰间一大片黄白色的肉,搔了几把痒,皮肤抓的通红,有些疑心,又低下头看了看,可能是什么都没有,于是很快的把衣襟放下来,继续打牌。
一溜的摊位,三轮车上搁一块带框的大木板,木板上小物件琳琅满目,挖耳子、指甲剪、痒痒挠、小娃们的小玩具应有尽有。车上还竖立起一个门洞一样的支架,上面挂着如长蛇一般的皮带和各式的小腰包等,摊位上撑着一把伞,伞柄插在三轮车的凳子边,伞是红色的,又大又圆,如同那长了毛的太阳耀在头顶上。摊贩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双手渥在棉袄胸襟里,杂白零乱的头发在风中拂动。瞧了几眼,自己心里多出一团踩踏得稀巴烂的东西,好像粘在了鞋底上,脚步沉重了许多。
十几步的距离,一个碉堡一样的二层小楼赫然柱立在这短促狭窄的老街中间,人们说是一些脑壳被门缝夹坏了的人,在这里搞的一个城市垃圾转运站。
噜突突的一阵响,一辆垃圾车在短促的坡道上加油,车屁股冒起了股股青烟。皮肤黝黑,一脸胡子拉碴的司机把头伸到窗外,高声叫嚷着摊贩挪动摊位,杂乱的小街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无奈的嘲讽和怒骂声如同一盆盆污水泼向了垃圾车,司机涨红着脸从车上跳下来,跺着脚边走边怨忿:“那些X脑老壳。‘一个个裤裆里长根棍子——就喜欢横别’,讲哒这里搞不得垃圾站,硬是要搞到这!”车丢在人堆里,向不远处那座粉刷成桔黄色,墙面上到处都是污渍的“碉堡”走去。
从旧街摊贩间,欹欹斜斜的几块石块路插过去,有一个巴掌大的小公园,公园里有几堆假石,几条石凳,仿石的方梁接着一个小亭子,几棵矮树缠着几根细藤,如竹扫把一样倒长在小亭子周边,枝杈上还残留着几片绿叶,蒙蒙茸茸。
似是一个阔绰的小媳妇,牵着一条小狗,小狗的身上穿着紧身衣裤,她自己圆滚滚的羽绒服胸襟却敝着,似乎不受地球引力的作用,艳色的线衣被一对硕大撑起很高,穿一条大裤腿裤脚收紧的深色裤子,尤如在臃肿的身上还吊着松松的两个布袋。草丛中拉了两坨屎,小狗汪汪叫着拖扯着阔妇在公园里欢跑,小媳妇走起路来胸颤腰掀屁蹶,一脸的自得,其实好不难看。
……

城市,在灰色的天空下向四周的山边扩展开去,高楼连着高楼,层层叠叠。宽窄弯直的街道横七竖八,熙熙攘攘。
到了吃中午饭的时候,城市的上空开始弥漫酸甜苦辣麻的味道,“逮中饭没?”路上匆匆而行的人,在中午的阳光中眯缝着眼睛,熟人间相互热情大声的招呼着。

校场路南端的尽头是澧水河,河边的风很大也很冷,灌进鼻孔里像闻到大庸寻常人家酸水罈子泡的酸萝卜的味道,有一种酸溜溜的感觉。
酸、甜、苦、辣、麻,都是人们寻常过的日子,各人的口味不同,日子也就过得有些不同罢了。
山 中 老 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