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山記事第十五章(1)
作者:刘艳英
1984年9月8日,她生下了儿子,孩子小得可怜。她身体虚弱得下不来床,家里没有鸡,更没有鸡蛋给她补充营养。说白了,张老师家实在是没有经济能力让她坐月子。妈妈给买来的鸡蛋不多,她又吃不下。等到儿子满月时,说要回娘家住几天,张老师送她回的家。有人看见她抱着孩子去了松林的墓地,回来时眼睛红肿着。是的,她抱去了他的孩子,让他看看自己的小儿子。荷花的眼睛红了,说:“忘了吧,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还要活下去啊。”听说刘毅的妈妈整天哭哭啼啼的,每当想儿子就去坟地大哭一场。这天,刘雪抱着孩子去看她,触景生情,张岩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好揪心!她把孩子抱到张岩怀里:“妈,以后你就是我妈妈,我要替他孝敬您。这个孩子就是您孙子,是我和他的孩子!否则,我怎么能那么早结婚啊?答应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老师以为孩子是他的,我不想让他失望伤心。认下孙子吧,妈,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啊!”张岩抱过孩子,努力地睁大了眼睛,她仔细看着怀里这小小的生命,竟然是儿子的血脉?她亲了亲孩子却哭得更伤心。孩子抓住她几根头发“咿呀咿呀”地好象在叫奶奶,她动心了!本来,她这糟糕的心情蛮可以把刘雪赶走抑或狠狠地骂一顿。可她终于明白了,生命是多么的珍贵啊!自己不该欺骗两个苦命孩子,造成终生遗憾。她恨自己的自私,后悔自己的所为。眼下,老公因为恨她已经很少回家。这个家留给她的只剩下伤心和痛苦了。她决心把涛涛培养成人,以后不管他找个什么样的媳妇,她这个做母亲的绝不干涉。刘雪和婆婆约好,以后逢年过节,她都会抱着孩子来看她。为了纪念刘毅,她给儿子取名张小陆。刘同陆,这是她和刘毅的秘密。1985年秋天,俞峰从北京回来了。接到消息后,刘雪很难为情。她想念舅舅,可又不想让他看到孩子。看着炕上的儿子小陆,她心里纠结,最后下了决心,豁出去了!她脸上带着沉重和悲伤见到舅舅。俞峰见了外孙,脸上的表情瞬间突变!但还是高兴地抱过小孩亲着逗着,忍不住问:“他的孩子吧?”俞峰指的是刘毅,这一问,正捅到她的痛处,这使她顿时陷入悲伤中。姥姥嘴角低垂,眼神苍茫地说:“再也见不到明明了,他走了……”昨晚回家,岳母说明明去了,并说了大体过程,他心疼得一夜没睡,基本可以想像到酿成悲剧的原因。因果关系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孩子的诞生将葬送女儿的前程,让女儿的希望化为泡影。再说,张老师能让她幸福吗?我们父女还有团圆的日子吗?俞峰心里好纠结!刘雪说起他临终时对生的眷恋,眼前仿佛又出现他那双坚强而充满求生的眼睛,她的心骤然碎了。俞峰抱着小陆头垂得很低,岳母见女婿难过便过来抱走了孩子。是的,他实在听不下去了,摘了眼镜擦起眼睛。她越哭越伤心,越伤心越想说他的事。只有和舅舅,才能掏心掏肺地倾诉心中的痛苦。俞峰不想让她说这些痛苦的事,递过毛巾安慰:“雪,别哭了,眼下你怎么打算?做个贤妻良母?还是……”他特意岔开话题。“我也不知道,可我不甘心。”话没说完,泪又来了。俞峰好久没说话,他很消沉。任凭女儿怎么哭,他陪着她默默地把泪咽到肚子里。姥爷从外面回来了,见了姥爷,她心里更委屈了。姥爷急躁起来:“不要哭他,小明明简直就是个骗子。不要为他难过,他不配,男人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这个混蛋怎么能这样?妇人之举,懦弱!”姥爷一番话,真让刘雪止住了哭:“姥爷,以后我不哭了。”俞峰在地上走来走去地犹豫,原打算带她走,可……他看看岳母怀里的孩子,欲言又止。刘雪心里有很多话要说,可最终没法说。姥姥劝说着:“别为难了,怎么说孩子也要养大啊。”1987年10月,台湾政府正式对陆开放,这让台湾的海外游子们归心似箭!俞峰给刘雪写了封信:爷爷还活着,近期可能回老家,你接待一下,我太忙没时间回去。这一天,一个白发苍苍的台湾同胞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出租车离武备还有三十多里路时,老人的心就开始‘砰砰’跳,他真是难以抑制激动的情绪。一眨眼功夫,司机说:“大爷,武备云山到了。”“啊?到了?”他的嘴唇颤抖了几下,望着眼前生他养他的故土,再也没有勇气走近,止不住的泪啊,如同黄河决堤般夺眶而出,一切的一切都在汪汪滢滢中湮没……有个老人路过,看见他蹲在地上哭,便走到近前问:“这位老兄,您这是怎么啦?”他抬起头,声音颤颤地说:“我……我心痛啊!”“哦,能不能动啊?要是走不动,俺给你叫医生去?”“谢谢您,不用了,我自己能走的。”他站起来,不由得随着老者往村里走。他终于开了口:“您知道俞大炮家吗?”“俞大炮?他早就死了呀,听说掉进海里淹死了。他家里没人了。您是他家的啥亲戚?”“我……那他家里人去哪了?”“唔,他儿子俞峰在北京当大官,他妈多年前瞎了眼,不久后就饿死在北京了。”“啊?……那……”他的眼里瞬间淌下了悲伤酸楚的泪水。“老兄,您还有别的亲戚没有?对了,孙长河是俞峰的老丈人呀,他老两口子还健在。”“啊?孙长河?亲家?他们能愿意见我吗?老弟啊,您帮我说和说和吧,我四十年没回老家了,我想见见亲人啊,求求您啦。”“哦,那中,那中,您叫什么名字啊?”“我……我叫俞……俞大炮。”“啊?你?……”老者大惊!急忙转过身,眯着眼打量起来,“老喽,老喽……唉!”原来,老者是俞大炮的老屋邻居宋清风?俞大炮激动地握着他的手,“清风啊,咱都老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见上一面呀!”宋清风说:“可不是吗,想不到你还活着。”说着,他领着俞大炮去了他的老宅子。可那里早已是狼藉一片,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了。望着久违的家,一片废墟和一棵老枣树,心中掠过一丝空前的悲伤,他鼻子一酸,又哭了……宋清风被他哭得心都酸了,说:“您在这等着,俺先到孙长河家尽点心试试,昂。”刚开始,孙长河恨他恨得咬牙。想不到,宋清风刚把俞大炮在村外大哭的惨状描叙完,孙长河就软了心:“唉!让他过来吧,想想都是快进坟墓的人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就这样,宋清风又去了老房子那,带着俞大炮来到孙长河的家门口,“就这儿了,您自己进去吧,昂。”说完,宋清风背着手走了。看着他蹒跚的背影,俞大炮感激涕零!他在孙长河的门外踌躇很久,终于举手敲门。孙长河一瘸一拐地出来开了门。打开久违的屏障,当熟悉的面孔再次相对时,俩人全都傻了,曾经威风凛凛的八路军和叱咤风云的国民党军官,再也找不到当年那英武雄姿的精神面貌了。而今,面对面站着的两把“老骨头”,只剩下泪潸潸,怜兮兮了。孙长河的老伴一步一颠地迎出来:“快进来吧,愣着干嘛?”俞大炮如梦方醒,急忙上前问候:“老嫂子,您好啊?”三人随着不自在的客套进了屋。“上炕吧。”孙长河又装满一烟袋旱烟。“老俞,咱们可是斗了一辈子,现在你有什么好说的?共产党赢了吧?哈哈哈!”“哈哈哈!是啊,我惭愧哪。”俞大炮从心里佩服孙长河,在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死里逃生,无怨无悔。“老俞,您儿子俞峰,现在在北京混得很好。他和莲花有个孩子叫雪儿,是个很懂事的女孩,婆家在几里外的张庄村,已经有小孩子了。”俞大炮欣喜万分,“哈哈!好啊,我去张庄见见孙女吧。”孙长河的老伴急忙制止,“甭去了,在这等就中。俺刚找人捎信了,雪儿马上就来。”孙长河把女儿莲花和俞峰在什么情况下结的婚,什么情况下俞峰离家出走,在北京如何吃苦,成长,成就,一口气说完。可是,俺那闺女莲花啊,成了你我的牺牲品。说来说去,还是怨日本人和国民党,唉!孙长河叹了口气,不愿再说那些伤心事。刘雪在家看着小陆洗衣服。小陆笑得“咯咯”响,满院子砸东西玩,一步不离地看着也挡不住他惹祸。忽听门响,是武备村的姑娘,嫁到这个村的媳妇郭玉梅?她急忙起身相迎。郭大嫂说:“刘雪,洗衣服哪?你姥姥让你快点去云山,不知啥要紧事,看样子挺急的,你尽快去吧昂。”刘雪停了手里的活,换上衣服,用车载着小陆,逗着玩着十几分钟就到了云山姥姥家。刚进院子就喊起来:“姥姥,姥爷!”姥姥笑呵呵地迎出来,过来逗着小陆,哦哦啊啊地抱着进屋。“姥姥,姥爷呢?”“嘘!你姥爷和你爷爷在里屋说话。你爷爷没死,从台湾回来了。”“啊?这么急就见爷爷?”舅舅信上说爷爷要回来了,没想到这么快,一点准备都没有。再说,在我心里,爷爷早死了。这个爷爷,在全家乃至整个村子里都不是什么好人,他害了儿子和老婆,害了街坊和邻居。现在他老了,回家了,那又怎么样呢?可是,舅舅嘱咐过,拜托招待爷爷,可是,我该怎么办呢?“姥姥,怎么不把舅舅叫回家呢?”刘雪带着哭音。没等姥姥回答,姥爷咳嗽着从里屋走出来,后面还跟着个老者。哇!当年的风云人物,真象舅舅的模样。只是,他那白胖的脸上多了岁月的痕迹,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鼻高嘴阔,红光满面,威严潇洒!洁白的头发往脑后梳理着,稀疏可见头表。身穿灰白色的休闲装,内配黄格子衬衣,一条紫红色的领带,点缀得老人精神焕发激情高涨,脚上的皮鞋在迈出房门的一霎那油光可鉴。“哈哈!老嫂子。”亲切的脸上充满了温馨的笑容,很和善可亲。怎么看也不象一个坏人啊。老人的笑眼惊喜地看向孙女:“是雪儿吧?”“爷爷好!”刘雪很有礼貌地强迫脸上挤出了违心的笑容。“好,好,好,哈哈哈!让我看看我的重外孙,哎呀呀!这小孩子,真是漂亮又可爱。爷爷走到姥姥跟前,弯着身子,低着头逗小陆。小陆看看他,瞪着大眼睛警惕地打他手,心说你是谁?别动我!爷爷见了重外孙和孙女从心眼里亲。虽说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可血脉连心啊!多年来他思乡心切。任何语言都表达不了他此时的激动和对云上的眷恋。
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