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张营长还在抓公路工程的维修扫尾工作,接县委通知回县城参加反右倾学习。这二年张营长忙着修公路,极少关心政治时事,一听会议传达庐山会议精神,顿时傻了眼。讨论时张营长头一个放大炮:“共产党的江山就是彭德怀元帅打出来的,他怎么是反党头子?大将黄克诚是我参加八路军时的老旅长,他是反党集团的骨干,我死也不相信。这不是毛主席的决定,一定是中央出了奸臣,假传圣旨,陷害忠良。”张营长的发言顿时让整个会场炸了锅。全县主持反右倾运动的县委李副书记,是刚从省公安厅下派来的,分管政法、纪检,年轻气盛。正愁在这场运动捉不到反面典型,不好向上级交待,想不到张营长主动跳了出来。于是来个引蛇出洞,安排专案组作好记录,点名让他发言。张营长联系自己在川鄂边境看到四川省粮食减产,农村闹饥荒的状况,说:“彭德怀元帅讲的大跃进、人民公社的事情全是实情话。咱利川建南区上报亩产万斤粮,还登上了《人民日报》,这不是浮夸又是什么?眼下是四川人逃荒要饭,利川再这样瞎吹下去,吃大食堂,明年饿饭就轮到我们,到那时只怕逃荒讨米都没有去处。”张营长的言论被整成材料上报到地委、省军区,很快被列为彭德怀在湖北军队内的爪牙。恩施军分区下达通报,张先勇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留党察看2年,剥夺军衔,按士兵退伍。张麻子这时依然不服气要到北京去告状。余部长相劝说:“彭德怀元帅的国防部长都罢了官,谁替你申冤?怪我在武汉学习没关照你,军分区对你已是从轻发落。县公安局陈局长答应接收你,原来的老团副了解你,你就去报到吧。”张先勇到公安局报到后,安排到看守所管犯人。月工资降到工人三级42.5元,比当科长少了半截。
(五)
张先勇到看守所上班就快2年,眼看就临近取消“留党查看”的处分,又因小失大惹了祸。利川的三年困难时期,比较邻近的四川省万县、云阳、奉节、石柱、彭水5县的饥荒要好许多,但农村缺粮也很严重,县城居民物资供应紧张,全都凭票供应。欲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金凤过惯了“官太太”的生活,一下子过紧日子那里吃得消,自然对丈夫大不满,除了罚他到儿子床上睡觉外,还时不时拿麻子出气,每当开饭时指着丈夫训话:“麻子儿,都是你反对三面红旗,害得一家人跟着遭孽。”张麻子为了将功赎罪,利用老关系在县食品公司“开后门”,这周买一个猪脑壳,下一周买一副猪大肠,改善家庭生活,讨得金凤欢心。满街道的居民也无不羡慕,都认为张营长是功臣,这点待遇也是应该的。就为买这猪脑壳,张麻子又栽一个大跟斗。张麻子下班后到食品公司门市,卖肉的林师父把藏在案桌下的猪脑壳拿出来给他,正在算帐交钱时,让新来的经理一眼看见,质问道:“你的批条呢?”原来猪头、大肠得由新经理批条才能卖。“由谁批条?”张麻子望着新经理莫明其妙地问。经理傲慢地用指头点着自己的鼻尖说:“由我。”旁边的林师父连忙插嘴道:“这猪头商业局早打过招呼,随后就补条子。”“这里是我当家。”经理双眼把林师父一轮,说道:“这猪头就是喂狗,也不给反党的右倾分子。”这下子直撮张麻子的痛处,气得他一手抓着猪耳朵,提起猪头朝经理劈脸砸去,然后转身,扬长而去。那知这经理乃白面书生,被这一砸,先是手抓柜台挣扎,继而侧身跌倒在地上,口鼻出血。吓得林师父叫喊来人,把经理送到人民医院抢救。医生诊断,经理鼻腔破损,轻微脑振荡。原来这经理就是那位放卫星的建南区委向书记的舅子,这回怎么能放过张麻子,直告到县纪委。分管的县委李副书记,本来就认为反右倾时恩施军分区包庇了张麻子,在党籍和公职上都给他留了后路。这回又行凶打人,对张先勇这种人决不姑惜迁就,必须从严处理。因不够量刑,决定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张麻子被双开,就剩下凭战斗负伤的伤残证书,每月在民政领取伤残军人补助的基本生活费。张麻子挨双开,有如打入窝皮地狱一般。没钱养家,金凤成天在家里冲着丈夫骂:“我这辈子瞎了眼睛,啷个嫁给你这麻子儿哟!”满街的人与张先勇见面,不称“张营长、张同志”,都是直呼张麻子,麻子也渐渐习以为常,点头应声。不知什么事惹火了金凤,在堂屋里一口一声大骂麻子儿。幺女儿年方4岁,也跟着妈妈欺负麻子,刚刚听到妈妈在骂麻子儿,为了帮妈妈助威,脱口唱起不知从那里学来的麻子歌:麻子麻得狠,参军打日本。日本打投降,麻子得表扬。表扬得得多,麻子起窝窝。窝窝起得深,麻子要结婚。结婚结得忙,娶个老大娘......“啪!”金凤一耳光扇在四儿脸上。四儿摸着发烧的脸,心里想我替你骂麻子儿,你反打我,冲着妈妈顶嘴道:“我又没有说你。”金凤双目一瞪吼道:“小婆娘儿,你再绞嘴。”四儿这才委曲地大哭起来。麻子一看四儿挨了打,心痛地替四儿擦眼泪水,哄着说:“别哭,爸给你打马马肩。”双手把四儿举起,一下子跨在肩上走出门外逛大街。四儿双脚骑在爸爸肩上,一手捉着爸的头发,一手拍爸的脑门,俨然一位将军命令式喊道:“麻子,快点!”麻子乐哈哈地迈着大步,低着头在下面摇晃着说:“四儿,蠢了。”
(六)
人落到无事可干的时候是最痛苦的时候。张毛子闻讯把张麻子拉到家中喝酒。三杯酒下肚,张麻子一肚子苦水,无奈地对张毛子说:“兄弟,我如今丢了差事,干脆我到你这里来当农民。”张毛子一口回绝说:“大哥,这千万搞不得!天下最苦的就是农民,如今套上人民公社这个紧㧜咒,自留地不准种,单干副业不让搞,捆住手脚干受穷。像你哥子无官一身轻,那才是神仙日子,想干啥都行。”张麻子无奈地问:“你说我能干啥事?”张毛子说:“时下有句口水话‘车轮儿一转,给个县长也不干’,干脆你买架手拉车,拉柴进城卖,不得比你当官收入低,还不受小人气。”张麻子一想觉得有道理,在修恩万公路那两年常和民工一道拉板车,没什么难处。如今能凭力气挣钱养家活口也是正道。麻子脑筋一开窍,说干就干,置好手拉车,就在利柏公路的小青垭买柴拉进城卖,县城机关单位、居民全是烧木柴,不但不愁卖,买柴的一见柴干货好,按市价高靠给钱。麻子头一天拉了600斤柴回城,卖完算帐纯赚了3.5元,麻子劲头来了,拉柴风雨无阻,一月下来交金凤90元,自己还留了15元烟酒钱。比在人武部当科长的月工资还高,只是人累点,这点累比起打仗真算不了什么。天天拉柴,小青垭一方的山里人也熟了,大山里农家最缺食盐和煤油,托老张找盐票、煤油票,麻子要点这类票证的关系还是有的,一想到老乡为买盐和煤油进城跑一趟也不容易,干脆代买上山。山里人得了食盐、煤油,知思图报,有的送山鸡野兔,有的送干笋辣椒,有的送土豆红苕。外带山果春天樱桃草莓,夏天桃李黄梨,秋天枣子猕猴桃,冬天板栗核桃。拿回家里,不光金凤乐得眉开眼笑,连女儿四儿也拍手夸老爸:“大大的好!”暑假,读初中的大儿子要帮爸一起拉柴,去时空车,麻子拉车儿子坐车,回城时木柴满载,每到上坡路儿子用绳子挂住车架替爸“吭唷吭唷”的拉偏套。天黑归家,大儿子把拉柴的乐趣给二弟一讲,二儿子也要跟着去拉车。一个假期父子三人上山拉柴,下坡时两个儿子各踩在手拉车后刹杆上,父亲不费力有如牵牛一般,顺着坡路下行。到平路,二个儿子跳下车,由麻子拉着车走。到上坡路时,俩兄弟一边一个,拉着边套用力向前奔。老大开口唱起《大路歌》:哼呀咳咳嗬咳嗬咳哼呀咳咳荷咳嗬咳大家齐心流血汗(嗬嗬咳)为了活命,哪管日晒筋骨酸(嗬嗬哼)......二儿子跟着唱起来,麻子也会这首歌,三父子齐声吆吼,歌声响彻山谷。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