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山記事第十四章
作者:刘艳英
结婚这天,弟妹们看见结婚的喜饽饽,疯抢。结婚是个喜庆的日子,街坊邻居都来贺喜。荷花拿出喜糖喜烟,还有大枣花生分给人们吃,那意思希望婚后早生贵子,团团圆圆。刘雪好几天没怎么吃饭,消瘦微黄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容,更没有新婚的喜悦。化妆师在她脸上绞着汗毛,念叨着恕罪的咒语,结了婚就脱了汗毛,成为大人了。姥姥说,结婚这天别笑,别说话,主以后夫妻和睦,不生枝节。临上轿,咬一口喜饽饽含在嘴里,主将来不缺饭吃。穿上婚礼服就不落地了,要本家哥哥背着上轿,戴着红头巾蒙面,免得看到不吉利的事。上轿,原来是坐自行车,甚至连垫布都没有。更离谱的是,来迎亲的大叔没带喜糖喜烟。俩人连连道歉,“对不起,张老师没有妈妈,男人办事真是不周到。”迎亲的队伍就是两辆自行车和两个大叔。车上没有鲜花,没有喜字。其中一个大叔驮着新媳妇,蹬着笨重的自行车“吱呀吱呀”地往前行。姥姥说,车子走到半路时,要把怀里揣的小镜子反过来,这是主吉利。风俗把她害苦了。她心知肚明,嫁了老师从此会陷入苦难中。想起那天去莱西县城买衣服,他买了饭只顾自己吃。要是和他一块过日子,他不会疼爱妻子的。想到这里,她跳下车,掀掉红头巾。骑车的大叔急了,“别下,别下!”她还是下了车,向两个大叔交待,“你们回去吧,我决定不结婚了。”两个大叔吓白了脸:“求求你,别难为俺们,俺俩丢了新媳妇可赔不起呀。快上车吧,俺们是受人之托啊,先回家,有什么事找张老师解决,行不行呀?”她一想,是啊,此事与这两个大叔无关。她上了车,另一个大叔捡起地上的红头巾,使劲甩干净浮土,重新给她戴上,瞪起车子,急匆匆地回家了。张老师的家门口挤满了围观的村民,只听孩子们“嗷嗷”地起哄,新媳妇来啦!要糖吃呀哦!闹新房喽!刘雪下了车,扯下头巾走进去。锅灶前,公爹高兴地咧着大嘴在烧火,锅上冒的蒸汽弥漫着整个屋子,他还在烧。这个风俗的意思:媳妇进门先给汽,不能让媳妇日后给男人气受。还有人说是男人要争气(蒸汽)。她走进新房上了炕,坐在一大叠被子上“守规矩”。说要坐十分钟时辰“等福”或“坐福”。被子下面,有两把刀光闪闪的大斧头,坐福(斧),灵不灵不说,在众乡亲们面前,还是照做吧。她低着头呆坐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任凭孩子们嬉闹。近来发生的事,苦苦地折磨着她,让她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青春的风韵。她不说也不笑,而是‘泥塑菩萨’般一动不动。围观的婆娘们个个看呆了:“新娘子真漂亮,长得很文明哎,像个城里人。”不知谁家的孩子说了句:“新娘子像傻子!”声音虽小,可对她而言,简直是利刃剜心! 客人们纷纷去邻居家的客房喝喜酒去了。张老师来到炕边问:“饿不饿?”见她摇头,便招呼客人去了。下午三点,本家婶子送来几个水饺,说快吃了吧,等会要去见客人。她说羞于见人。傍晚时分,环宇风风火火地跑来了,急促地说:“姐,明哥回家了,让你快回去趟。喏,给你的信。”说完,一溜烟似地跑了。她急忙打开信:速回! 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这如何是好?下午,看新媳妇的人很少。趁着没人时,她给张老师写下一封信放在枕头下。傍晚,客人们相继离去。她再也坐不住了,从炕上跳下来就往家的方向跑,一口气跑到曾经和他约会的大桥上。想不到的是,桥上站着的竟然是刘毅。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无望地对视中,她那无助的心,被一种不舍的苦痛弥漫着。远处,流星划破夜空,消失在遥远的天际……一番对白,方知他今天回家过节。当得知她今天婚嫁,他发了疯似的要去阻止。妈妈拼命阻拦并把他锁在屋里。他猜,她的婚嫁肯定又是母亲逼的。她走投无路了,只有选择牺牲自己,让他轻松放弃。亲妈,那一次,您谎言欺骗造成的悲剧难道还不够吗?雪,我好后悔,为什么?早知如此,我应该早点带你走,世界之大,难道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吗?此时的他完全崩溃了!竭斯底里,“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考验我?”他拼命地砸着桥栏杆,孩子似的放声大哭。她搂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依然是与他一起睡过的味道,可她觉得脖子里有一股股热流湿漉漉的。她抱紧了他,安抚着他那颗受伤的心,陪他默默流泪。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权选择了,多么无奈的世界!夜色已深,月儿羞涩地躲进云层里,只有满天的星斗不倦地眨着眼睛。她说陪他一夜,可他说要回家。她闻着他满身的酒气不放心,一直把他扶到家门口,亲眼看着他进去。刘雪回了家,不顾妈妈的谩骂留宿家中。一大早,刘智开门出去了,一会儿又慌里慌张地回来,“小雪,快起来,街上有人说刘毅病了,今早老于赶着马车送他去医院了。听说病得不轻啊!”“啊!”刘雪慌忙穿好衣服,一溜小跑去了刘毅家。涛涛坐在地上哭,见雪姐姐来了,急忙爬起来,拽着她哭道,“雪姐姐,快去看看吧。哥哥送院上医院了,呜呜……”“涛涛,别哭,告诉姐姐,哥哥怎么了?”“昨天哥哥回来,听说你结婚去了,他就和妈妈吵架,妈妈打了他,把他锁在屋里,不给他饭吃还骂他。他在屋里砸东西,喝酒,今早就躺在地上不醒人事了。” 听完涛涛的哭诉,刘雪猛地打了个冷颤。他安慰:“涛别哭,看好门,姐姐这就去医院。”她跑回家骑上自行车,朝着医院方向没命地瞪。快到院上时,刘雪看见一辆马车垂头丧气地往回走,隐约听到女人的哭声?由远而近,像是明哥妈妈的声音?顿时,她紧张得发抖,坏了,难道?她的心“砰!砰!砰!”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惶恐在体内变成了冷汗,顺着毛孔直往外钻,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不断地从脸上往下淌。老于驾着马车走到她对面的路边戛然而止!她扔了自行车冲到马车上。刘毅躺在妈妈身边一动不动。妈妈抓着他的手哭天抢地喊着:“孩子,你醒醒啊!妈妈对不起你……孩子啊!……”刘雪摇着他:“哥,我是雪,哥,你怎么了?醒醒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淡然无光,嘴唇发紫,脸色墨黑。他好像听到了她的呼唤,头慢慢地动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暗然的神情中显现着无限的不甘!无限的留恋,无限的期望……他用灵魂告诉她:好好活着,活着……突然,他的手指头努力地动了动,是啊,他想给她擦眼泪,可他的手已经举不动了。妈妈突然喊起来,“老于,快回医院,他的手会动了。”刘雪泣不成声!“哥啊,说话呀,哥……”她拉过他的手捧到自己脸上,可他还是不会动,任凭泪水顺着指缝流下来,淌在身上。此时,她是多么希望他说句话,就一句,那怕从此万劫不复!可是,他的手终于从她的手心里重重地垂落下去!他去了,一句话也没留,永远地去了,可他的眼睛没有闭上……她不甘心他就此倒下,慢慢扶起他,紧紧地搂在怀里,泪如雨下!泪水湮湿了他的白色衬衣,他默默地带到那个世界去了。母亲嚎啕大哭,“天哪!儿子啊,你回来呀!妈妈错了,妈妈什么都答应你……”他已经听不到妈妈的哭喊了。任凭妈妈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母亲那悲怆的泪啊,就象一汪深不可测的痛苦之渊,滚滚地泛着伤心的波澜……多少年的时光氤氲开来,演绎着世俗中难以复制的悲哀!老于长鞭一甩,老马嘶叫着撂起蹄子,踏着世俗的尘埃无奈地向前狂奔!马车回了村,停在他的家门口。左邻右舍围过来,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人们沸沸扬扬地往前凑,很多人心疼地哭起来。涛涛喊着哥哥,扶在马车上“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被割走了…… 刘雪抱紧他,不舍得让他那么快就冷掉。本家的几个大哥上了马车想把他抬下来,可她怎么也不松手,谁也分不开他们。她的心死了,人也麻木了,任凭泪水在脸上放肆地流淌。她只想静静地,静静地与他再亲密一会儿。许久,她给他擦着脸,洗去他人生路上的浮尘,给他穿上她亲手织的红色毛衣。哥,你解脱了,人间的路,你走得好辛苦!天堂没有烦恼,那里,同样有鲜花。哥,你去吧,也许,天堂更需要你!刘永健接到儿子病危的电话,立刻赶回家。此时,他发现儿子去了,疼得差点没了气。他抱着儿子,在他身上使劲捶打着,“起来呀,起来!你不是很坚强吗,你不是很刚毅吗?你把我们都丢下了,你欺骗我们哪?明明,你好狠心!”晚上,刘雪守着他,不断地往火盆里加纸钱:“哥,阴间的路太黑,我为你照着,你放心地去吧,别回头,我不会让你寂寞的。”张岩哭得嗓子都哑了,她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滚,眼看不行了。老公抱起她,送回屋里。涛涛帮着烧纸钱,动不动“呜呜”地哭。这天,冷冷的茉莉花把他送出好远好远……她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阴阳相隔,什么叫肝肠欲断,什么叫苦若黄连。一个鲜活的生命啊就在一瞬间化作青灰一捧,世间便多了一桩遗憾……第三天,送葬长队里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外村的,外乡的。来送行的人从家门口稀稀拉拉排到学校门前,乡亲们的泪,家人的泪,在通往阴间的路上的悄悄地洒落,流淌……刘雪抱着他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张老师怕她支持不住,一直走在她身边。她把他的骨灰盒亲自放进修好的坟里,哥,一路走好!谁也料想不到,她会在他的坟里割腕自尽。眼泪最终欺骗了爱情的傻!等到众人看明白,也来不及阻拦了,鲜红的血早已喷出来。有人喊着,“不好!”几个男人迅速跳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她拉上来。他的坟里洒满她鲜红的血。她拒绝止血,好几个人强行送她去医院。张老师惶恐万分,一步不敢离开。她的心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看着她面如死灰的脸色,家人真是吓破了胆,几个人昼夜轮流看着她,剥夺了她再次轻生的机会。她不吃不喝,不说一句话。不久,头发渐渐花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