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那昙花一现的
“清华梦”
作者:王佩霞
女生中的“1号种子”
1947年11月,在四面环水的古镇溱潼我来到这个世界,由我领头,两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跟着来了。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母亲怀上最小的妹妹时,不想要了,月份大时,故意跳跃,也没有用,而人家阿姨怀孕,有的因为晾了一下衣裳就“掉”了。于是母亲不惜外出坐汽车,想把小妹“颠掉”,结果还是无功而返。小妹出世的第一声啼哭,铿锵有力,我听上去,那是一首《生命的凯歌》。
我在溱潼中学上初中时,母亲在服装厂干活儿,多劳多得,每天晚上,我都要抱着妹妹去母亲那儿喂奶。大弟年庆比我小3岁,年级只矮2级,1962年冬的期末考试,我和他都获得两元钱的奖学金,母亲拿着带有我俩体温的4元钱,欣喜若狂。
第二天,我回家时,邻居阿姨老远就笑着给我打招呼:“佩霞家来啦,哎哟,你的成绩咋这么好!”原来,我和大弟的“两元钱”,由母亲之口传给邻居,一传十,十传百,两天时间,我家所在的古镇西头家喻户晓。
其实,我不如一个叫李秀珍的女同学,她竟然考出了全年级第一的好成绩,表彰会上,老师说她是“穆桂英挂帅”,55年过去了,直到现在,大家都还记得。
到了高中,经老师推荐、同学选举,我当上了学习委员。高二时,因有家务,我请求辞职,同学王金容当上,高三时,叫我当了文娱委员。我们这一届就一个班,我的成绩总是比不上几个男生,但比初中时似乎更加引起老师的重视,因为全班12个女生, 我无意中成了“1号种子”,而我高三时,读高一的大弟则成为他们全班的“1号种子”。
整个中学期间,每个学期我都因成绩获得奖状。“我们国家还很落后,我要打好基础,掌握更多的科学知识,将来为改变祖国的面貌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样的想法在我的求学中越来越强烈。
我的个子不算高,体育也不算好,但有两项出色。一是爬竹竿,好多女生不敢爬,而我不晓得哪来的劲头,“嗖嗖嗖”就到顶了,仰头看一下蓝天白云,依依不舍地顺着竹竿落地;二是长跑,可惜一次运动会上,遥遥领先的我,在冲刺时,被同学许馨反超了,她得了个季军,我“名落许馨”连个奖也没得到。
高三上学期,活动课上跳“小山羊”,我毫无胆怯,奋力一跳,不费事过去了,着地却崴了脚,回不了家。4个寄宿的女同学,宋朝珍、李秀珍、严双九、王云秋架着我进了她们宿舍,先是让同学放学时,到我家说一声,接着给我送晚饭,帮我洗脚,现在想来,觉得好温暖、好温馨。当年天天在一起,如今天各一方,连见个面都难。
插队落户
1966年高考时,我准备填报“南京大学物理系”。教导主任找我谈话说:“根据实力,学校建议你报考清华大学,为自己争光,为学校争光。”人生能有几回搏?清华就清华,反正总要有人考。我就在志愿草表上郑重地写上“清华大学”。
刚刚填好表,似乎墨迹未干,高考就废除了。学校里爆发着轰轰烈烈的运动。学生斗老师、斗教导主任、斗校长,昔日辛辛苦苦的师长,一个个成了“敌人”,被罚站,被打。我心软,连看都不忍心,哪还有勇气斗他们?
我顾不得“造反有理”的“大道理”,回家对父亲说,能不能在家做点什么挣点钱,因为家里太困难了。父亲想了想,与我协商说,买部草绳机回来,你与年庆踏踏怎么样?我说,好。
草绳机买回来,我与大弟年庆就去乡下买稻草作原料,适逢大风,我与弟弟挑着稻草,顶着风往镇上走,虽是冬天,到了家中,我的内衣还是湿了,背脊上凉嗖嗖的。因为求“绳”心切,我顾不得换衣,马上踏机,手脚并用,唧唧复唧唧,草绳先出来一段美丽的抛物线,与我在作业本上画的一样,接着就在转动的木盘上框成一圈一圈的同心圆,让我好不开心!
从此以后,我家成了“草绳加工厂”,我和弟弟辛劳换来的微薄收入,常常让父母既欢喜又担忧。偶尔,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那是我想到了高考废除,想到了自己未卜的前途。
最高指示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小镇上发动了“上山下乡”的热潮,那时,人按户口划分,城镇户口比农村户口不知要高多少,是两种人,谁愿意把好端端的城镇户口变成农村户口?然而,父亲是一家镇办厂的厂长,不用动员,父亲就给我报了名。除了最高指示,当年的标语口号还有,滚一身泥巴,练一颗红心,扎根农村一辈子。
1968年11月11日,大船送我们下乡,我正想劝送行的父亲回去,只见父亲在偷偷地流泪。母亲不放心,跟船到了溱潼西面好远好远的杨庄公社,公社开了欢迎会后,我们就到大队去。因为傍晚,又因为走不惯乡下的路,才40多岁的母亲,走到大队,竟然跌了7个跟头:有坐着的、前倾的,有左倾的、右倾的,还少不了一个仰面朝天的,每跌一次跟头,她手里拎的杲昃就被抛向或远或近的地方。
晚上,母女俩合睡在为知青准备的铺上,灯光下,但见硕大的老鼠在屋梁上窜来窜去,还几次打闹掉在我们被单上,吓得我们母女俩“今夜无眠”。次日,没等我接受贫下中农一天的“再教育”,母亲就拉着我坐轮船回家了。
当厂长的父亲听了母亲的唠叨,没有动员我返回,后来我还是去了一段时间。过了些日子,大弟来我这儿与我一起去取回行李,此后我再没有去过那遥远的杨庄公社。因为大弟又插队,奶奶生病在家要人照料,父亲就天天找人。
大概经过两三个月的光景,我被调到靠近家的湖滨大队第二小队。这个大队在溱潼镇北大河那边,这条大河从泰州到东台,名泰东河,河南是城镇,河北是乡村,城乡一河隔。当河南镇上粽子飘香,街民悠闲地准备桌上“五红”(红烧肉、红苋菜、红萝卜等)的时候,河北乡村正是大忙季节,才了蚕桑又插田。
从知青到教师
在湖滨大队,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女社员。湖滨大队有如沙家浜,苏北叫滨,苏南称浜,都是在水荡里,我没有学会开茶馆,却学会了划船。天天划船下田劳动,不免腰酸背痛,也才真切体会到“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滋味。在这里,我还学会了起秧、插秧、割稻、割麦、挑渣等农活。
记得一次挖田,双手是泡。一次天不亮起秧,上一天晚上,我就住在农户家,下田时,我一脚就踩到爬行动物——蛇的身上,吓了一大跳,这也就罢了。起秧结束时,走上田埂,有人见我腿上有一只大蚂蟥,满肚是血,她们赶忙帮我拽下它,鲜血仍然汩汩流个不停,在我的腿上留下一条鲜红的好粗的垂直的射线!
我的口粮在乡下,每次,我用箩筐挑百十斤稻谷回家,过河时,我要请人帮我挑上船,到了对岸,又要请人挑上岸。上岸后道声“谢谢”,我就挑着箩筐先到家中歇一下,喝点茶,再挑到镇最南边的粮库(旧时是泰州地区大丛林之一的寿圣寺)换取粮票,以便以后买米。稻草往家运也是如此过程,不再赘述。
插队两年后,1971年2月,母校溱潼中学让我当代课教师,起初是“搞运动”。原来,学校“深挖5·16”,当时 “5·16”分子相当于反革命,真是怕人!给我的任务就是去“看”一个新挖出的“5·16”分子。我去一看,是我原来熟悉的女老师,说是“看”,我执行时,就演变成“陪”。陪了这位女老师半年,子虚乌有,全县都没有一个“5·16”分子,这整人运动搞的!
经母校老师推荐,同年9月,我拿了县文教局的介绍信,到县最西北的里华公社三烈小学代课,教“戴帽子”的初中班数学。所谓“三烈小学”,是因当地曾经出过3位烈士。
1973年,好运直往我身上撞,让也让不了,佩霞,佩霞,我真的身佩霞光,教师转正,定级拿钱,关键是农村户口重新转为城镇户口!而那些教了多年书的民办教师却不能转正,难怪人家不服,但这与我无关,这就是政策,看你能不能佩上政策的霞光?
转了正,我的“身份”就变了。其时,在这偏僻的乡村有一个南大外语系的毕业生在劳动锻炼,劳动结束正式分配,组织征求意见,问他是留下来,还是回姜堰?他想,在里华是从教,回姜堰也是从教,更主要的是,一年的劳动锻炼,他与当地的干群结下了感情。就这样他留在里华,一干就是8年,直到1978年改革开放后,重点中学差外语教师,县主管部门将他调至姜堰中学。
在这期间,我与他从素不相识到恋爱结婚。
二考“清华”
1977年,女儿4岁,我没有参加恢复的高考,第二年,怎么说我都得参加。我觉得考得还可以,填志愿时,我想,12年前的1966年我的高考第一志愿是“清华大学”,如今反正是公办教师了,任性一下,于是还是报了“清华”,结果名落孙山。有人说正式教师录取要求高,我只好以此安慰自己。
为了能上大学,我参加了县师训班的学习,专攻《物理学》,平时教课做“先生”,星期天、寒、暑假听课做“学生”,由于自己学习刻苦,考试成绩都在90分以上,在班上名列前茅。3年后获得大专文凭。
1980年初到姜堰小学,也是教“戴帽子”的初中数学,直到1981年初三毕业。此后先在中考复习班两年,后中考复习班创办为县职业技术中学,直到后来与工业学校、师训班等合并成姜堰中专。
在这个学校的1989届高中机械班,我从高一起做班主任,直到高三毕业。班长是一个叫于跃忠的学生,就他一人被推荐上了常州职业大学,后来回到我们学校当教师。青胜于蓝,现在他已被评为特级教师,全国优秀教师。那一届当老板的不少,他们聚会时,就请我去,都是近50岁的人了,还诚恳地向我检讨当年的“不懂理”。
回首往事,当年我的体育还算可以,因为学车时跌了跟头,现在连骑自行车都不敢,到哪儿都是一双脚,自己都觉得窝囊。
高中毕业30周年同学合影(前右一王佩霞)
2016年,我们1966届的高三班举办了“毕业50周年纪念会”,大家说了不少遗忘的往事,我因为家务,只参加了半天。纪念会要求每个同学至少写一篇回忆文章,一年多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完成。
前两天,同学高泰东到我家催稿,说到人生,他对我说,不少同学都提起,高考前填《志愿表》,班主任要我填报“清华大学”,并说是经过教导主任和校长一起商量的。这一说,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仿佛蒙尘的书籍拭擦后现出清晰的书名一样。
全家福,四代17人,前排左二王佩霞,2015年
记得那时听了老师的话,因无思想准备,随即推说,我不敢考这么大的大学。班主任孙老师说,为学校争光,为自己争光,人生能有几回搏?!我回家与父母商量,父亲说,老师让你填,学校让你填,总有他们的道理,于是递交了填有“清华大学”字样的《草表》。
有一夜,我还真地梦到了清华大学,见到那写有“清华园”三字的门楼,记得母亲送我到清华时,跌了跟头。岂料,梦后30多年,80岁的母亲真地又跌了跟头,年岁不同了,不能与当年送我下乡的跟头比,88岁就去世了。呵,我那梦里梦外都跌跟头,辛劳一生的母亲啊。
高泰东采访当年报考清华的女同学王佩霞(2017年)
因高考废止,“清华梦”成了泡影,此后几十年来,我从来没有在别人面前炫耀过。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我把保存完好的3个红彤彤的《荣誉证书》拿给高泰东看,两个是县职业技术中学的不说,一个是姜堰镇的,上书:王佩霞在1988年度“两个文明”建设中成绩显著,被评为先进个人。下有红印两颗和日期:中共姜堰镇委员会、姜堰镇人民政府。1989年1月。我还告诉高泰东,可能因为同学程强当校长,才把我报到镇上,要不,也许我一辈子都得不到“镇一级”的大荣誉。
时间飞快,如今女儿的女儿读高中了,小女生有点成绩也有点猖狂,说“要考清华大学”。难道我曾经的“清华梦”隔了一代被她接住了?

(本文由高泰东采访整理,选自大型报告文学《1966年我们读高三》。)
高三时的王佩霞(1966年)

王佩霞,1947年生,江苏泰县溱潼中学1966年高三毕业,函授大专,中学一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