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礼数来说,这样称呼有点不太恭敬,因为这个人是我的中学老师,尽管只听过他一堂课。
老候姓如其人,给人的视觉印象就一个字:小。小个子、小脑袋、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细胳膊细腿。鼻梁上架一副高度近视眼镜。
老候的家世有点复杂。他家是富农,他母亲娘家,也就他姥爷家里是地主,在那个“阶级斗争为纲”,“唯成分论”的年代,这顶帽子注定了老候的成长经历必是一个曲折故事。在那个特殊年代,生活条件比贫农稍宽裕的就是富农,老候家就属这种情况。“我这体格像是在富农家里养出来的吗?”老候提起他那顶“富农”帽子就觉得是老天爷开了个玩笑,比窦娥还冤。老候的姥爷弟兄五个,被政府镇压了四个,这对老候的刺激很大,同时,对老候的成长进步负面影响就不用说了。
老候有“金丝猴”的美誉,可见他的机灵聪明非一般人所能比的。但因那顶“富农+地主”后代的帽子,你再聪明、再有才,出头露脸的风光事也与你一毛钱的关系也没有。老候上学期间在老师同学眼里也没有一点人格尊严,常被支使来支使去的干这干那。十年动乱高考中断,老候高中毕业回家谋了个村小学代课老师的差事,还没进学校门就被村支书的闺女给顶替了。老候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找村支书讨说法,村支书一句话便把老候打发了:社会主义的娃娃让你这个地主崽子来教,那学校不就成了你们地主老财家的学校了。
老候的学历是本科,是货真价实的大学生!这样的学历在七八十年代就是香饽饽,都争着抢着要。特殊年代情况也特殊,老候上大学的时候,孩子都会满地跑了。老候老婆带孩子去学校看老候,他那些同学净出老候的洋相,逗老候的儿子喊男同学“爸”,叫女同学“妈”,边说边拿糖果在老候儿子面前晃。这时的老候一脸窘态,嘴里嘟囔着“弄啥哩,出俺洋相都恁得。”大学毕业后老候就到了学校教书,这跟他的学校专业有关系:师范院校政治系。老候是个有才的人,刚开始在镇上的一所中学教政治,八九年那次“学潮”也给了他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他的那篇关于学潮的反思文章在他那个县城所有学校巡回演讲,接着他那个县从教育系统选拔干部,他的笔试成绩全县第一。老候心里一下子亮堂了许多:该活出个人样儿了。老候望眼欲穿地等了两个月,县委组织部找他谈了话,组织部的人说的很委婉:候老师,这次选拔你的成绩的确很不错,县里领导也很满意。经过领导慎重考虑,结合你的气质形象,领导觉得你还是在教育战线工作比较合适。老候张了张嘴一句话憋着没说出口:日她娘,你是选干部还是选女婿呀。
尽管没到政府部门上班,但老候在教育系统的就职仪式搞的好很隆重,让老候感觉很受用,也很风光。老候被安排到他那个县高中任学校办公室主任,县委组织部副部长亲自到学校在学校中层会议上宣布了任命。老候有一笔好书法,当办公室主任正好发挥作用,半斤酒下肚,挥毫泼墨,龙飞凤舞,老候摇头晃脑相当得意。
老候的书法在微醉后超常发挥成了圈内不是秘密的秘密,所以圈内有讨要老候墨宝的,备一壶好酒,置两样特色小炒,事儿就成了。当上办公室主任的老候,每天处理完紧要校务后,基本上都处于饭局应酬之中,他老婆的话每天晚上不醉不归。我在他酒过三巡菜品五味后,也讨得他两幅墨宝,觉得字不但笔走龙蛇,内容也很有才气。其一:天是一壶酒,酿日月星斗;地是一盏杯,盛喜怒哀愁。酒啊酒,人人都说你晶莹剔透,却原来一半阳刚一半温柔一半为魔一半灵秀,是火焰将人世暖透是海浪淘尽千古风流;其二:沧海日洞庭月武夷峰庐山瀑漓江水塞北雪汇自然景观于我窗前甲骨文钟鼎书汉牍简六朝诗屈子赋摩诘画集千古绝艺置我案边。
五十五岁那年,老候从校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县里的政策,政府机关,事业单位人员五十五岁办理退休手续,也就是通常说的“一刀切”。老候从办公室主任位置退下来后,心里很不痛快,失落感相当强烈,为此骂了半年县里那帮制定这项政策的人。骂归骂,凡事有利有弊,退下来的老候有充裕的时间钻研书法,连搁置几十年的吹拉弹唱也重新捡了起来,他老婆的话每天晚上还是不醉不归。
去年春节,在老乡会上见到了老候。老候的风采让我刮目相看:他现在就是一个杂家!他操持书法、纂刻、曲艺、还研究黄帝内经、周易八卦。在那次老乡会上,他忙得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真服了他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