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伤害
建筑面积逾3万平方米的新茂大厦,对面就是新天地。烈日下的新茂大厦很平静。作为甲级写字楼,可口可乐、渣打银行等多家全球500强企业入驻其中。记者看到宽敞明亮的大厅门口,不时有穿着得体的高级白领进进出出。大厦后门——运送货物出入口,已恢复了昔日的平静。驻守在这里的保安,不时会打个哈欠。两个月前,5位保安的鲜血曾在这里溅起。
昨日碰到保安姜书军,他极不愿跟记者回忆伤痛的那一刻:“我甚至都没有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刀就猛刺进了我的腹部左侧,几乎伤及脾脏。”

这注定是他无法绕开的伤痛。曾有三年军旅生涯也没给他留下丁点伤疤,但现在,这伤疤已然落定。作为一名在新茂大厦干了四年的保安,5月12日这一天,他的岗位是车库门口的岗亭,距离新茂大厦货物出入口约100米远。从东向西,一条直线,身体素质良好的姜书军,顶多20秒就能跑到。
他的岗亭,也是郑戴来到货物出入口的必经之路。“往常,我一周能见到他一次。”姜书军说:“这次,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过去。因为姜书军的主要工作是登记出入的机动车辆。姜书军说,“这小子从来不穿快递员的衣服。”
“货物出入口出事了!”如果姜书军跑得稍微慢一点,他或许就不会挨那一刀,他第四个跑到了现场。“已经有同事躺倒了,地上有血”,但姜书军并没有意识到就是这个快递员动武了,随即伸手试图将郑戴和同事纠缠在一起的手拉开。
这时,又一位跑来的保安看到,快递员郑戴的手在空中猛地划过一条弧线,击向小姜的左侧肋部下方。姜书军也倒下了,他抬头看一下仍在发狂的快递员郑戴,对方手里赫然握着一把刀。
“做梦也想不到,竟然真就拿刀捅了过来。”姜书军对记者说:“仅仅两分钟,5个人就都被捅倒了。两个同事试图夺下他的刀,手上的筋都被砍断了。”在姜书军看来,一个人倘若不是到了“同归于尽”的份上,断然不会如此搏命斗狠的。

赚的就是跑腿的钱
郑戴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记者试图寻找任何一点有价值的线索,以勾勒出38岁的快递员郑戴的生活轨迹。上海最高气温超过30摄氏度。那天正巧碰到记者熟悉的快递员范以定刚从这家写字楼钻出来。顾不得擦汗,范以定要往下一个送件地址赶。他说,“现在天气还算不错,骑上电动车风就呼呼的。到了最热的三伏天,喘口粗气都是炽热的。”
58岁的范以定是上海人,家住闸北区灵石路某小区,当快递员已有15年时间了。他说:“你一看我们骑着电动车在路上飞奔,就能看出我们过的都是苦日子赚的都是辛苦钱。我白天送快递,晚上还要到公司值班,业余时间和弟兄们打打牌、钓钓鱼,脸虽晒得乌黑,生活过得倒很充实。交通工具自备。摩托车快,但要烧油,多数都是电瓶车。午饭随便买个饼,吃碗面,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想回单位或回家休息会儿是不可能的,除非需要回单位报账。快递这一行,赚的就是跑腿的钱,像我只拿计件钱,没有底薪,每件提成55%,一个月下来累死累活也拿不到2000块钱。”范以定对记者说:“有一次到北蔡送快件,电瓶车坏了,没人修理,硬是花去三个小时将车推回家。”这使记者想起1989年4月到罗店镇采访也曾碰到过类似的经历。

日前,骄阳下,记者见到正在忙着送快件的范以定满头大汗,就问:“你们公司高温费发不发?”他手一摊说:“我们这家小公司怎么会发高温费?老板早就打算要关闭它了。”奔波在外的快递员们夏季能如愿拿到高温费吗?记者致电8家快递公司,面对如此简单的问题,竟然没有一家公司能给予准确的答复。
据悉,上海现有正规快递企业830家,快递人员总量保守估计超过10万。除了规模变大、装备升级外,与10年前相比,这一行业依然重复着过去的故事:同质化、高强度、高风险、低成本、低回报。

如果话说得软一些
尚小勇觉得,如果当初是自己当班,话说的柔软一点,别和他计较,这场血案完全可以避免。那天,郑戴就这样“漂”到了新茂大厦送快件。以范以定的经验推算,从早晨8点出门到10点差不多能送十多份快件,而这时候的心情会有一点波动,因为快递员的身体开始感觉到有些累了。新茂大厦的安保管理有着极为严格的条例约束。其中一条就是,访客上楼,必须实名登记,并换取临时出入证后才能上楼。
就在血案发生前两天,郑戴还和执勤保安尚小勇发生争执,起因同样是因为上楼登记的事。“登记完了,他就要上楼。但我说,你还得留下个东西换临时出入证,否则还是不能进。”尚小勇说,郑戴这时就显得有些不耐烦,他说,“我已经登记了,为什么还要抵押换出入证?”
尚小勇对他解释,这是公司的规定,以免访客忘记交还临时出入证,每丢失一个出入证,保安就要被扣50元钱。而他们的月薪,只不过2300元,偶尔有加班费,但也很少。而郑戴却说,自己已经写下身份证号,便不需要再抵押任何东西,硬要往楼上冲。

“经过这次打交道,我就知道他是个一根筋的人儿。”不过尚小勇觉得,如果那天是自己当班,话说软一点,别和他计较,这场血案可能就不会发生了,“他毕竟也算个‘熟脸’”。
快递员只能讨好他们
在范以定看来,保安群体,跟快递员群体并不真正属于同一类人。采访中,有位保安向记者回顾了当时的一幕:我要求郑戴凭有效证件登记信息后,换取临时出入证件,再行上楼。但郑戴表示,自己的老版身份证拿回老家办二代证了,现在身上没有证件。此时,电梯开了。郑戴转身就要进电梯,我上去就要拉住他,但没想到,郑戴在此时转身,手握一把尖刀,朝我捅来。
其实,姜书军和尚小勇都是底层打工者。姜书军来上海打工8年,迄今和爱人带着两个孩子租住在外滩附近老房子里,双双打工供孩子上学。尚小勇的爱人在酒吧里打工,朋友以半价租给他一室一厅,但考虑到1000元的房租太高,他又把其中的一厅分租。
范以定以自己的经历一再告诉记者,如何与保安打交道,对快递员而言,的确大有学问。“看起来,大家都是打工者,赚钱也都差不多,但有的保安跟我们可不对路子。”范以定说,在送件取件的过程中,与写字楼或单位的保安发生争吵是很正常的。“到了人家的地盘上还跟人家叫板,显然不识时务。为了赚这一点辛苦钱,何必与保安争半天,往往只好忍气吞声算啦。“
在范以定看来,干他们这行的,偶尔向保安递根烟,问声好,送快件只能乘货物电梯,那真是太普遍了。

记者问:“为什么要讨好他们?”“因为他们想让我们快,我们就能快。想让我们慢,我们就必须慢。”范以定说:保安跟我们相比,与其说是同样提供服务,倒不如说是把持着一种权力。有时候个别保安真的搞得我很胸闷也没办法,只要你来他们这儿,就得听他们的嘛。
上个月,记者将信送到一家大厦传达室,保安对记者说:“请你将信件直接送上去。”记者问:“那要你保安门卫干什么呢?”那位保安这才抬头一看连忙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快递员呢……”
出入大厦受保安的气,送信时还不时被客户拒收那是家常便饭的事。范以定曾多少次不想干这个快递了,但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呢?“捅上几刀,当即是发泄了,可你想想,吃官司后悔能来得及吗?”范以定对记者说,“自己要是郑戴,肯定就会服软。”
范以定平时也带刀,不过是快递员专用的那种可伸缩的裁纸刀。这样的裁纸刀,快递员几乎人人随身携带,在上门收快件时以方便割胶带纸。但事发时,郑戴携带的却是一把水果刀。在血案发生的那一刻,当郑戴胸中的怒气被引爆的一刹那,就是这把水果刀,立刻变成了血案的凶器。

记者点评——
相煎何太急
快递员与保安同为弱势群体,为何他们之间也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冲突?记者认为并不是同为弱势群体,彼此之间就会相互同情,友好相处。而有些人哪怕手中的权力再小,也会想尽办法去使用自己手上握有的权力。就像个别保安,会利用手中小小的权力,向处于食物链下端的快递员、送水工、送盒饭者、收废品者、外来农民工吃拿卡要。
郑戴的怨恨不是突然产生的,而是长期积压形成的。郑戴也许是想以此方式来证明自己作为个人的存在,也许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受到尊重,而采取了这种极端的方式。
范以定对记者说:“这几年,宝隆公司中山店沈荣刚等保安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能给予我们更多的尊重与关爱,令我倍感温暖”。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首古诗或许能让沪上保安悟出更多做人、做事的道理……
老袁随笔
今年5月12日,新茂大厦发生一起血案,只因身份登记起口角,一位快递员拔刀刺伤5名保安。惨案在不经意间引爆,偌大上海滩不禁为之震憾。姜书军是这一案件中的5名伤者之一,事发当天,他和同事跟往常一样在岗执勤,快递员郑戴(化名)像往常一样来到新茂大厦送快递。
这本无异于平常任何时候的一次简单“邂逅”,但几句争吵之后,快递员郑戴突然拔刀猛刺身穿制服的保安。“仅仅两分钟”,5名保安先后流血负伤。记者在第一时间抢发了这一突发流血事件新闻。二个月过去了,记者心中放不下此事,特写下类似跟踪报道的文字。
快递员范以定将快件送到“宝隆”公司中山店保安沈荣刚手中。原来快递员和保安也能如此和谐相处。
原载上海城市导报2011年7月28日

作者简介:
袁德礼,1954年4月生于上海。现为《城市导报》创业人生、校园内外、终极关怀版面责任编辑、资深记者、专栏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30年来,先后发表上万篇各类新闻、诗歌、散文、小说、剧本等作品,累计1300万文字。出版过《武则天:一个女人的强权、沉沦史》、《百位老板谈人生》、《走访殡葬十年间》、《远航的心》、《女儿袁靓》、《在雨中我梦见本家袁崇焕》、《记者写天下》等书稿。作者曾在建筑公司、服装公司、团市委研究室、新闻报、劳动报等岗位上洒下过几多汗水。现为上海德礼传媒集团公司(国企)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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