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说家 宣希(香港)
六
洪哥在女儿家刚吃完晚饭,就急着要离开,女儿奇怪地问他这么急去哪?因为平时他吃完年夜饭,一定会和外孙玩,不到十一点也不愿意走,今年一反常态,不但催女儿早点吃饭,一吃完就马上要走,「约了天哥打麻将。」他把天哥拿出来做挡箭牌,女儿即使不情愿也只能让他走了。
他一回来马上按仁姐家的门铃,她看到他有些意外,「你不是去女儿家吃饭吗?怎么这么早回来?」「她们要去逛花市,所以早吃饭⋯⋯我不想凑这些热闹,所以早点回来⋯⋯你在干什么?」他有点心虚,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在看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这是我每年的固定节目。」
「哦,我没看过⋯⋯」他本来想说不如一起看,但又感觉太唐突了,整个人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语言表达能力。
「如果你有空,不如进来一起看。」她大方地邀请他,
「好呀,反正我也一个人,再说我的普通话很普通,没有字幕很难明白,有你就好,可以帮忙翻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又恢复了正常的表达能力。
这是洪哥第一次进入仁姐家,他看到一个简朴又优雅的环境,首先映入眼帘是窗户上的白底蓝花窗纱,被微风缓缓吹起,仿如一位翩翩起舞的美少女,向他释放出欢迎的信号,屋里面全部都是普通的木家私,沙发,饭桌,电视机柜整齐地排列着,各种物品摆放得恰到好处,放眼看去,找不到一丁点的杂物,最抢眼的应该是饭桌旁的墻壁,上面挂了一堆照片,有合照、有单人照、还有彩色和黑白,尺寸各不相同,他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墻上的另一道风景吸引了,就是黑白相间的手风琴,他又想起了听琴的美好时光⋯⋯
「随便坐,你喝茶吗?我刚泡了普洱。」她的声音把他从琴声拉回了现实,「好呀,谢谢。」他边说边坐在沙发上,她把茶递给他,又把桌子上的糖果盒打开,并示意他拿东西吃,然后在他旁边坐下。
「你们每年都看春晚吗?我没看过,过往年三十都是打麻雀,一家人聊聊天,很少专心看电视。」他先开口,孤男寡女在一起,总得找些话题才能消除尴尬。
「对呀,年轻时没太多的娱乐消遣,看春晚成了重要节目,你知道吗?在我们家乡,没看春晚等于没过年呢。」她很认真地说。
「哇,这么重要呀,幸好香港能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要不这年可白过了。」
「对呀,思乡病。你们一般怎么过?」
「我们家年初一会去行山,到外面走一圈,这叫行大运,表示今年就会很幸运和幸福。」
「行山?行大运?不错呀,之前看新闻郊外的风景很漂亮,可惜我一次也没去过。」
「应该出去走走,特别是现在过年,要做些吉祥的事情。」停了一会儿他又说
「如果明天你有空我们一起去,反正我也没事干。」这话绝对没有任何编排,他是自然流畅地说出来的,如果能邀约她外出,什么事情也可以缓一缓,包括明天去女儿家发红包,吃年糕,当然斋菜也可以改天再吃。
「好呀,明天天气一定很好,适合郊游,但是会不会很难走呀?我怕走不了。」她有些担心。
「肯定是容易的,小朋友也没问题。」他坚定地说。
「我相信你,千万别骗我。」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瓜子放进嘴里。
他看见她开始嗑瓜子,他也学她拿起一些红瓜子,其实他很少吃,也不懂得怎么吃,他把瓜子放在嘴里咬了又咬,结果把壳也咬碎了,也没吃到瓜子肉,最后他不好意思地把一堆烂渣子吐在纸巾里,又偷偷包起来放在桌子上,不过这个小举动,没能逃过她那看似专注于电视的双眼,她笑着说,「我教你,跟着我的步骤一步一步来。」她拿起瓜子放进嘴里,开启了教学模式。在她的指导下,洪哥很快掌握窍门,顺利地吃上了第一颗,然后第二颗⋯⋯
电视上的倒数结束后,贺年歌曲和舞蹈继续喜气洋洋地播放着,平时十一点就睡觉的洪哥却一点倦意也没有,她笑说可能是普洱茶的作用,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因为真正的原因在他心里。
离开仁姐家时,门上的「福」字挥春有一边掉了,两人不约而同伸手去按,结果洪哥的手按住了仁姐的手,那一刻两人像触电一样,同步喊出「啊」,他看见她的脸突然红了,一直红到脖子,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她害羞地看了他一眼,把手缩出来低声说「我去拿胶纸。」便走进屋里,洪哥笑着说「你看,福到了,你今年有福了。」最后他们又互相说了些恭贺的话,两人的眼神都呈现了满溢的爱意。
他开心地打开家门,那束粉红色的百合花散发出阵阵清香,悄悄依附在他身体的每一寸肌肤⋯⋯⋯
七
关上门后,仁姐用右手轻轻摸着被洪哥踫过的左手,细细回味了很久⋯⋯
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很想尽快入睡,但最后眼睁睁看着天花板,脑海里思绪不断飞扬,有洪哥的声音,还有他的笑脸,特别是吃瓜子时的那脸窘相,这一切让她无法平静下来,已经零晨两点依然没有睡意,一想到还有几个小时,她和洪哥便一起去行山,心里便涌起一种甜蜜的感觉,当然更多的是激动,尽管她不想承认,但此刻根本无法否认,她爱上了洪哥。
所以她主动邀请他一起看电视,答应他一起行山,她觉得自己勇敢地踏出了第一步,不!不!她必须踏出这一步,因为还有几个月,她将迎来60岁生日,身上的责任和义务已圆满结束,人生苦短,是时候为自己而活。
三年前,姐夫,不,不是,应该是前夫阿辉带她去律师楼签名离婚,他说她自由了,不要再服侍他,他会申请入住老人院,并叫她放下包袱重新生活,当时她提出签离婚书的唯一条件,就是阿辉让她照顾直至百年归老。
她为什么会嫁给姐夫?又为什么离婚,她好像没怎么认真去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事情是理所当然发生,没有巧合也没有人为因素。
如果真要追溯源头,绝对是十五年前的那次同学聚会,在她家乡—那个叫玉县的小城,单身的她重遇初恋男友阿强,两人一见如故,他向她诉说自己不幸的婚姻以及正准备离婚,并追悔当年错失了她,希望她可以给他一个机会,她也不知道是同情他,还是对他念念不忘,还是因为「老姑婆」的外号让她备受压力,总之聚会过后,他们的暧昧关系便拉开了帷幕,一开始确实很甜蜜幸福,他对她呵护备至,她也如沐春风,不过时间一久阿强对离婚之事便避而不谈,只有她依然相信,认为要给他时间处理,所以没有给他任何压力。
直到阿强的太太发现这段持续了五年的婚外情,跑到她工作的银行大吵大闹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愚昧。同事们异样的眼光,领导明示暗示因为这件事她的工作将会有调动。而当初信誓旦旦会与她结婚的阿强,选择了浪子回头,重新回归家庭,于是所有过错都是她的责任,父母虽然没有加入谴责行列,但她们的沈默更让她无地自容,小城不大,「坏女人」这个称号让她几乎成为名人,万念俱灰的她产生了离开玉县的念头。
祸不单行的是嫁到香港的姐姐因为车祸意外离世,留下患有肾病需要照顾的姐夫阿辉一人,她们无儿无女,这个打击让姐夫几乎崩溃了,姐夫不但对姐姐很好,同时也是她们家的大恩人,姐夫未患病前是厨师,虽然经济不富裕,但依然供她和两个弟弟完成大学学位。面对这种悲伤和绝望的状况,她突然想到了解决办法。
当她提出要嫁给姐夫的时候,全家人包括姐夫都是反对的,父母和弟弟们都是碍于面子,觉得俩姐妹嫁给同一个男人会被别人笑话。姐夫则觉得她这么做太不值得,直到听完她的解释后便同意了,他理解她的痛苦,也希望帮助她换个新环境然后重新振作,所以拿到结婚证那天,姐夫向她保证她们只做名义上的夫妻,等她拿到香港永久身分证就离婚,他说她应该嫁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
自从几个月前姐夫安祥离世后,她已经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心理准备,对于爱情她早就没有任何憧憬了,却因为洪哥的那包口罩,又让心湖的那弯死水悄悄复活了⋯⋯
经过多次的接触,她们之间虽然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发生,但就是在日常的普通交谈中,洪哥的风趣和风度已经深深吸引了她,最重要是他给予的那份安全感,虽然她已失去了对爱情的渴求,但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缺爱的女人,她也需要一个温暖的臂弯,需要爱,好多好多的爱,她很清楚只要能在洪哥身边,她一定会得到她曾错失的一切,她将是最幸福的女人。所以她希望自己能把握好最后的一次机会,迎接属于他们的幸福!
终于,她沉沉睡去,窗外悄悄露出一条红线,太阳的脸宠渐渐清晰起来,天快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