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宣希（香港）

三

     他看着她关上门，心里莫名的感到一阵窃喜，但又隐隐有些不安。
     其实从他看到家门的状况后，他也马上看看她的家门，他担心会影响她，所以她家门上的痕迹他一早看在眼里，虽然跟她并不熟悉，但他预感到她一定会帮忙清洁的，当时他正在想象她费力清洁的画面，却被她的问候打断了。他很想向她表示感谢，但她没提起清洁一事，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更重要的是当听到她问「需要帮忙吗？」她那焦虑的眼神，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关心和惦记，被爱的感觉从心底瞬间升起⋯⋯
     变化太快了，事情复杂了，一切进入难以解释的局面，他反应不过来，为了打破这份尴尬，便随口说出要谢谢清洁工人，他看到她极力掩饰却又失望的表情，那种不安便涌上心头。
     他把钥匙放在桌面，相框里的妻子看着他笑，突然他好像做了坏事被妈妈发现的小孩，不敢直视妻子的眼睛，只是低下头为她上了一柱香，并把花瓶早已枯萎的百合花换下，自言自语地说「明天买玫瑰给你，红色的，好吗？」
     那晚他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还是高中生，放学时他把一朵小野菊放在暗恋的班花桌上，心情忐忑地等待她的回应，没想到她拿起花向他嫣然一笑，顿时他心花怒放，甜蜜的感觉从头到脚，一遍又一遍地在身体里循环着，就在他陶醉的那一刻，他看见妻子站在课室门口看着他笑，不安的感觉把梦打断了，睁开眼睛后，他抱着属于妻子的枕头，紧紧的⋯⋯
   「我先走了⋯对不起了⋯留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孩子们有自己的家庭⋯顾不上你的⋯如果有合适的⋯找个伴⋯没有人照顾你⋯我不放心⋯答应⋯」妻子临走时断断续续说的每句话，他一直记在心上，但他也一直记得当时抱着虚弱的妻子，斩钉截铁的回答，「我在余生都不会忘记你，我不会再爱别人，你等我，我们天家再聚。」才不过五年光景，他感觉誓言已显得苍白无力。
     他把玫瑰花买回来时，远远看见她走出家门，他赶紧跑到后楼梯，不敢与她面对面，他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莫名地紧张起来，只盼望她赶快进入升降机，自己可以快点回家，没想到楼梯门竟然打开，她慢慢地走了进来⋯⋯

四

    她走了进来，两个人撞个正着，她看见他有点意外，他尴尬地看着她，
「早上好！这么多花呀？好漂亮呀！」她看着他手中的玫瑰花礼貌地问候，
「早上好⋯是呀⋯你怎么不坐升降机呀？」他不好意思地问她，
「走楼梯对身体好，我一般都不坐升降机。」她笑着回他，
「你去哪？」他问，
「去拿猪肉，前天叫肉档的才哥留了十斤五花腩肉，他刚才打电话叫我去市场拿。」
「买这么多干什么？你吃得了吗？」
「晒干呀，做成腊肉可以放很长时间，自己做的比买的放心，而且炒芥兰味道好得不得了。」
「自己晒？」他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我们乡下都是这样做的，你应该不懂。」她边说边往楼下走。
「我晾衣服都是挂在窗口，猪肉放哪���晒？」他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向家门走去。
     回到家，他马上走遍家里每个角落，思量着在哪可以晒猪肉，直到上床睡觉此事还在脑海翻腾，当然还有她的音容，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最后他跑到楼下的公园打了几轮太极，夜才终于慢慢过去。
     「叮咚叮咚」门铃声把他吵醒，她客气地问他可不可以借个篮子，她家的太小装不下猪肉，他把菜篮借给她，顺便问「你的猪肉在哪晒？挂窗口？」
「不是，窗口的阳光不够强烈，要拿去楼下公园才行，那���没有任何遮挡，风又大，很快晒干。」
「拿去公园晒？怎么可能，那是公众地方，不可以晒这些东西的。」
「我们这几年都这么晒的呀，而且我会看着，如果保安来了，就马上收起来，大家朝夕相对，不会真的没收的。」
「这样也可以？」他的好奇心被引发了。
「你现在下去？」他又问了一句，她点点头「是的，士多老板娘说明天大篮子才有货，我买了再还你，谢谢呀。」她说完便拿回家了。
      吃完早餐，他决定去看看她，他在楼下花园逛了一圈没看到她，他想起屋苑外有一条桥，桥上经常看到有人在晒衣服和被子，难道她会在桥上晒腊肉？他走到桥上，只见两边栏杆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但没看见她，过了桥是一条单车径，一般假期比较繁忙，平时骑车的人很少，便变成居民散步及拉家常的好地方。
     穿过人群他一眼就看见被挂在两棵树上的猪肉，在烈日下整齐排成一列，迎风飘扬，仿佛在向他招手让他过去，而她侧着身子坐在斜对面的大树下，那件浅蓝色的碎花上衣，被风吹得既像涌起的阵阵花浪，又像花儿在翩翩起舞，她戴着一副眼镜低着头在看书，短髪勾在耳根上，露出的半边脸被旁边的簕杜鹃映照得红艷艷的，俨如一位花样少女。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她，就像欣赏一幅韵味十足的画作。

五

      今天是年三十，自从妻子去世后，逢年过节，女儿都会帮他安排好所有事情，比如搞卫生，贴春联，封红包，办年货之类，他全不用操心，女儿的佣人年二十八已经帮他做好了一切事情，今晚的团年饭也是去女儿家里吃，所以节日的繁杂事情与他无关。
      他吃完早餐便像往常一样到楼下公园散步，找邻座的天哥聊天，但今天刚到楼下，便看到天哥乖乖地跟在天嫂后面，他开心地打招呼「喂，天哥天嫂早上好，你们两夫妻去哪呀？」「去街市买菜，年三十要吃年夜饭，要买很多东西，今天没时间聊了，过两天再聊。」天哥边走边匆匆忙忙地回他，天嫂则一脸的不耐烦，过年孩子们要回来吃饭，他们要忙的事情太多了，作为过来人，他很明白。
      他在花园走了几圈，完成了今天的步行运动，便回家了。
     电梯门刚打开，他看见她在家门贴春联，她拿着「福」字的挥春，一会儿正放，一会儿倒放，好像拿不定主意，他赶忙走过去跟她打招呼「福字倒贴好点，福倒就表示福到你家呀。」
「我知道，但我在网上看到最新资料，不是所有福字的挥春都可以倒贴的，贴错了就不吉祥了。但我看你家是倒贴的，我也应该倒贴吧？」她看着他说。
「当然啦，网上的资料未必准确的，按传统就好，我帮你贴。」他边说边从她手上拿过挥春，倒贴在门上。
「谢谢你，福倒，福到，今年有福了。」她笑了。
「你说对了。」他给她一个大拇指又问道「今天年三十，你办好年货了吗？」
「我就一个人，随便买些瓜子，开心果之类放在糖果盒就可以了，你呢？」
「我很轻松，自从妻子去世后，逢年过节女儿都一手包办，今晚到她家吃饭。」他回答。
「你真幸福，孩子长大了能独当一面，你可以好好享福了。」她的语气既羡慕又有点苦涩。
「拜年，走亲戚之类也很麻烦，人情往来，不做也不行。」他本来想问她有没有孩子，不过她的那句一个人，他把快要说出口的话倒吞了回去，转了一个话题。
「我不用去拜年，也没有人给我拜年，亲戚都在内地，现在疫情我也回不去，所以过年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节日而已。」她淡淡地说，好像置身事外。
「哦⋯⋯」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无论怎样，过年是大事，年轻人说的仪式感必须有，你看我们都在贴春联。」他双手来回指着两家的家门。
「那也是，活到这年纪，无论开心不开心，日子也要过，不如开心点。」她的表情宽容了一点「对了，菜档兰姐说，她们过年放假要年初六才开业，我要赶紧去买些菜回家备用。」
     她开门准备进屋里去，突然转身问他「你知道吗？今年不用去维园年宵也可以买那些年花了，我们市场开了一个年花摊位，今天最一天，你要不要去买花呀？」
「买年花？好呀，我们一起去市场看看。」他想也没想，马上回答，虽然女儿早已买好了鲜花，但一起去市场，这是很难得的机会。
「我叫刘洪，朋友都叫我洪哥，怎么称呼你？我们做了那么久邻居，还不知道大家的名字。」在路上，他先开口问她。
「洪哥好，我叫衣仁。」她笑着向他伸出手，好像初次见面一样。
「伊人？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礼貌地握着她的手，笑着回应。
「哈哈，很多人都误会，我姓衣，衣服的衣，父母希望我能成为仁爱之人，所以取名为仁，仁爱的仁。本来小名是小仁，因为跟小人同音，所以家人改叫我仁姐。」她解释道。
「仁姐有礼。」他做出鞠躬的动作
「免礼！」她也一副长辈口吻，做出免礼的动作，两个银髪老人旁若无人般开怀大笑。
     他听她的话，选了两束粉红百合，她听他的建议买了些髪菜蚝豉之类的应节食品。
     回家路上，仁姐拿着洪哥的花，洪哥拿着仁姐的食品，他们并排走着，有说有笑，好像一对新婚夫妇。他们还遇到天哥天嫂，天嫂走在前面，天哥两手拿着装满食品的塑料袋，缓慢地跟在后面。天哥主动打招呼，他偷偷向洪哥使了个眼色，两人相视一笑，互祝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