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和父亲一样苍老的记忆
末子
爷爷和奶奶很早就死了。他们的垣冢流落在北方一片荒僻的郊野。叔叔姑姑应去祭奠了吧?觉得遥远,有距离的远,也有亲情的远。
父亲来了。我给父亲沏茶,削苹果。闲谈中,我问父亲爷爷多大年纪去世的。父亲想了想说,七十多岁。而我恍惚记得是五十多岁。因为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上小学,小姑姑还没有结婚。折中一下应该在六十多岁。
我又问爷爷是什么时候染上肺结核的。父亲想了想,他想不起是哪一年,因为去给郭英俊收尸装老传染的,郭英俊得的是肺结核。
父亲想的很慢,说的也很慢,我发现父亲的记忆变得很不牢靠。那个和社员讨论问题嗓门大到能顶破房梁的父亲不见了;那个一头晌能在九百米长的田里锄草打来回的父亲不见了;那个一人赶着一群羊一边放一边砍树枝的父亲不见了......父亲的步履明显减慢,话语开始迟缓,他的记忆也变得苍老了。
我还是希望他给我讲讲爷爷奶奶的故事,他们是我最亲的人,却在我的生命里如此缺席。我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应该很少,只记住一些零星的片段。仿佛爷爷奶奶生来就那么老了,在我童年乃至青年,他们像流星一样划过我的生命,只留下浅浅的印痕。从记事起,爷爷就病了,总是躺在炕上。(北方冷,都是睡炕,可以烧柴取暖)他得了肺结核,不停地咳嗽,挨炕的柜子上放着一个罐头瓶,里面有水,总是漂着黄黄的黏痰。因为病,母亲让我们去的更少。直到他死去,我就记住他是一个瘦小枯干的老头儿,雪白的头发根根直立,像落满了北方的雪。这一点父亲和他的父亲很像。
所以,在我仅有的记忆里,爷爷总是病恹恹的,总是躺着,似乎没干过什么活计。
细想想,这样似乎与事实严重不符。爷爷奶奶共生养了八个孩子,四男,四女,(其中一个叫金星的男孩在一周岁夭折)父亲排行老二。这样的大家庭,奶奶是个小脚,毫无疑问,爷爷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一切吃穿用度都得他去张罗。根据父亲不太牢靠的记忆,我的老爷爷是个独生子,三屋里一棵独苗。民国时候,日子过不下去便闯关东,落脚在满洲里一带的铁路上谋生。我的老奶奶有半个俄罗斯血统,就是如今说的混血,她给我老爷爷生了一儿一女(也就是我爷爷和一个姑奶奶)。不幸的是,姑奶奶十八岁时在一场意外中死去,我的老奶奶伤心过度不久也去世了。我的老爷爷贫病交加只好领着我爷爷回了山东老家。据我三姑姑不太完整的记忆,我爷爷念过四年书,十四岁做学徒,在一个矿山上看机器。后来我的老爷爷去世了,我爷爷就在老家跟着他四叔过日子,继承了马氏家业,娶了我奶奶房氏。我奶奶算是大家闺秀,她父亲是老中医,兄弟参加过抗美援朝,家境优渥。父亲说起这些的时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悠悠的回音。说话间,他总是不自然的顿一下,像是这些记忆附着在很深的谷底,需要慢慢地一点点打捞上来。
事实也的确如此。父亲喜欢乐呵,他不喜欢回忆往事。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在下雨天和母亲一起下棋,让母亲一军一马;或者孙女们聚齐了打麻将,虽然输赢只是扑克牌上的数字,但在点炮、自搂论输赢上总要争得面红耳赤;再或者,他也和母亲凑热闹去公园里打乒乓球,母亲嫌他打不好,然后便一甩手赌气回家。更多时候他坚持去公园里干活,七十多还能挣钱,这让他感到非常自豪。回家路上还顺手捡矿泉水瓶、纸箱子,他会认认真真地捆绑起来送到废品站,从左边到手的钱,从右边就花出去:一兜水果、几块糕点、米面油盐。
大多时候,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喝茶,还是会常常说起过去的往事。五八年大跃进、三年大水涝这些是永远绕不过的话题。也许父亲的记忆确实出了问题,他始终没有告诉我,爷爷奶奶领着姑姑们到底是在哪一年去了东北,又是在哪一年在那个叫做大岗子的小山村安家落户。有一点是确定的,最初全家人投奔的是一个叫五十号的北方农场,由于人口多,劳力少,没能落下户口。后来,把十七岁的大姑姑嫁给大岗子村生产队长二十八岁的大儿子,全家人的户口才正式落在这个村子里。父亲说过,他不愿意跟着爷爷奶奶去大岗子村,为什么不愿意去,他没有陈述理由。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他,在遍地都是的草甸、河沟里一个人放羊,虽蚊蝇成群、野狼出没、狍子横行,父亲还是坚持了下来。平时还和瘸腿的老羊倌学用柳条编筐,用大镰刀割苇子。据父亲回忆,落了户,分了田,日子慢慢变得好一点。后来,父亲的腿上长了一个疖子,流脓、溃烂、不封口,怎么都治不好。没办法,我爷爷给了父亲一点盘缠,让他回山东老家治病。那时,父亲的哥哥,我大爷已在老家结婚,有了两个孩子。父亲的疖子在老家也没能治好,只好去北京投奔他大姨。大姨奶对人好,联系医院给他看病,腾出房间让父亲住,最后终于找到病根,是因为父亲长期的营养不良,身上缺少微量元素,所以伤口溃疡封不上口。后来补了许多维生素,伤口很快长好了。回到老家的父亲想和他大哥一起过日子,除了帮家里干农活,还当了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大伙拿药,打小针。可好景不长,我大爷感染了肺结核,病得越来越重,在北京治了二个多月,花光了我爷爷计划给父亲结婚的四百块钱,终究没有保住性命。哥哥亡故,侄子侄女跟着母亲改嫁,父亲也无法在老家生活下去,决定仍旧回东北谋生。
这时,父亲和母亲已有婚约,他们本是同学,马家村和毛家村相距很近,互相都认识。母亲当时是十里八乡的红人,唱样板戏,扮演阿庆嫂,还是本村小学的代课教师。本来可以嫁得更好,只因母亲从小父母双亡,觉得自己孤苦伶仃命不济,寻思嫁个老实人,本本份份过农家的日子。钱被我大爷看病花光了,父亲和母亲连去东北的路费都没有,更别说结婚的酒席嫁妆。没有办法,在马家村的东湾,有我老爷爷栽下的两棵老榆树,父亲把两棵树卖了70块钱,才凑够了回东北的路费。
接下来的讲述几乎都与北方的那片土地有关。虽然父亲总说不清具体年份,但不争的事实是,我爷爷、我奶奶、我老奶奶、我的父亲母亲,为了生存,顾不得水土不服,都把根深深地扎在了北方的那片黑土地。那片土地就像它的颜色一样,肥沃、宽广、辽远、厚重,知恩情,懂图报,毫不吝啬地养育了这样一群人、一大群人。他们有的来自河北、山东,有的来自吉林。和村子里的坐地户相比,这些尝遍人间疾苦的人们,只要有衣穿、有饭吃,有地种,已经高兴得做梦都能笑醒。他们把更多的精力、体力,投掷到那片土地上,就像漫漫路途上的掘金者。
因为什么父亲母亲从爷爷家搬出去单过,父亲从未说起,更像是不愿提及。 总之他们带着一口缸,一只锅,一套被窝卷儿搬了出去。临时借了两间人家不住的房子开始顶门立户过日子。从母亲不经意透露的信息,或不满的语气里,矛盾一定是有的,至于对错很难做出公允的判断。据母亲说,刚来到这个家里,她就参加了生产队的劳动,挣一个人的工分。年底母亲提出想要一个头巾和一双棉鞋。头巾没给买,棉鞋买的是北方那种绿色的胶鞋,母亲便不高兴了。
但是四个姑姑只出嫁了一个,小姑姑只比哥哥大五岁,在这样的大家庭一个锅轮马勺过日子,各种闲杂事务、鸡飞狗跳肯定层出不穷,矛盾隔阂也日渐增多,所以母亲决定搬出去单过。这个决定间接造成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和爷爷奶奶的疏离逐年加深,他们就像我思维底层的一条影子,始终在着,却变得模糊不清。可能因为他们自己孩子多的缘故吧,没记得他们特别疼爱过我。倒是跟随他们一起生活的老奶奶特别疼人(应是父亲的四婶子,从小把他抱大),每次我和哥哥去,她都赶紧把掖在被头的东西塞给我们,几只红黄的柿子、几颗枣。由于放得太久,柿子都要霉烂了。
爷爷和奶奶就那样死了。死在异地他乡。垣冢流落在一片荒僻的郊野。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在我的生命里扎根,就草草结束了。只有爷爷那根根直立的白发,常常漂浮在我的记忆里,像落满了北方的雪。这一点父亲和他的父亲很像。(3070字)
作者简介:
末子,本名弭晓昕,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海外文摘》《草原》《西部散文选刊》《散文百家》《河北作家》《北京精短文学》《河北日报》等多家报刊,部分作品获奖。出版散文集《归去来兮》,编写剧本《国家命脉》,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散文学会会员,《河北小小说》签约作家,荣获首届乌力波小说奖,现就职于沧州高新区税务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