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未雨绸缪各运筹
一
贵阳之西,水西之南,有座安顺城。这里原先是彝族布支系普里部族定都之处,因而沿称为普里。明朝初年普里部族已经衰落,汉族成了普里的主要居民,朝廷才在这里始设官府治所。也才改称为安顺。这安顺却是个通衢要道,是昆明至北京驿道与四川至广东广西驿道的交汇之处,历来商贾云集,热闹非常,为黔中重镇。安顺城北设有一座驿站,专事迎送过往的公职人等,虽然日夜迎送客量甚多,却是茶香菜美,被褥净爽,又常有温汤沐浴,马料充足。驿丞夫妻二人更是笑问寒暄,雅谑解乏,服务热情而又十分周到,真乃是宾至如归,离去了仍然念念不忘,在西南众多驿站中美名甚著。
这一日傍晚,那轮已呈暗红的太阳正要落下西边山后,只见西来的驿道上跑来三匹骏马,马背上的三个人还一个劲地鞭策。他们来到驿站,滚鞍下马,原来是一个虬髯军官,约三十余岁年纪,其余两人是他的侍兵,二十来岁,虬髯军官下得马来,声调高昂地嚷道:“好酒好菜端上来,给马喂饱喝足,我要连夜赶路。”驿丞见状,知是云南来的公使,忙嘱妻子着意张罗。伊是忙惯了的行家,驿站中又常有准备,须臾间便将酒菜摆了上来。无非鸡鱼肉片,鲜蔬嫩菜,虽然没有盛宴大席上那么丰盛,却是从行路人需求出发,烹饪得味美量足,十分可口。
驿丞亲自为虬髯将军把盏,甚是殷勤,乃问道:“大人有何公务如此匆忙?”虬髯军官道:“某所办者系军机大事,请勿多问。”
驿丞会意,果然不复多问,却换了妻子另执酒壶袅袅婷婷前来服侍。这女人年轻美貌,云髻高挽,插一只贴花金簪,穿一领葱绿色的紧身小袄,娇滴滴言道:“喂哟军爷,乍一看便知你来自昆明王府,是平西亲王亲信之人,果然是贵客临门,令小站蓬荜生辉。方才是奴家丈夫不识好歹。现时小妇人手中却是陈年安酒——安酒军爷知否?平西亲王府每年都要从我们这里采办数驮,是为贡献皇帝主子的陈年老酒。总要十年以上才有此醇香美味,小妇人不过留了数瓶,不是军爷这样的贵客是不拿出来的哟!军爷请满饮此杯,为军爷洗尘接风。”说话间已压壶斟满酒杯,十指尖尖举杯递到虬髯军官嘴边。一番甜言蜜语听得虬髯军官十分惬意,便张开嘴巴任女人将满满一杯酒倒了进去,顺手捏住一只纤纤玉手,笑道:“小娘子甚是惹人心怜呢。”“军爷既然瞧得起小妇人敬酒,且再喝个双杯。”驿丞娘子再敬虬髯军官一杯,随又往两位随军官来的侍兵杯中另添了新酒,且道,“两位大爷亦望多饮几盅,莫要拂了小妇人一番心意啊!”两位侍兵一路上何曾受到如此盛情,自然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好,好!”虬髯军官强拉驿丞娘子一旁坐下,却早已语无伦次了,“小娘子,你也不是客,我也不是客,咱们喝,喝……”话音未绝,早已醉伏桌上,看那两位侍兵时,也早已鼻息长出,涎水流淌了。
“咿——”那驿丞娘子立起身来,叫道:“倒了,倒了,快收拾也。”夫妻二人随即搀扶虬髯军官及侍兵进房间床上,为之脱靴躺下,这才于那烛光之下搜查其所带的公文包袱。原来这驿丞夫妻俩都是彝人。丈夫名叫索额阿竹,妻子名叫助其莎。二人都是水西乃叶禄天香派来的人。二人化名张立德和刘翠花,花重金在贵州抚台衙门买下这安顺驿丞之职。清朝地方官府及军队但有文书信使通过安顺,大都被他们探询一二,凡有情报,重要的便由索额阿竹驰马回报禄天香。因此,吴三桂对水西动静总在水西掌握之中,刚才助其莎料定虬髯军官一行三人甚有来头,便于陈年安酒中加入一种特产于水西山野的催眠草药。这种草药十分特效,但一入喉,便要熟睡三四个时辰,任随你如何摆布也不知晓。而当睡醒之后,又是十分地神清气爽。
这时候,索额阿竹和助其莎夫妻二人打开虬髯军官的公文包袱。但见里面装的却是一卷多层布皮包裹的圆筒公文。封纸用了平西亲王大印,卷筒两端用蜡封定。索额阿竹几日前已风闻吴三桂欲对水西展开军事进攻,料定这一纸公文与水西必有干系。便将圆筒公文捏在手上,与助其莎回到自己的寝间。想这索额阿竹夫妻俩既受了乃叶重托,岂无非凡之功?夫妻二人当即削开封蜡,扯掉封纸,展开一看,果然是一纸檄文曰:
平西亲王为督剿水西事致提督贵州李本深:上谕本王不日进剿水西,事关国朝安危,干系甚为重大。提督必尽领所部四镇及四川、广西之兵以进,攻驻六归河待本王会师。十万火急,不得有误。又,由川调入之军粮,尽数移屯于三岔河听用。
这索额阿竹和助其莎夫妻俩一见其文,惊得面面相觑。助其莎道:“苍天有眼,却让他一纸军令落我手中,且杀了这三个狗头,叫他李本深无由配合。”索额阿竹道:“贤妻说的是,且杀去也!”夫妻二人提着利刃,进到客房内,只见寻虬髯军官与两名侍兵睡得鼻息若雷。夫妻二人正待举刀双双劈下时,索额阿竹灵机一动,乃道:“且慢!”助其莎不明白丈夫何以改变主意,乃道:“又是何故?”索额阿竹道:“想这恶汉将书信送抵贵州提督衙门,必当讨还回执。若无回执归于云南,吴三桂定起疑心,而贵州提督李本深若接不到军令,必定派人赴云南联系。这样,终对我水西大有妨碍。莫若如此如此……”索额阿竹对妻子耳语一番,计议乃定。
于是,助其莎打开衣橱,取出一瓶药水。索额阿竹用棉签蘸了药水,点在那“攻驻六归河”句中的“归”字之上,那“归”字当即消逝。索额阿竹随即提起桌上墨笔,补填上一个“广”字。他又是仿书的行家,那字填写出来竟如卷中其他字一般笔锋,丝毫不见更移之痕。
原来,这六归河与六广河均系乌江某段的名称。六归河位于上游,地处水西腹地,六广河在下游,系水西在明朝末年形成的东界。虽然仅仅是一字之差,却相距二百多里。这一字之更易,分明是欲叫吴三桂与贵州军会师不成。索额阿竹夫妻二人改定了军令,甚是得意,将文书依旧卷束成筒,再用一方原已备用的硬泥雕刻了平西亲王印样,盖了封纸封定,再加蜡封了两端,依旧放回虬髯军官包袱之中。
第二天清早,虬髯军官与两位侍兵都已从熟睡中醒来,果然精神百倍。驿丞夫妻俩早又备了美餐,恭请客人享用。虬髯军官丝毫不知已经中计,一边用着酒菜,一边乜斜着眼睛,对索额阿竹道:“喂,小张兄弟,看你也算得知礼识趣之人,待某公务了结,去到亲王爷面前复令之时,替你美言几句,保你一个前程。”“谢军爷美意。”索额阿竹道,“军爷公事了结,回程之时,还望到敝驿为盼。”“是必,是必。”虬髯军官瞟了助其莎一眼,笑道,“到时还望小娘子陪我……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助其莎伴以一串浪笑,亦道,“军爷不但是豪放之人,更是个多情的人呢!回来时候小妇人定陪军爷……嘻嘻嘻嘻嘻!”
眼见虬髯军官一行三人扬鞭催马消失在东面的小树林里,索额阿竹与助其莎这才相视一笑,互相搀扶着回房休息。他们很快地就进入了梦乡,相拥相抱,脸上都带着一种难有的满足——昨夜夫妻俩都是彻夜未能成眠。他们一直睡到半夜才醒过来,也未起床,便讨论起来,索额阿竹道:“我想明天早晨就赶回去向乃叶禀告。”“别忙,”助其莎道,“等送信的军官回来,才知道瞒过了李本深没有。乃叶说过,没有弄清原尾的事情不要急着告诉他,我想也是,事情最终是什么结果都不知道,叫乃叶如何去决策。”“道理是这样,只怕是……”索额阿竹笑道,“你看那军官胡髯长得美妙,真的想陪他喝酒,陪他……”“陪他睡觉!嘻嘻嘻!”助其莎拧了丈夫一爪,“阿竹你也别忌妒,只要是为了我们水西家的安危,必要的时候,即使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该陪他睡的时候还得陪他睡!乃叶给我们讲过的西施、貂蝉,为了国家的安危,不就将自己的身体作为打垮敌人的武器吗!”“你,比得上人家西施、貂蝉?”“起到的作用不如她们,见义勇为的精神不会逊色。”“当然啰,多玩一个男人嘛……哎哟!”助其莎又拧了丈夫一爪。夫妻俩一时间都不说话。其实二人心中在发笑,因为他们做了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哎哟饿得很!”索额阿竹道,“昨晚上劝三个狗头吃喝,我是粒米未曾下肚,今早上也是怕他有什么警觉,紧张得吃了不过几颗饭。这下子真的饿得要死!”“我给你留着了。”助其莎早已起身,边往厨房里去边说,“油炸鸡纵菌、蛋炒香椿芽,还有昨天才买的巴岩鱼,都是你爱吃的……”索额阿竹看着仅穿了葱绿色紧身内衣的妻子往厨房去的背影,油然自语道:“我的助其莎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五天之后,虬髯军官一行三人从贵阳城回来了。虬髯军官来到驿站门口就大叫:“张立德,小张兄弟!我给你报喜来了。”助其莎迎出门来,替虬髯军官解下肩上的披风和头上的斗笠,春色满腮地道:“军爷一去数日,令小妇人夫妻想得好苦!”
虬髯军官起眼一瞧驿站门内无甚动静,伸手捏了一下助其莎的粉面,笑道:“驿丞呢?”
“小妇人丈夫出门去了,说是在什么郎岱的朋友家聚会,明日才回呢。”助其莎道,“刚才军爷说给小妇人丈夫报喜,喜从何来?”
“我送公文去贵州提督衙门,顺便向提督大人推荐了驿丞,提督知我是亲王爷最为亲信之人,自然准了我的面子,答应亲自找抚台商议,不日就给驿丞补个县缺呢!”虬髯军官意味深长地道,“我为你家作了这么大的事情,可拿什么谢我?”
“凡是小妇人家中所有的,军爷瞧得起什么就给什么?”
“那我什么也瞧不起,只瞧得起……”
“军爷请慢!”助其莎道,“你们奔波了一日,且歇一歇。再烦请两位大爷亲自系马添料提水,让小妇人为军爷做饭炒菜。休息吃饭之后,军爷再讲瞧得起什么吧。嘻嘻嘻嘻!”
“好吧,好吧。”虬髯军官挥了挥手,洗脸洗脚已毕,躺床上休息时,却又不免心猿意马总不安生。
一个时辰之后,助其莎又备办了一桌鲜美可口的菜肴。亦有一壶酒并四个酒杯。助其莎正欲为他们把盏,虬髯军官却道:“今日我不喝酒!”
“为什么不喝酒?”助其莎道,“我这陈年安酒的味道莫非你不知道?”
“知道,知道,醇香味美,烂醉如泥,醒后神清气爽,不愧为黔中佳酿!”虬髯军官道,“不过今日自有我不喝的道理,你可劝他俩个多喝几杯。”
助其莎向虬髯军官递了一下眼皮,点了点头,果然提起酒壶为两名侍兵把盏斟酒,劝道:“二位跟随军爷跋涉,果然辛苦得很。军爷既已吩咐,想来不会推辞。请吧!”
两位侍兵中年纪稍长的一位道:“今日驿站内清静得紧,吴爷既然要我俩先醉,我俩也落得自在。只不过且让我们多吃点菜吃点饭,再醉不迟。”年少一些的那位也道:“我们跟随吴爷多年,一向都听从吴爷的吩咐。饭饱酒足之后,定然不耽误吴爷的好事。嘻嘻嘻!”
助其莎听他说得越分,早挟了一片肉塞进他的嘴里,嗔笑道:“你这小猴儿胡说什么!”
一会儿,两名侍兵吃饱了,喝醉了,俱沉沉入睡去了。此时天已黑尽,助其莎掌上灯来,嘴里叫热,早已宽解了外面的衣服,露出红底镶金边无袖紧身衫,下面亦是红色府绸暗花裤,脚穿一双绣花鞋,一头乌发上插了一只银簪,一绺留海下轻描过的秀眉,秀眉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鼻梁隆起而顺直,粉面微显桃花般的颜色。她笑盈盈一股劲地劝虬髯军官吃菜,将菜一块块地塞进虬髯军官嘴里。她有意无意地将隆起的乳峰挨近虬髯军官的脸膛。以至于虬髯军官情不自禁地摸上一把,她也不躲闪,一手捏住军官的手,更以一种无限柔媚的眼光直看着军官的眼睛。虬髯军官顺势一带,将她搂坐于膝上,早已语无伦次颤声道:“小娘子现在可知道我瞧得起你家什么了吧?”
“你一翘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屎,嘻嘻!”
“说明你是个聪明娘子。”虬髯军官此时欲火中烧,越发难耐,越更急切切道:“小娘子,我们上……上床去……”
“嘻嘻!等不及了是不是?”助其莎轻轻拨了一下虬髯军官的胡髭,又道:“你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呢?”
“你也没有问我呀!”虬髯军官道,“我叫吴应祥,是亲王爷的族侄,官任把总之职。行了吧?”
“还不行!”助其莎道,“我刘翠花不是水性杨花。也不是见了谁都可以上床。我是看得起吴爷你的堂堂相貌,又是亲王爷的族中。我不想同你只做一夜的露水夫妻,要同你做长久的夫妻。你家中可有妻子?”
“自然有一个老妻,黄脸婆子,哪能与小娘子相比!不过可以带你回昆明,休了她,立你为正妻,如何?”
“真的?发个誓。”
“我若不立刘翠花为正妻,定遭雷劈火烧,天诛地灭。”
“既盟了誓言,相信你!”助其莎顺势在那古铜色的宽脸颊上吻了一口。
吴应祥捏住助其莎的手牵引到自己的裤裆里,道:“小娘子,我们床上去吧,我耐不住了。”
助其莎心里好笑,索性捏住那活儿略紧了紧。吴应祥越发耐不住了,央求道,“走吧,走吧。”
“还不行!”助其莎见是时候了,又问道,“我们既要做长久夫妻,便该无话不谈。你此次送书去是什么意思?”
吴应祥此时是色令智昏,早将起身时书吏刘伯炯一再叮嘱保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乃道:“去书亲王爷写的什么我不知道,来书是李提督所写。我亲眼得见但言他即日兴师去六广河等候亲王爷。亲亲,走吧……”
助其莎见一切俱已明了,再将吴应祥裤裆中那活儿再捏了一下,道:“走嘛,我同你一样等不及了呢!”助其莎抬着纱灯在前面引导,将欲火正旺的吴应祥带往自己的闺房。吴应祥走着,走着,刚举步踏进闺房门,脑袋便受到重重一击,失去了知觉。却见索额阿竹从暗影中跳将出来,扬起手中快刀砍在失去知觉的吴应祥的脖颈上。吴应祥一声不哼便送了性命。索额阿竹又到客房之中将两名侍兵也杀了。
“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索额阿竹道,“若让他们回到昆明,我们便前功尽弃了。”
二
“一切正常,乃叶!”专业接生的阿姜大婆结束了对禄天香腹部的切诊,一边褪下高挽的袖口,一边说。
禄天香拉衣袄遮盖好腹部,却不起身,乃问道:“阿姜大婆,你估计是男还是女?”
“这难说。”阿姜大婆道,“算起来才三个来月,还摸不出个所以然,大约再过二个月,我就给你摸出来了。”
“那好。你走吧,大婆。”
“好,我走。老祖宗保佑你,乃叶,今后只要觉得哪点不舒服,派人叫我老婆子一声,我立马就来。”“
阿姜大婆收拾好了,走到门口,却又听乃叶叫道:“大婆,你回来。”阿姜大婆忙转身快步赶到床前。禄天香欲语还休,脸红一阵,才又道:“大婆,听人说,你可以把人肚子里的女孩变成男孩,是吗?”
“……”阿姜大婆一时语塞,再想想,才道,“我也拿不准,乃叶,对有的人我变得来,对有的人我又变不来。不过,乃叶,我估计你肚子里会是位将来的苴穆。”
“你是说……会是个男孩?根据呢?”
“不好说,乃叶,真的不好说。不过我这双手还是有经验了。乃叶,经我接生的孩子上千个了,十有八九我预先就摸准了。乃叶,就凭摸的感觉,我觉得你肚子里应该是个男孩。”
“……那好。辛苦你了大婆,你去吧。”
禄天香目送接生婆出了房间,又令侍女阿雨和阿水也去休息,自己则依旧躺着,一动不动地想着心事。作为水西乃叶,怀孕是件大事,也是一件好事。因为这关系到水西宗社的正宗延续,关系到乃叶自己的未来沉浮。怀孕可说是她自嫁到水西之日起就梦寐以求的事情。一连三年未见孕兆,原因她与坐镇卧这城的丈夫交欢太少,每常错过可孕之机。但是,这又是出于她的自愿,因为风雨飘摇的水西江山决不能到安坤这一代成为尽头,她必须竭尽全力去经营以那垮,建立起以以那垮为中心的网络,挽救水西危亡于未然。为了这个义不容辞的责任,她甘愿淡化伴夫常处的天伦之乐,甘愿失去育嗣的机会。她相信自己会怀孕,不过是迟早而已。现在果然有了,令她欣喜万分。不过欣喜之余,却又有些担心:大敌当前,大战在即,正是需要乃叶协助苴穆夫君渡此危难之时,这身孕便使自己不能尽此义务,还将增加更多的困难和危险!但是,纵然有千般困难万分危险,她都绝无惧怕,她会珍视和爱护肚中的小生命。她希望一定是个男孩,那就是八十四世苴穆。她会将他培养成一个深明大义且具有强健体格和机敏过人的苴穆,使水西江山在夫君和孩子的相继执政中强大起来。这是她身为乃叶的愿望,也是一种责任。对这一点她是充满信心的。一首诗油然浮现于心,禄天香跃然下得床来,在日常书画的案床上铺开一张雪白的生宣纸,从那脸盆般大、雕工精巧的砚台中蘸足了浓墨,袖手挥舞,留下了一行秀丽的行楷:戊辰三月初五,腹中喜兆得句呈夫君共悦……
正此时,侍女阿雨进来禀报:“乃叶,索额阿竹来了。”
“啊!”禄天香听说一年前派去充当清朝安顺驿丞的索额阿竹倏忽而至,惊诧得诗句没了,忙命唤人进来。
索额阿竹快步进屋来,禀报道:“启禀乃叶,吴三桂发兵打我水西来了。”
“啊!”禄天香顿如被人猛击一掌,全身一抖,手中那管狼毫笔掉在生宣纸上,立即漫成了一朵浓墨的云斑。
索额阿竹乃将在安顺驿站前后两次对付信使吴应祥一行三人的情况向禄天香作了报告。
“啊……”禄天香听完,长叹了一声,摇摇头,呼着安坤的彝名道:“阿革呀阿革,小不忍已乱大谋了啊!”原来,叉戛那受苴穆所托带兵围攻寒坡岭,从明将常金印手中夺回了美妾俄尼诺黛。因俄尼诺黛被扎了一刀,虽不甚严重,却也不能行动,故就近去叉戛那的庄院养伤。安坤和陇玉专程去看望过了,并派人将情况告诉了在木弄箐中的禄天香。禄天香随即派人带去一信,信中告诫安坤,要他务必立即差人用竹滑竿抬着俄尼诺黛去昆明。“不然,”她在信中写道,“吴王必以为夫君是明献之,暗劫之,气恨之余,必起杀心。故夫君决不可再有犹豫,小不忍则乱大谋啊!”但是,她一番苦心受到了冷遇,俄尼诺黛既没有呈送给吴三桂,也没有接到卧这城,一直留在叉戛那的庄院上疗伤。曾有来往于木弄箐与卧这城之间的信使悄悄向她报告,说有人见过更苴与屑迭俄尼诺黛一道策马于山间打猎。这说明屑迭已经痊愈。既然如此,安坤为什么还不将其送往昆明呢?叉戛那肯定有非分之想,甚至可能已有非分之举。但安坤作为苴穆,你必须有主见,你必须为了水西的安危作出决断!不过这一切都追悔莫及了。摆在眼前的要务是如何对付吴三桂大军的入侵了。于是,索额阿竹夫妻俩隔贵州军于乌江下游六广河使其难与吴三桂会合之举,显得何等机智,何等巧妙,何等难能可贵啊!
禄天香乃对索额阿竹嘉慰道:“阿竹兄弟,你夫妻二人为保卫水西立了头功,日后自当禀报苴穆在水西功臣簿上为你夫妻记上一笔,此时且稍作慰问。来人呀!”却有一名侍从应声出来,用铜盘盛了满盘银两,送到索额阿竹手中。索额阿竹正欲致谢,禄天香忙摆手止住道,“你立马回去。此事休要再对任何人提起。这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秘密呢!”
“请乃叶放心。我走了!”
“去吧,去吧。”禄天香如慈母一般送索额阿竹出了院门,再目送他骑着快马远去了,乃自言自语道,“幸亏在那紧要之处派定了机智之人!”
三年前,禄天香从乌蒙远嫁来水西,就一直住在木弄箐中的以那垮庄园内。不仅仅因为这里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符合她喜欢安静的本性,更主要的因为这里是安坤承传家支的根本之地。存有历代祖宗遗存下的金银珠宝,古籍经文以及年年消耗而又年年补充的巨大粮仓,再就是这里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山中又有铁矿、芒硝、硫磺出产,早在八十一世苴穆安位的时代就建起了制造各类兵器及鸟铳、土炮、火药和弹丸的工场。这么一个极重要的根本之地,交给其他什么人都是不行的。因此,苴穆和乃叶只得分开生活:安坤在设于卧这的水西宣慰使司衙门供职,禄天香在木弄箐中以那垮庄园内坐镇,经营和管理这个根本之地。只有在必要的时候,她才偶尔去卧这城,一旦事毕之后,便又立即回到木弄箐。这对于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来说,与丈夫长久地分开自然有着某种难言的渴望,但是作为自幼就接受彝汉传统文化教育的大家闺秀,她明白身为水西乃叶肩上的责任。尤其在与安坤结婚三年多以来,她看到了安坤在年轻英俊外表下嬉戏无度,遇事寡断和屈从于外人如更苴叉戛那之流的弱点。她看到了设在卧这城的水西宣慰使司其实已是一个醉生梦死的贵族乐园,以苴穆和更苴为首,包括众多慕魁、穆濯及其公子少爷们,几乎是无日不在府中流连,酒肉歌舞,诸般欢乐,全然不到各部诺苏中去查勘民情,体恤民间疾苦,不去认真对待几个部穆濯的分庭抗礼。他们躺在祖宗创建的基业上,不去认真想一想,今日水西已非往昔可比,似乎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大战在即,正需要乃叶担起重任之时,这身孕将增加更多困难和危险啊!但是,纵然有千般困难万分危险,她都绝无怕惧,她会珍视和爱护肚中的小生命。她相信一定是个男孩,那就是八十四世苴穆。她会将他培养成一个深明大义而机智强健的苴穆,使水西江山继续保持强大。这是她作为一代乃叶的愿望,也是一种责任。对这一点她是充满信心的。
三
“乃叶,”女仆阿雨来报,“卜格屑迭求见。”
禄天香一听卜格屑迭求见,心中吃惊。卜格部离以那垮百余里。过去卜格穆濯阿额阿豆不时到卧这晋见过苴穆。其妻则从未离家半步。禄天香仅仅在去年随安坤巡视各部时见过卜格屑迭一次,而今她孤身前来,想必是出了什么事,乃道:“传卜格屑迭进来。”
卜格屑迭是水东龙耳穆濯的妹妹,名叫娴春,是个二十多岁的美貌妇人。当年禄天香见到她时,便被她那身华贵装束和雍容仪态所吸引。而今进来的卜格屑迭却是女奴装束,头发蓬松,额头上一块凝了乌血的伤疤,手中提着马鞭,气喘吁吁走上正厅,俯身下跪时,早瘫软成了一堆。禄天香命阿雨扶她坐上鹿皮椅,再给一杯清茶喝下。少顷,娴春才定下神来,却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道:“乃叶,你要为我夫君报仇呀……”
禄天香挽扶道:“起来,起来,卜格家究竟出了什么事情?”
娴春道:“前日晚上,几百个贼子打进我家,杀尽我全家人口,烧尽我家庄院,阿额阿豆也被大卸八块。是我去娘家未回,才免一死。”
禄天香道:“竟有如此无法无天之事么!那贼子都是些什么人?!”
“为首的便是我们卜格家的庄户:纳尼腊巴和杨所见。”
“杨所见可是那位善于卜卦算命的汉人?”
“正是。我家穆濯平素间不曾亏待过他。不知何故要带头造反。”
“纳尼腊巴又是何等人物?”
“去年苴穆生日,卜格家出过一个鼓乐班子,那独自弹月琴古曲的即是。”
“哟,记起来了,那是个英俊后生,一手月琴曲艺深得诸位慕史赞扬。——咦,这么两个并无恶迹的人物,何故要带头造反?”
“人心难料哪,乃叶!现在纳尼腊巴和杨所见聚集了一千多人,反上龙潭坝,于险路扎上鹿砦,打枪造炮,操兵练武,扬言要杀到卧这城呢!”
“好了。”禄天香挥手示意停止了交谈,吩咐道,“阿雨,引屑迭到后屋休息去吧。”阿雨带娴春下去之后,禄天香独自思索此事,越想越感为难,对卜格部穆濯阿额阿豆,她只知道其为人贪鄙、重敛财富。在水西四十八部中,卜格部是中下等地面,而就穆濯家个人财富而言,他家算得是首富。那他又如何积聚那么多财富呢?去年苴穆生日筵席上,卜额穆濯就说过:“就像给每个人脖颈上套根绳子,勒得紧他就吐得多,放得松他就吐得少。”据此看来,纳尼腊巴和杨所见等人发难的原因是否就是勒得过紧呢?在禄天香的潜意识中,对这两个人都有着好的印象。也许是杨所见给她算命时说她日后将受诰封,也许是纳尼腊巴那一手月琴调子曾令她着迷沉醉。因此,她不相信这么两个人会造反,会杀了卜格穆濯,会是反叛的贼头。但事实上又是卜格穆濯真的被他们杀害,正是他们拉起队伍反上了龙潭坝,甚至扬言要与苴穆为敌。禄天香想,如果丈夫在这里,他也许会点起兵马杀去,将反叛者尽数剿灭。但他也许会派阿五去谈判,和平解决问题。阿五出身奴隶,却是十分聪明好学、满腔忠义,既得苴穆信任,又受各部庄户奴隶的好评。从前水西境内一旦出现反叛,需要和平解决就派阿五,需要派兵镇压就派阿户。但现在吴三桂大军压境,谁也不可能在木弄箐,纵然是千钧重担都要担在她自己的身上。战与和,何去何从,都要由她来承担了。但她怀身大肚,又不可能亲自去处理。
“乃叶,”侍女阿雨轻声道,“如果乃叶放心的话,阿雨替你去处理。阿雨随乃叶从乌蒙来到水西,对乃叶敬爱之余,也学到了乃叶处事的道理,所以有把握像乃叶一样处理好这件事。”
禄天香目不转睛地看着阿雨。这个年方十八岁的年轻姑娘已经在天真活泼中逐渐成熟。平日间木弄箐府第中凡有纠纷之事,禄天香都是派她去处理,又无一件事没有处理好。龙潭坝之事固然严重得多,但作为水西乃叶的代表,阿雨一定会很好地处理,像自己亲身前去一样。想到这里,禄天香抚摸着阿雨的肩膀,道:“阿雨,也只得派你去了。而今水西大敌是吴三桂。在此生死关头,当积聚全水西力量抗敌。如果处理失当,对内用兵,无论胜负都是自损元气,于水西终成大碍。你此去当见机行事,妥善处理,不损一兵一卒一个百姓,更争得一支生力军上前线助战。”
“乃叶请放心!”阿雨脸上放光,兴奋地道,“阿雨决不负乃叶重托。”禄天香道:“你想带多少人马?”“阿雨此去既非用兵,带几个亲兵兄长即可。”
四
阿雨带了五名近卫亲兵一行六人,马不停蹄,人不离鞍,一日间疾驰二百余里,傍黑时分来到卜格地界,问明了路径,乘着月色直奔龙潭坝。原来这龙潭坝乃高山上盆地。盆地正中有一口龙潭,常年涌水不断,故名龙潭坝。环潭群峰又聚成一片高台之地,雄峙插天,边缘俱是悬岩峭壁。有五条小路通往山下,每个隘口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阿雨身临其境,不觉怦然心动。心想:幸而不是带兵来进剿,否则还不知要死多少人呢?
前方路口已有鹿砦阻碍。阿雨叫道:“关上听着,乃叶派我前来要见你们为首的人。”
守关人见状,急忙禀告纳尼腊巴和杨所见,二人前来关口,见阿雨只带几名亲兵,再无大队人马随后,便令放上山来。见面伊始,纳尼腊巴抱双手于胸前,凛然而立,不发一语。杨所见却道:“姑娘既受乃叶差遣,定知乃叶将对我们如何发落?”
阿雨道:“乃叶令我前来,自会秉公办理,你们的屑迭娴春已讲了情况,那是一面之词,还望你们也谈谈。”
大凡彝人,无论长幼尊卑,都比较尊重妇女。纳尼腊巴固然凶悍,在阿雨宽宏大度的意态面前,也不免稍作收敛,乃道:“姑娘此来既代表乃叶之意,我们也只好明言了。阿额阿豆是我亲手所杀,他家马匹粮物也是我散发给众乡亲,苴穆和乃叶若欲治我等犯上作乱之罪,就快回去发兵来剿便了。”
阿雨道:“不上山摘过梅子,不晓得梅子的酸味,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叫我如何作出公断?我此次来,便是与你们理论,若是阿额阿豆作恶,自当杀之,若是你等偏狂,自当改之,终不成大敌当前,还来自家人打自家人。”
杨所见一听阿雨此言,眼内放光,道:“冰封雪冻的时候,就晓得春风会吹来,弟兄们反到龙潭坝的时候,就晓得苴穆会体谅我们的苦衷。我们早有呈辞,请姑娘过目。”阿雨接过杨所见递来的书信,其文曰:
水西卜格部诺苏公推首领纳尼腊巴、杨所见率众拜呈苴穆宝鉴:卜格穆濯阿额阿豆一贯鱼肉乡里、草菅人命,罪行累累、罄竹难书。近日吴三桂兵犯水西,苴穆令各部起兵抗击,本属公事,谁也不会推诿。阿额阿豆却乘机逼民于水火,既要男丁尽数从征,又要每口交银二两、每丁交战马二匹,粮食三斗。众诺苏搜尽家中所有亦难充此数。阿额阿豆则藉以乱捕滥杀,强抢民丁,以致百里卜格尽成血泪之乡。诺苏被逼无奈,只得起而反抗,将阿额阿豆处死。于今聚众于龙潭坝,惟乞苴穆另立新官,领我等共赴疆场杀敌。如此,诺苏幸甚,水西幸甚。
阿雨将呈辞读罢,问杨所见道:“这呈辞是你写的?”
“是小人所写。”杨所见道,“众诺苏的意思,小人执笔表达罢了。”
“文笔还算可以。”阿雨道,“你可进过几年学校?”
“家父系村中私塾先生,从小教过小人两年,不幸过早病故,小人不过经引入门,自教自习而已。”
“胸中有墨,必有用时。”阿雨道,“若如尔等所言,这阿额阿豆不是好官,死有余辜。我就信你们一回,不再追究你们,但议立新官之举,本系卜格部内务之事,当请部族中众位慕史即刻商议。”
于是,卜格部数位慕史连夜俱来到龙潭坝,与阿额阿豆遗妻娴春一道共议立新官之事。因阿额阿豆无子,按例该立其兄阿额阿苏之子阿苏补杰为嗣。但阿额补杰年方五岁,其母又羸弱多病,最后议定仍由娴春摄卜格部穆濯,待阿苏补杰长至十五岁后再亲政。阿雨乃告诫娴春:“屑迭呀,你夫君确有不赦之错。所幸众诺苏俱是明白事体之人。而今既拥戴你摄政,你便要顾全大局。凡事既为本部着想,又为众诺苏生计安危着想。如此,才可保卜格部无虞,你位置才可以坐定,一旦苴穆有令卜格部出兵,你不会犹豫吧?”
娴春道:“请姑娘回报苴穆和乃叶放心,凡是官家号令,卜格部绝不迟疑。”阿雨从龙潭坝释冤回来,禄天香倍觉满意。此后越发相信侍女阿雨了。
五
在木弄箐通往卧这城的石板驿道上,一支不打旗帜的小部队马不停蹄地赶路。这支小部队有男人也有女人,而且女人还处在中心位置。原是乃叶禄天香前往卧这城,除身边侍候和保卫她的阿雨、阿水等女仆以外;还有几十名身强力壮的男兵。禄天香前往卧这,是应苴穆安坤的召唤,要她到卧这共商保卫水西的大事。为了水西安危,禄天香不顾身孕三月,快马加鞭奔向卧这。
入得城来,却见一群士兵正围在大街上,只见围场中有两名士兵正在决斗。二人各持利刃,轻移步履,目光闪闪,有如雄鸡厮斗。围观的众士兵俱怂恿道:“上啊,上啊!”有的还鼓掌大笑。二人忽然扑到一处,只听到刀声碰磕,又乍然分开。但见其中一人肩膀已划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另一人却是被削掉了头帕,甚至头发也齐唰唰斩掉了一片。二人想是已进入忘我境界,依旧虎视眈眈,伺机欲扑。围观众兵士又继续嗡嚷不绝地怂恿。
禄天香一瞧,心想这还得了!就马上望空甩响了马鞭。众兵将目光转了过来,见是乃叶,忙不迭地跪拜于地。禄天香滚鞍下马,大步走入场中,伸出两手,一边抓了一个人头,却是两名二十余岁的青年汉子,乃厉声喝问:“你俩是何部之人因何利刃相搏?”左边一人道:“小人属杓座部,名叫尼那仆支,因自幼投师习武,练成刀法,被人称为‘水西第一刀’,谁知此人找上门来,定要与小人比试,声称要夺过这‘水西第一刀’的头衔。小人被逼无奈,只得接招与之相搏。”禄天香随又转问另外一人:“如此说来,祸端由你而起,你是何人,何必如此?”那人道:“回乃叶,小人是雄书部的路补以露,此番争斗实是小人挑起。不过他既称‘水西第一刀’,便当接受挑战,若不接受挑战,便当叩首认输,在场众位弟兄可作见证,是他不肯叩首认输,小人自然要凭真本事夺上名誉了。”
禄天香道:“如此说来,你二人皆无错处,众兵围观怂恿亦属当然?”二人俱道:“小人等不过乘此闲暇之时一争高下而已,还请乃叶示下。”“呸!”禄天香啐了一口,喝道,“大敌当前,自当同仇敌忾,备战杀敌,岂可自相残杀!何况这‘水西第一刀’无非是句谑称,又未经水西官家认定,你便是战胜了他甚至杀死了他,也称不得第一刀的头衔。反倒是你二人此举违犯了军纪,依照规定当各鞭打五十。你二人各回本部求你们家穆濯执行。待我忙过之后再查询你们家穆濯,若敢违抗不报,定当加倍惩处,去吧!”
待二人分头退去,禄天香又对围观众人道:“你等俱是水西将士,见其自相搏杀,不惟不加劝止,反倒起哄怂恿,岂有此理!下次再敢如此,定当治罪。”众兵只得唯唯,再无一人敢有分辩。
禄天香乃打马扬鞭,径直奔入位于城北面的水西宣慰使司衙门。此时衙门内议事厅中分明是会议暂息,炭盆内还余焰未尽。与会众人已尽数散去了。仅正位虎纹公案上,苴穆安坤双手执腮正在沉思。他的次妻陇玉正对他说道:“……这吴三桂之兵也是人的骨头人的肉,我们两个拼他一个他就完了……”
乍见到禄天香出现,安坤眼中放光,道:“天香,你可来了!”
陇玉边为禄天香解去披风道:“乃叶,苴穆正在这里盼你来,众文武议论纷纷,正等你来帮苴穆定夺。”
“好,好。”禄天香道,“阿黛呢?”
“她?哼!”陇玉道,“赖在更苴家庄院之中,说什么伤口又化脓了。分别是不讲人伦,裹上了更苴!”
“不得胡说!”安坤道,“叉戛那阿哥不是那种人。我知道他的意思,怕我将阿黛又送给吴三桂。”
禄天香问:“叉戛那阿哥呢?”
安坤道:“现在更苴府中,正与一班谋士商议军机大事呢。”
“如此甚好。阿雨!”禄天香从怀中摸出刻了乃叶名号的金质令牌,交给身旁的护卫阿雨,“你立即持了我的令牌,去更苴庄院接取俄尼诺黛屑迭,人马勿须多带,但要身手敏捷为是,将屑迭接取之后,立即送往木弄箐。”
“是!”阿雨道,“乃叶放心,更苴庄院是我的老熟脚!”说罢跃身离去。
禄天香这才询问安坤:“夫君呀,且说说众文武都有什么意见?”
安坤略皱了皱眉头,道:“一种意见,以更苴叉戛那阿哥为首,主张以牙还牙,将大军开到西境,拒敌于大门之外。阿户穆濯则主张放敌进来,效法于先祖安邦彦斩杀巡抚王三善故事,关起门来打狗。还有一种意见,以木开慕魁为首,认为吴三桂非寻常可比,若战必败,主张拱手请降。”
“夫君之意呢?”
“我亦在这里五心不定。战不是,降也不是,就等你来定个主意。”
“你呀!”禄天香半含嗔意半爱怜地道,“你呀,若没有我,你这苴穆可怎么当哟!陇玉!”
“乃叶!”陇玉答道。
“去你的房里休息一下。天黑之后,夫君呀,再知会他们都来交谈一下吧。”
“唉,你就好生睡一觉,我去知会他们。”在妻子面前,安坤不像是苴穆,不像是丈夫,倒像一个还未成熟的孩子。禄天香平静从容的意态,仿佛给他吃了一粒定心丸,原先布满脸上的愁云竟一扫而尽了。
眼瞅着安坤跳跃着欢快的步子离去的背影,禄天香不由得又摇了摇头。
陇玉亲自伺候禄天香洗漱。禄天香分明是骑马累乏了,舒服地在陇玉的床上伸展开四肢,眼睑微眯,沉沉欲睡。陇玉为她拉拢了蚊帐,轻脚轻手地往套房的外间走去,正要迈出门栏时,却听禄天香道:“阿妹慢走。”
陇玉只得回来,走近禄天香身旁,告慰道:“乃叶还是睡些时候吧。”
“不要紧。”禄天香道,“我们姐妹间难得相会,随随便便说点体己话也算得上休息了。陇玉,我们不要去理会别人什么意见,谈谈你对应付眼前局势的看法。”
“我很担心,乃叶,很担心。”陇玉道,“自从前日得知吴三桂已从昆明发兵进犯水西以后,宣慰府中文武要员们议论纷纷,主战主降意见不一,但无论主战还是主降,谁也没有细想,我们最终要的是何结果?假如像木开慕魁主张的拱手请降,吴三桂大军也决无退回去之理,是必以剿灭皮熊为借口占我水西要隘。然后可能便是夺我千年根基。若行兴兵抗敌呢?招兵容易,良将难求。我水西自先祖安邦彦后,三十余年再未有过战火。各部贵族子弟但知花天酒地,不知习文练武。此时竟无一个将才可以统兵抗敌。四十八部即使聚集四十八万兵丁,如果没有一个将才号令,无非是乌合之众,而我们的对手则是打了几十年仗的平西亲王,十镇人马又尽皆善战之军。故,无论更苴拒敌于大门之外,还是阿户关门打狗之策,既无良将便是必败无疑。战而败降之后,我水西必遭灭族之祸!境遇越更凄惨,因此啊,乃叶,思来想去一时间连我都不知如何是好了。”
“依你看来,就连更苴也不行么?”
“不行。更苴骄横跋扈,好大喜功,他虽有抗敌之志,却无实在的抗敌之才,若任其统兵拒敌,必败无疑。”
“阿户呢?”
“阿户穆濯上阵杀敌是员勇将,智谋亦稍胜更苴一筹,但亦难当大任。”
“依你看来,阿妹,我们要的是什么结果?”
“如先祖奢香止敌于未攻之前当然最好,而我们却为时已晚,只好战中求和,效法于八十一世苴穆安位故事。先祖安邦彦战死于川南之后,先苴穆安位仍坚持抗敌,后与明朝五省总督朱燮元议和告终,依旧还我水西江山。所以,战是必战,和是必求。小妹认定此理。但该如何去做,小妹却不知道了。”
“好!”禄天香道,“凭这个见识,阿妹!已经胜过那些男人许多了。你去吧。”
“乃叶好生歇息。”
禄天香目送陇玉缓缓退出。心中赞赏这个具有一身武艺和见识的阿妹。陇玉刚才说的,与她心中所想的可谓不谋而合,当然,她想得更深,想得更远。但无论如何,陇玉都将是她的得力助手。必要的时候,还将派陇玉去独当一面。禄天香毕竟累乏了,连接几个哈欠之后,沉沉入睡了……
六
天色傍黑时分,按照苴穆的吩咐,更苴叉戛那便同众慕魁、穆濯、骂色等水西要员二十余人齐聚水西宣慰使司议事大厅会议。几盆青杠炭火烧得大厅内暖融融的。正壁前供桌上一尺多高的花瓶内插着几枝淡黄色的吐着幽香的腊梅。正壁是一幅巨大的陈年彝画,根据题额可知为《飞龙出水图》。那是一只结构十分奇特的飞龙:蛇身、牛角、象牙、马嘴、长须,龙身上的利爪有六只,分向伸往茫茫大海,抓住了海中的六座山峰。龙的全身用颜色涂抹得五彩斑斓,缭绕的祥云与波翻浪涌的海水在天边依稀交融,弯曲悠长的龙身还有尾部没有出水。也许是年代久远,图幅上色调已经减退,显得有些朦胧模糊,但看上去依然很有气势,据说这幅《飞龙出水图》是一千余年前先祖笃慕亲手绘制的。龙的六只利爪抓住海中六座山峰,象征着笃慕的愿望:他的六个儿子将要占据六处天下!由于彝族六祖六兄弟中慕齐齐最小,彝人贵族历来又最钟爱少者,这幅画便传给了慕齐齐。随着默部的东徙,这幅画最后传到了乌江南岸的卧这城,被视为彝家至宝,平素间珍藏于一个特制的石匣之内,只有在过彝年、火把节以及议决部族中的重大事情的时候,才把它张挂出来。在这幅祖传巨画面前,人们自然会想起自己是笃慕的子孙,便感到了肩上应负的责任,面情自然庄重起来。安坤坐于正中主位。他的右边坐着乃叶禄天香,左边坐着更苴叉戛那,众文武官员则分列两厢。
会议伊始,安坤略微放松紧皱的眉头,音调沉郁地缓缓言道:“列位,吴三桂五万大军已从云南昆明出发,近几日便要侵犯我西境。其意是必欲灭我水西。此战既不可免,我们却不能与大清朝为敌。此言何故?我水西本无反心,朝廷下旨称我造反,此必是吴三桂捏奏,蒙蔽当今圣上。为今之计惟有一方面抗击入侵之敌,另一方面派人进京,向圣上诉明曲折。如此,方能拯我水西于苦难之中。列位但请商议:由谁统兵击贼?由谁进京面圣?”安坤言罢,转头看看乃叶禄天香。
禄天香朝他点了点头,扫视一遍全场,才道:“方才苴穆所言极是,而今又是我水西生死存亡紧要关头,势必推选大智大勇之人充任统兵之帅,方可制敌于死地。在这方面,望列位摒弃以往俗见,势必推选二位主帅。一位统大军于西线迎战吴三桂,一位统兵于东线迎战贵州提督李本深。至于进京向皇上陈情表心之人,我自有主意,不烦大家再议了。列位但请消除疑虑而言为是。”
一位名叫韩作黎的汉人慕魁首先言道:“依韩某看来,吴三桂乃当今第一袅雄,若想战而胜之,非有诸葛孔明韩信一般的谋略不可。但观我水西文武众官,竟无一人可当此大任。”
此话一出,急恼了坐于苴穆安坤左边的更苴叉戛那。叉戛那喝道:“韩慕魁,依你之见,就连本更苴也不能担此重任么?”
韩作黎道:“更苴胸中欠缺谋略,却又暴勇喜功,亦难例外。”
叉戛那猛一站起,“哗”一下抽出腰中之剑,喝道:“你是汉人,自然看不起我彝家。韩作黎,且让我先宰了你,再统大军迎敌。”
韩作黎见更苴拔刀,心中一震,却又冷静下来,从容答道:“我韩作黎虽是汉人,对水西可是忠心不二。若你统兵前往,必然全军覆没。”
叉戛那越更怒不可遏,便要动手。安坤急忙一把拉住,喝道:“更苴不可如此!韩慕魁的为人,我等尽知,亦是为我水西直言不讳啊!列位,有何高见,但言就是。”
“我保举一人。”慕魁木开道,“但不知苴穆可否能容纳得下。此人便是张默慕史的泰山,明朝匡国公皮熊!”
木开说出来“皮熊”二字。只听得“铛啷”一声,有一位穆濯手中的茶杯掉地打碎了。众人就像没有听见,把目光全射到木开的嘴唇上。
原来,这皮熊年纪已过八旬,自幼熟读经史,穷究兵法,既是忠义满腔之士,又有经天纬地之才。他原系明朝镇守沅江总兵官,后来退守贵州,受封为匡国公,顺治十三年(公元1656年),孙可望统大西军打进贵州,将皮熊所部击溃。皮熊气恨已极,逃匿水西境内,既与大西军势不两立,又决心反清到底。即使在大西军与明朝桂王政权实现联合之后,他也不肯与大西军来往。他屡屡遣人劝说安坤反清。但安坤早已归顺了清朝,并在水西治下捉拿过众多明将献给吴三桂。皮熊对安坤早已恨之入骨,曾借彝民之手给安坤下过书,声称要杀掉安坤为遇害明将报仇。安坤也曾经几次动念头要捉拿他,但念及他是自己老师的岳父,也就放过了他。前不久水西兵围寒坡岭,将这个矛盾推到了顶点。应该说,他与水西已成仇敌。此时木开竟提请他来作大军统帅,举座自然无不吃惊。
安坤思索已久,乃道:“皮熊深谋远虑,勇冠三军,确是将才,然其毕竟系明朝遗臣。朝廷所下圣旨中更指出说我水西与皮熊勾结造反。此本系无中生有的捏造。若我们起用了皮熊,岂不证实了吴三桂的谎言。”
木开这一提议对水西文武众官的确是个难题,众官俱面面相觑,无言以对。其中却有一人正认真思索。他便是安坤的叔父、慕魁安如鼎。他坐在文官的首位,身材矮小,清瘦的脸膛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对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别看他貌不惊人,却胸有韬略,素有“水西诸葛”之称。对用不用皮熊,他一直在思索,也终于想定了,乃道:“适才苴穆已定,东线西线各要一名统兵之人。东线勿须多虑,便由我亲自统兵拒敌。列位以为如何?”
“好!”众人皆齐声赞同。
穆濯阿户道:“安前辈基业在东线,威信尤高在东线,掌此帅印非前辈不可。”
安坤掉头看看禄天香,天香微笑点点头。安坤乃道:“叔父自应当此大任,但不知对西线有何见教?”
安如鼎道:“吴三桂确非常人可比,其蒙蔽朝廷,集四省之兵来攻,水西处境实在险恶已极。为此,水西若想取胜,须得广纳人才,聚集一切反抗之士。若论皮熊乃前明遗将之忌,可于将来击破吴贼之后,再据实情向朝廷申辩,否则战火已烧至头上,还闭门拒贤,这便无异于自损羽翼了。依我之见,皮熊若能助我保住水西江山,便要用他。但不知他是否愿意助我水西?”
木开道:“皮熊虽已八旬高寿,反清复明之志依然旺盛,但听得系抗击吴三桂所领清军,他决无不干之理。”
阿户道:“如此说来,西线之军便当交由皮熊统之,方可取胜。”
“你……”叉戛那原以为西线统帅非他莫属,此时竟有几位属僚均力主请皮熊来统兵,心里很不是滋味,正待发作,却见乃叶禄天香对他摆摆手,方才止住了话头。
禄天香道:“起用皮熊势在必行。谅来列位不当再有异议。不过,我以为仍由更苴阿哥充当西线总领为是。因为皮熊此时愿与我水西合作,实出于反清复明之志,我水西则既不反清亦不复明,只是不得已而抗拒吴王。还要遣使向朝廷分辩清楚,求得朝廷下旨罢兵讲和,依旧还我大清治下水西宣慰使司的本来面目。皮熊与我水西最终目的不一,便不可让其主兵。可令其充任军师之职,但于行兵布阵迎敌凡此种种,只要是可致敌于不利之策,更苴阿哥俱要听从就是了。众位以为如何?”
“是极,是极。”安坤点头称是。又道,“虽然如此,但不知这皮熊在什么地方去找?寒坡岭为我军所破后,便没有其踪影了。”
叉戛那道:“听说在反叛的诺宗直蔑地盘上扎营,只不知道近况如何。不过,苴穆乃叶但请放心,我叉戛那是笃慕的子孙,决不会将我彝家江山白白送给吴贼。苴穆乃叶既令我为帅,要皮熊为军师,我便凡事听他的好了。”
“更苴阿哥如此便好。”禄天香道,“但不知谁可去诺宗部地盘上寻他……”
“报——”大厅外传来近卫亲兵的报告之声,“报——皮熊大人到——”却是皮熊应声迈着大步,挺胸抬头地走了进来。众人起眼一看,果然好个人物,但见他长得虎背熊腰,身材魁梧,满头银发用一块黄巾束拢得顺贴有序,胸前飘着一尺多长的银须,宽阔的脸膛泛着红铜般的光彩。他穿一身宝蓝色的宽袖便服,脚上是一双豹皮彝靴。以他八旬高龄,且又兵败流落于水西,却没有丝毫的倦怠萎靡气象。他气宇轩昂地站在大厅中央,拱手向安坤及众人施礼后,洪声亮嗓道:“苴穆大人,列位大人,皮某兵败失地,蒙见容于水西,不胜感激之至。”
安坤命人给皮熊安了座位,略欠身恭手道:“皮公英名如雷贯耳,以往每多误会,至今自当冰释。皮公,我水西正值大难临头之际,众文武正在此商议迎请皮公共拒强敌呢!我水西当何以拒敌,望皮公赐教。”
皮熊自然是有备而来,乃道:“苴穆勿忧。皮某已度水西形势,清廷八旗兵已归北方,吴三桂留镇云南的绿营兵总数五万,除去留守各地之兵,此次可调集犯我水西之人马不过三万之数;而我水西全民皆可迎敌,招之可达数十万,敌寡我众,此必胜一也。吴军不识水西地理,临深箐大壑而股颤,我军则尽皆本乡之人,攀葛附藤行走若飞,据地利以击贼,此必胜二也。吴三桂叛明之臣,又目空清廷主子,上失信任,下失民心,我水西则万众一心,协力卫家,以人和占强,此必胜三也。有此三胜,水西可保无虞。”
安如鼎道:“皮公所言极是,但于部署令兵,也必有良策。”
皮熊道:“皮某以为吴三桂必亲自督师直犯水西,其人马虽然不过三万,却系久经战事之众,又是锐气正盛,我方虽然人多,却于平时训练甚少,若与敌刀枪相向,恐难取胜。当避其锋锐,凭地利以破敌。皮某曾专程查验过水西西境江山,水城之外有阿扎屯天险,易守难攻,可派重兵御敌。水城之内则有三条道路通我水西腹地。可巧这三条道路上都各有一处险要。是为:犀牛岩、公鸡岭、猴儿关三处。我军但守住这三处要地,吴军便是插翅也难飞过。待敌久攻不下,师老兵疲之时,挥兵击之,吴军可破矣。吴军既破,其余便不战自退了。”
安如鼎问道:“若依皮公所言,东线亦当固守么?”
皮熊道,“东线有乌江天险,只要坚守要隘,贵州军亦难以通过。只要守住东线不让贵州军与吴军会师,便胜券在握了。”
一番话,说得水西众文武官员都心悦诚服。慕魁韩作黎道:“皮公果然是位帅才,委以重任必破来犯之敌。”
只见禄天香招安坤伸头近前,对其耳语片刻,安坤便宣布道:“列位,为保我水西江山,且听点将:水西全局,自然由本苴穆调遣,现将全境分为三块。其一,六归河以北,阿凹水以东十部为东线,以慕魁安如鼎阿叔总领,专事抗击李本深所领贵州之军。其二,阿凹水以西以及武佐河以西十八部为西线,由更苴叉戛那阿哥总领,拜皮熊先生为军师,穆濯阿户为副领,专事抗击吴三桂所领云南入侵之敌。其三,六归河以南、武佐河以东十三部由乃叶禄天香亲自总领,作为东西两线策应。惟余宣慰使司直辖本部依旧驻扎卧这,由奕续洛以洗率领。各位权属既明,便要即发调令,各部出兵多少?俱在何地汇集?均要指示明白,务必在三日内聚齐开赴战场。”
众文武官员见苴穆已有主见,下令如此分明,不再多言,各自分别准备去了。
七
众文武官员散去,禄天香留下了叉戛那。
在这个不失美貌而又雍容大度的弟媳面前,一贯骄横恣肆的叉戛那也自觉忐忑不安,禄天香那一双犀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心脏,令他于那心中自问:莫非她知道了?叉戛那的汉名叫安乾,彝名卜额阿齐,因娶穆濯叉戛那之女为妻,而该穆濯无子,便传位于婿,安乾便依水西俗称而又名叉戛那。他与安坤是同一个祖父的亲堂兄弟。当年原本应是他的父亲安继宗继承苴穆之位。但安继宗生性淡泊,不愿操此俗劳,竟让其弟,安坤之父安承宗继了苴穆之位,为了这个,叉戛那心中一直愤愤不平,若无父亲的糊涂之举,这苴穆便是自己当了!即使是后来他又拥有了叉戛那部,并成了一国丞相般的更苴,他仍然愤愤不平,因为更苴与苴穆虽只一步之遥,毕竟是君臣之分呀!尤其是安坤又是个柔弱平庸之辈,居于其下仿佛是一种耻辱。他甚至有过这样的期盼:喜欢上山猎射的安坤有一天从悬岩跌死于沟壑,安坤至今无子,这苴穆之位便非他莫属了!但是安坤依然康健如常,弥补他不足心性的是眼前这位由乌蒙远嫁而来的禄天香。这个讲话平和却得理不让人的弟媳令他很难对付。如果说在水西他可以目空一切的话,那么,他惟一惧怕的便是这个禄天香。寒坡岭救回俄尼诺黛之后,为防止安坤再度将其送给吴三桂,他将俄尼诺黛送回自己的庄院疗伤。开初不过权宜之计,不料因对这个美人素怀向往之心,禁不住三天两日地回庄院看望。他自己又生得一副俊俏风流之貌,二人眉来眼去,心有灵犀,竟情不自禁地跌入苟且之中。奸情自然被其妻默苏察觉。但凭他在家中的绝对权威,默苏竟连劝告一声也不敢。他甚至嘱咐默苏,若苴穆或乃叶问起俄尼诺黛,便道是默苏日夜伺候着养伤。战争来临了,他竟有一种对俄尼诺黛难舍难分之情。他甚至想将俄尼诺黛带至军中。他相信有了她的依偎,他会更好地指挥西线全军打败吴三桂。但是,怎样寻个借口带走苴穆这个美妾呢?他一直想不起该怎样去寻找这个借口。
仿佛真的看透了他的心思,禄天香笑意盈盈地道:“阿齐哥,我已经命人将诺黛阿妹从你庄上领出,又送到木弄箐去了,告你一声。”
“……”叉戛那料不到禄天香动作如此之快,心中顿生怨愤,却又无可奈何,只得道,“乃叶带走最好,我正怕苴穆又把她送给吴三桂呢!”
“不不不!”禄天香越更笑得意味深长了,“阿齐哥也,你是什么心性我知道,诺黛阿妹是什么心性我也知道。说句老实话,若论男女般配,你与她最美不过。弟妹最是喜欢成人之美。阿齐哥,大敌当前,大家都要各上战场,且把那儿女情长抛在一边。此战之后,当告之苴穆,将诺黛阿妹赠给阿齐哥便了。到那时,英雄配美女自然是无限风光的!”
叉戛那将信将疑地盯着禄天香,好一会才问道:“阿妹此话当真?”
“当真。”禄天香却又笑道,“只不过红颜祸水,阿齐哥就不怕带来不利么?”
“不怕不怕!我叉戛那敢拍胸向天,定做那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不辜负红颜知己!”
“如此甚好!我与诺黛阿妹便在木弄箐山中候你凯旋归来!”禄天香话锋一转又道,“不过阿齐哥,弟妹依旧不放心的是你的脾性,怕你看不到自己未经过战阵,经验不足,却又遇事急躁,听不进逆耳忠言。若此脾性不改,只怕是难操胜券啊!”
“放心吧,阿妹,”叉戛那道,“愚兄知道此战非同小可,岂敢掉以轻心?阿妹之意我明白,但遇事都听皮熊之话便了。”
送走了叉戛那,禄天香心里像掉了块石头,已觉轻松了许多。她觉得自己的处理是对的,叉戛那官居更苴之职,尤在西线十八部中威望甚高,若不让其总领西线各部有可能导致内讧,终对抗战不利。而将美人俄尼诺黛送往木弄箐,既挽回了苴穆安坤的面子,又解除了叉戛那的后顾之忧。更重要的是,吴三桂点中的美人在自己的监控之下,一旦形成和局,必要时便可将美人献出。也许祸因她而起,最后亦因她而解呢!
这时候,安坤的次妻陇玉来了。陇玉全身红色劲装,腰中挂了一口宝剑,分明是刚练过了剑,粉面晕红,神采奕奕,进门即高声大嚷:“乃叶,你叫我!”
“正是。”禄天香拉着陇玉的手,怜爱地抹了一下陇玉额头上的汗珠,“有一件大事要你去办——也只有你能替我办好。”
“乃叶但有用小妹之处,定当尽力为之。”
“阿妹,你知道明朝洪武年间先祖奢香的故事么?对,你知道。明朝贵州都指挥使马晔将她裸身鞭挞,四十八部愤愤不平,想报辱打之仇。先祖奢香识透马晔欲灭水西的奸计,亲自奔赴南京,面见洪武皇帝朱元璋,痛泣陈情,赢得了皇帝信任,终于扳倒马晔,保全了水西。于是开龙场至毕节的驿道,遣贵族子弟进京就学,引汉家百艺进入水西。使我水西繁盛二百余年。若无先祖奢香的深明大义,忍辱负重,今日水西安在?——阿妹,今日水西与先祖奢香之时何等相似!不过是更为紧要,更加危急。当时马晔不过一省指挥,水西力量比他强大得多,而今吴三桂为大清亲王,又集数省兵力,亲自率军滚滚杀来,他已蒙蔽皇上,领得圣旨,以我水西与明朝势力勾结反清为由,必欲灭我水西而后快。情势确已万分危急,若非我必须稳坐木弄箐以为根本的话,应当是我亲自进京面见皇帝陈情的。我既不能,便当是阿妹代我而去。阿妹敢去么?”
“蒙乃叶阿姐瞧得起我,自应万死不辞,我去!”
“好阿妹!”禄天香抱住了陇玉,在陇玉腮上亲了几口,才又道,“我已写定了奏折,备办了珍贵万分的礼品,并差木弄箐中最为机灵的诺里武吐——你便叫他阿春——与你扮作汉人夫妻,混在逃难人流之中从三岔河出境,在安顺驿站找索额阿竹和助其莎夫妻俩扮成公使模样,造好有关文书,便可顺驿站直接进京。阿妹也,水西安危便在你一人身上了!”
“乃叶阿姐放心,小妹定然不辱使命!”
“如此,我便放心了。去吧,明日便要动身呢!”
送走了陇玉,禄天香才对侍女阿水道:“去叫苴穆,就说我诸事已毕,等他回房安寝呢。”
八
“轻一点……”禄天香轻声告诫匍匐在自己身上的安坤。因为安坤此时正在高度亢奋之中,越来越强烈的动作使禄天香担心肚子里的胎儿会受到压迫。不过安坤还是停止了动作,以询问的目光对着禄天香美丽如花的脸庞。“我已经有了。”她说,“阿姜大婆说了,凭她的经验,应该是个男孩。”
“啊……”安坤被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得半张着嘴巴。好一会儿才想起什么,试图从妻子身上离开。“不……”禄天香反而伸双手抱定了丈夫,又轻声说,“我只要你放缓一点……”
对禄天香来说,一年之中很难与丈夫厮守几天。因为丈夫作为苴穆应当住在卧这的宣慰使司衙门,一般不会轻易外出。而作为乃叶的她,为了最有效地保守苴穆家族的根本之地,就必须住在木弄箐,也是轻易不得离开。他居住在卧这,却有次妻陇玉和美妾俄尼诺黛陪伴,甚至还会不时寻找其他绝色女子淫乐。而她处于木弄箐中,却只能独守空房。尽管木弄箐山中,无论贵族子弟还是卫士亲兵中都不乏年少英俊而又惟命是从的男子,她要一个或几个伴宿也不会走漏丝毫风声。但她绝不。她始终严守在乌蒙娘家时接受的闺训。尤其是而今水西多事之秋,必须作出表率征服人心之时,她更不会越雷池一步。有时候,年轻健壮的她也会半夜醒来,欲念难捱,她便起床,挑灯读书,或唤侍女共玩叶子牌度夜。她从没有计较自己与丈夫之间的这种不公平,只求自己在所有上下人等心目中的表率作用。这就是她在百般珍惜与丈夫难得的交欢机会的缘由。当然,也正因为这种机会难得,她便领受到新婚般的欢愉与幸福。相较之下,安坤没有这种领受。他在妻子身上的放肆发泄,基本上出于年轻男子的本能。当然,也有那么一点激情,他要感谢比他年轻而胆识比他高出许多的妻子,没有这位妻子的支持,他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变幻严峻的时局!
他与她终于结束了。趁他翻身下来时,她趁机吻了他一下。他累了,闭上眼睛想睡。“别睡!”禄天香说,“我有话给你说,说完之后,你到陇玉处睡去。因为,明天她就该上路离开水西了。”
“什么?她去哪里?”
“上京城,告状去。”
“你是说……”
“告状去!”禄天香翻身坐起来,又伸手将安坤拉起来坐好,这才面情严正地说,“夫君呀,我说过我们水西与皮熊的最终目的不同,只要做到还我大清治下水西宣慰使司本来面目就行。故在抗击吴三桂的同时,必须派人上京,向朝廷分辩清楚,求得朝廷下旨罢兵讲和。此即先祖奢香之策。照说此行应是为妻担当。只可惜腹中孩儿拖累,又不可去。左思右想,还是陇玉阿妹去为好。夫君以为如何?”
“贤妻认为陇玉可去,想必可去。”“你呀!”禄天香伸食指点了丈夫脸颊一下,“你自己有没有一点主见啊!”
“怎么没有?”安坤伸手抱住了妻子,吻了一口,喃喃而语,“谁让天香说的总是对的呢……”
两人依偎良久,禄天香又道:“还有一点不可轻视:听说康熙皇帝年方十岁,朝中大权原来由四位辅政大臣掌握,四位中以鳌拜势力最大,由他一人当政。我想我们不管他做得对与不对。但要舍下血本奉献买通。不过是他一句话,便可救水西于水火之中。——夫君呀,我已经想好了献他一件宝物,就不知夫君肯与不肯?”
“只要能够保住水西,”安坤道,“就是要我安坤的脑袋也无不可,何况是件宝物!”
“夫君真有如此心性?”
“安坤虽然懦弱,但为保祖宗基业,什么也可舍弃。”
“但我要的这件宝物,却又违了祖训。”
“生死关头,只要保住水西,祖宗在天之灵也会谅解。贤妻且说说是何宝物?”
“我要说的是——”禄天香目光炯炯地直视丈夫的双眼,一字一顿地告道,“夜、郎、王、印!”
“啊——”安坤又是一惊,怔怔良久。原来,这夜郎王印却是先祖勿阿纳开基贵州时所获之物。传至今日已一千四百多年。先祖勿阿纳如何得到这颗宝印已不可考。只知道,东汉时期,夜郎王兴为太守陈立所杀,国中大乱,宫阙被毁,夜郎国竟因此而亡,大约是夜郎王宫中掌印官将印窃走,而后献给先祖勿阿纳。但该印从未公开示人,一直由世代苴穆承留。就因为从未公开露面,所以世传该印见在水西,水西都一直否认,甚至在先祖奢香时代,明太祖朱元璋曾经索观此物一面,奢香也矢口否认。原来是先祖勿阿纳曾嘱人在夜郎王印钮柄上刻一行小字:“水西至宝世传勿泄。”谁敢不严格遵守祖训?在水西而今健在的人中,只有安坤与禄天香知道夜郎王印。这件稀世珍宝就藏在安坤寝室内虎纹雕床紧靠的密柜之中。禄天香反手按动床后墙壁上的机关,墙壁转动出了一座小门,这便是水西苴穆世代珍藏宝物的所在。这些宝物包括种种金银饰物和宝石珍珠。禄天香从众多宝物中取出一个黑体金纹的印匣,打开印匣,取出一颗斗大的虎钮玉印,托在手上,与丈夫共同观赏。这是块红如鸡血的玉石,被雕刻成虎头印钮,晶莹剔透,可爱至极。印钮一侧刻有一行彝文:“水西至宝世传勿泄”。印面则是汉代篆文四字:“夜郎王印”。此印究竟是汉朝皇帝赐封还是夜郎王自制已不可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么大的一块鸡血宝石举世无双,加上雕成虎形印钮,刻成汉篆印文,确实无愧“稀世珍宝”四字。难怪水西世代苴穆视之为传家至宝。
“夫君呀,”禄天香道,“舍不舍得啊?”
“舍不得。”安坤道,“如此美妙无比的宝贝,又是祖上千余年传承下来的东西,叫安坤如何舍得?!不过,为保水西江山,舍不得也要舍。”
“真的?”
“真的。”
“好!”禄天香道,“宝物虽珍贵无比,若失去江山,又有什么用处!为妻之意便是令陇玉阿妹携之上京,献给鳌拜辅政大臣,据说鳌公最喜赏玩天下至宝,得了此印,定当对我水西网开一面,我水西便免遭涂炭了。”
“贤妻说的是,送他!”安坤说罢,又有些难舍,再怔了怔,复道,“纵然有违祖训之过,也由我承担便了。”
“夫君呀!”
“夫人呀!”夫妻二人复又搂定,一人一手共托着那枚晶莹可爱的夜郎王印,四目共视,不忍旁移。
良久,禄天香推开了丈夫,道:“去吧,夫君,陇玉阿妹等着你哪!”
九
陇玉的确在等候安坤。她期盼着离开水西之前与丈夫有一个缱绻难忘之夜。
陇玉是郎岱彝部化各土目的独生女儿,她本来已经是郎岱彝部另一家土目之子的未婚妻。一次偶然的奇遇,使她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为水西安坤的次妻。四年前的一个春日,自幼喜好骑射的陇玉带领贴身的两个侍女上山打猎。那天的天气真好,天空蓝莹莹的,初发的春草绿茵茵的,明艳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和暖的春风拂在脸上痒酥酥的。陇玉谢绝了父亲要她带几个男兵保护的提议,同两个侍女各骑一匹骏马,往化各与水西接壤的吹聋大山飞驰而去。吹聋大山是一座草地与原始箐林相杂交错的大山,几十里不见人烟。由于大山上常有虎豹豺狼出没,百姓们连放牧牛羊也不敢去,并非世间上没有可以制服老虎的勇士,实在是,彝族自认是虎族,以虎为图腾崇拜,生活中视真虎为菩萨,不敢对老虎动武。甚至当老虎噬走孩子时,人们也不敢射杀老虎,只敢吆喝追赶。企望老虎被追逼而扔下孩子。正是由于人们的容忍甚至是放纵,吹聋大山的老虎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不过老虎们也不轻易下山去,因为山上本来就有极为丰富的食物,它们可以任意扑食。可供老虎食用的大小动物包括:麝鹿、黄麂、红狐、野狼、山兔……它们都有着十分旺盛的繁殖能力,在躲避追扑中不断提高奔跑能力。只有那些体弱有病者才为老虎所捕获。正是这样一个机制,使这些大小动物得到了群体的优化。数量上不仅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此外,还有鸟类。包括:老鹰、锦鸡、画眉、八哥、喜鹊、乌鸦、山岔子、黄豆儿、云雀……一旦发现倒毙的兽类,它们便会云集拢来啄食甚至与百兽之王的老虎分食。这个时候,老虎便表现出非常的宽容,任鸟儿们与其分享。而山草与箐林,伴随着大小动物弱肉强食的循环,生长得日益旺盛,体现着大自然生机勃勃的野性。正是在这种平静中潜伏杀机的时候,陇玉及其两名侍女闯进山来,引发了一连串的不安与骚动。首先是一群黄麂迸然而起,飞快地往山顶上奔逃。陇玉驰马追了一程没有再追,她觉得黄麂太普通没有追赶价值。接着又是一只雄麝鹿,那可是珍贵之物,它身上的麝香是医生梦寐以求的开窍要药。陇玉等人兴奋已极,三马齐出,紧追不舍,追呀,追呀,即将赶上之时,陇玉就马上弯弓搭箭,“嗖”一箭射出,正中麝鹿颈子,麝鹿带箭又跑了一程,终于一头栽进草丛,抽搐不已。陇玉即令两名女仆:“去,抬来放我马上。”
两位女仆双双下马,奔向麝鹿,犹未奔到之时,灌木丛中突然跃出一只猛虎,伸嘴咬住倒地的麝鹿,往丛林中奔去。陇玉勃然大怒,顾不得敬虎畏虎的祖训,驰马就追。两位侍女也迅速跃上马背,跟着追赶。那虎终究是口含麝鹿,跑得不快,竟被陇玉等人赶上。陇玉率先射出一箭,两位侍女也跟着射。三人不停地射,也不知是谁射出的一箭,不偏不倚正射入老虎的肛门,疼得老虎弓背一跳老高。麝鹿早掉了。老虎又就地一滚,那箭也掉了。可是老虎也被激怒了,转过身来,怒吼一声,跃身一扑,扑到陇玉面前五步,再跃身一扑,眼看就要扑到吓呆了的陇玉的身上,陇玉心中默念:“完了完了……”
说时迟那时快!却见一支箭飞来插进了老虎的咽喉。那老虎将地上滚扒了一个坑,终于四脚长伸咽了气。却见一名年少英俊的小伙子,肩挂三尺多宽的硬弩,雄赳赳大步走过来,大声叫道:“哪位阿妹受惊了!”
陇玉再看小伙子一眼,果然英俊年少,乃道:“深谢阿哥及时相救。”小伙子眼里闪射出异样的光芒,道:“像你这样标致可亲的阿妹,不救下来岂不可惜。”
“大胆!”女仆中的一个道,“你知道同你说话的是谁吗?”“不知道。”
“告诉你吧,她就是化各穆濯的千金,我们的陇玉小姐。”
“啊,有眼不识金凤凰!”小伙子将硬弩往地上一扔,抱拳施礼道,“陇玉阿妹的芳名早有所闻,而今有幸相识了。”
女仆中另一位道:“你是何人?敢称我们小姐为阿妹。”
“我吗?哈哈哈哈!”小伙子伸右食指进嘴里吹了一个唿哨,“嘘——”哨声未尽,丛林中立时站起七八个提刀挎弩的武士,走近小伙子身边,俱弯腰一揖道:“苴穆有何吩咐?”
“快将麝鹿给陇玉小姐抬到马背上去。”即有两名武士按令执行了。
逢凶化吉的陇玉这才知道眼前的小伙子就是水西苴穆安坤。再施礼谢道:“化各穆濯之女陇玉叩谢苴穆救命之恩。”
“不谢不谢!”安坤道,“我们这叫有缘千里来相会。阿妹啊,我们来好好谈一谈。说不定还会……哈哈哈哈哈!”那是一阵豪放的笑声。其貌至今还历历在目,其声至今还记忆犹新。那是一阵多情的笑声,马上就征服了陇玉的心。就在那丽日蓝天之下如茵似毯的绿草地上,安坤向与他相对而坐的陇玉表示了求婚。陇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猎归家门之时,她向自己的阿爸谈了这天的奇遇和安坤的意思,也谈了自己十分向往嫁到水西去。阿爸爱她如掌上明珠,也就顺从了她的意思。往后便退了土目家的婚约。安坤遣媒人来了,不过多久时间便迎娶到了水西。
然而,尽管陇玉嫁到水西之时是安坤迎娶的第一个妻子,但她却不能当正妻,因为身份不同。她是土目之女,还不够资格。而乌蒙土司之女禄天香虽迎娶于后却为正妻,也就因为门当户对的道理。不过陇玉不计较这名分先后,只要成为安坤的妻子,她就十分满足了,更何况次妻是仅次于正妻的妻,不同于可以不计较身份的妾。必要时她当得丈夫行事。陇玉对禄天香敬重已极。尽管禄天香不懂武事,也无盛气凌人之态,但举止言谈中那股一如既往的正气,那事无巨细都有明断的作为,使陇玉敬佩不已。
禄天香当然也十分赏识陇玉,早就同陇玉结为知己之交。陇玉一直与安坤生活在一起。安坤及宣慰府中将吏贵族的一举一动以及反馈来的水西各部军政要情,她都尽数向木弄箐山中报告。而木弄箐山中的旨意,她都不折不扣地执行。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在思想意识上有着与禄天香完全的一致,能够自觉地、主动地去影响安坤的言行。陇玉抱定信念,无论作为水西苴穆的次妻还是作为正妻禄天香的知己,她都要尽职尽责尽心尽意。吴三桂大军的入侵在即,竟使她平添了几分兴奋,她希望能有机会率兵奔赴前线,运用她的一身武艺和胸中韬略,去对入侵水西之敌奋勇冲杀,战而胜之。即使在战场上倒下了,只要为的是保卫水西,保卫苴穆,保卫天香阿姐,她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不过,天香阿姐并不要她上战场,而是要她去执行水西先祖奢香那样的使命。如果说她并不惧怕走出水西和旅途的艰难的话,那么,她最怕的还是到了皇帝面前,讲不清应该讲清的问题。幸好天香阿姐看到了这一点,给她派了木弄箐中最机灵的诺里武吐,她知道诺里武吐有将树上小鸟哄得下来的口才。那种担心也就减了几分。啊,明天就要离开水西了。万里上京,前途难测,而水西战火即将燃烧,家中能不能熬到朝廷作出明断之时?啊,明天就要离开丈夫了。那个第一次邂逅相逢便救了她的命,更以豪放多情的笑声彻底征服了她的丈夫!此一别不知道何时再相聚啊!啊,丈夫,你为什么还不来呢?陇玉知道你正在难得相会的天香阿姐那里,但是,你应该知道,陇玉明天就要开始前景未卜的征途,你就不来再亲近一次吗?啊,他来了,那脚步声多么亲切!
十
在丈夫的怀抱里,陇玉睡得好熟好熟,以至于使女阿水的叫声几乎听不见,有如游丝一般。不过她终于醒过来了,听出是叫她:“屑迭,乃叶请你起来了,屑迭,乃叶请你起来了……”
“好,”陇玉答道,“你禀报乃叶,就说我梳洗好后马上过来。”
陇玉翻身起来,回首看丈夫那熟睡中越更英俊的脸庞,禁不住又弯腰在那晕红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安坤也许是以为有雨点滴在脸上,用手抹了一下脸颊,依旧睡他的觉。陇玉轻叹了一口气,在被窝里穿好内衣,下床来穿好外衣。对着磨得雪亮的铜镜梳洗打扮起来。她将一头瀑布般的乌发挽成发髻,盘在头顶,又盖上一块缀满珍珠的头帕,上身穿一件红底绣金边的紧身小袄,罩定了水红色上衣和黄、蓝、青三色带环的百褶裙,脖颈上除了每个彝族姑娘必有的锁扣银牌外,还围了个光灿灿的金项圈。穿戴齐整之后,她才在原本俏丽的面庞上轻施粉黛,细抹口红。这样,一个四年前新嫁到水西时的美妙女郎便活脱脱再现了。事实上陇玉此时的着装便是她从郎岱娘家带来的盛装。她今日如此打扮,为的是重温旧日的美妙感觉,更为了今后有一个美好的回忆。因为,她明日回到木弄箐后,就要与诺里武吐换上汉族服装进京,不可能再穿她的这套盛装了。陇玉穿戴齐整,又将一对雌雄套剑别在腰间,再挂上一壶硬弓羽箭,这才恋恋不舍地再看了眼床上的安坤,安坤依旧平静地熟睡。陇玉又轻轻地叹了口气,便开门而出,往禄天香过夜的苴穆卧室走去。
禄天香乍见服饰绚丽容光焕发的陇玉,禁不住喝起彩来。“好个彝家阿妹子!”
“乃叶,我们是不是就走?”陇玉问。
“走!我这里都准备妥当,就等你了。”
宣慰府小校场上,禄天香从木弄箐带来的一百名侍兵已经集合。初春的朝阳刚从黑黝黝的山峦后面露脸,霞光将侍兵们一个个辉映得英姿勃发。当禄天香与陇玉并辔而过时,侍兵们一齐向两位夫人行注目礼,随即列队尾随两位夫人去往东方的驿道。陇玉不时回首眺望越离越远的卧这城,她出嫁到水西四年多来,一直住在这里,除了偶尔随苴穆下各部巡行之外,从未离开这里半步。巍峨的宣慰府和苴穆世传的秀丽庄园,卧这城中的寻常巷陌,以及城外的莽莽山原幽幽丛林,使她留下了永生难忘的一段生活。四年多与夫君恩爱濡染,使她品尝到了一生中最大的幸福。然而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吴三桂大军的入侵,迫使她不得不离开夫君,离开卧这城,走上一条艰险万分,前途未卜的道路。人言道生离死别最令人难舍难分,生性倔强的陇玉也不能不油然地洒下了泪水。
“阿妹别难过!”禄天香就马上轻舒手臂,拍了拍陇玉的肩头道,“阿妹自然明白吴三桂邪恶狠毒,非要灭我水西不可。但若朝廷真能怜恤我水西衷曲,圣旨一到,水西便安然无恙了。如此,水西安危便担在阿妹身上了,我相信阿妹定然可当此大任。到时候,侵我疆土的清兵退走,水西山川依旧,阿妹仍然回到卧这与苴穆共享天伦之乐,岂不妙哉!”
“乃叶阿姐,”陇玉道,“我怕一旦完不成此行任务,岂不误了水西前程?”
“阿妹顾虑也是!不过岂不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之说么?但能作到凡事尽职尽责,尽心尽意,便不枉人生一世。至于结果如何那是老天爷的意思,我们都迎而受之便了。不过我相信历代宗祖在天之灵定会保佑我水西渡过厄运,也相信阿妹与诺里武吐同心协力,定然可获佳音。”
“乃叶阿姐和苴穆夫君如此倚重于我,敢不肝脑涂地以报万一么!”陇玉此时心里已觉舒畅许多,眼瞅着晴空中一行大雁飞过,便道,“阿姐看我射那第三只。”说罢从弓箭壶中取出弓箭,张弓搭箭,稍事瞄准,“嗖”一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第三只大雁的咽喉,那大雁便石头一般掉了下来。一百名侍兵及禄天香的十多名侍女齐声叫好,惊得草丛中雀鸟扑腾腾乱飞。早有一名侍兵将死雁连同穿于咽喉上的羽箭拾了送到陇玉手上。陇玉向禄天香扬示了一下死雁,不无得意地道:“阿姐,你看。”
禄天香漫不经心地接过死雁,目光依旧对着那越飞越远的雁阵,缓缓言道:“阿妹,你看,失掉了一只大雁,雁阵依然飞行,好一个坚定不移的信念!我水西正该如此,值此大难当头之际,无论谁死,生者都要走下去!”
“乃叶阿姐说的极是!”陇玉道,“陇玉今日之后,且把儿女情长放在一边,尽心尽意完成此行任务。”
“儿女情长倒未必要放在一边。不过阿妹我送你一首汉家古词,你可时常念之。”禄天香略清了清嗓子,朗诵道: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诵完又解释道:“这是宋代文人秦观的名词,说的是牛郎织女七夕相会之事,表的是真情相恋的道理。每当我思念夫君时,吟过此词,便觉心安了。你看,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何等的大度达观,何等的情真意切!”
陇玉道:“乃叶阿姐可否抄给我,叫我别忘了一句两句。”
“那倒不必。”禄天香道,“与你相伴上京的诺里武吐知道的比我多十倍以上,他会教你的。”
“诺里武吐,”陇玉想,“这诺里武吐该是什么样呢?”
回到木弄箐后,禄天香让陇玉长长的睡了一觉,直到夜半三更时分,禄天香在自己卧室里为陇玉和诺里武吐饯行。木弄箐山中最精美的佳肴都在这桌酒席上:清炖天麻乌骨鸡、鹿肉竹荪汤、笋丝炒鸡纵、素烧鲢鱼汤、香椿蒸凤肉……酒是陈窖了十年的老咂酒。数只蜡烛将卧室照得一片通明。禄天香亲自把盏,为陇玉、诺里武吐和自己斟了满杯,举杯祝道:“这杯酒,祝二位平安顺利,马到成功,为水西建立功勋,干!”三杯齐碰,三人同时一饮而尽。禄天香再把盏斟酒,又举杯祝道:“这杯酒,却是为我一直在想而未道出的事情:我愿与诺里武吐结为兄妹,且请陇玉阿妹作证。”
“乃叶!”诺里武吐脸红筋胀地道,“乃叶,武吐至今是奴仆身份,不敢从命!”
“时至今日,还分什么奴仆主人!”禄天香道“何况诺里武吐无奴仆之相,有谦谦君子之风,更兼过人胆识,有应变万宗的从容,天香能有此兄长,也算得一生中的福分。武吐阿哥,天香认定此理,再不准推辞了!来,举起杯子。”
诺里武吐不由自主地举起杯子,两行泪珠扑哧哧掉到桌上,掉进杯中。
诺里武吐是胧胯土目家的家生奴隶。因其祖父欠胧胯土目的钱粮,无力偿还,将诺里武吐的父亲卖身到胧胯土目家当奴隶。胧胯土目为他配了婚,于是生了诺里武吐,所以是家生奴隶身份。二年前,胧胯与以箇两家土目为争地纠纷发生了械斗,互有死伤,争斗不绝。两家都派人到木弄箐告状。胧胯家派的使者就是诺里武吐。从双方使者的陈词中,禄天香大体揣摸到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两家的界河在一个名叫“裤裆叉”的地方一分为二,分别流淌了半里之远又合二为一。两段分河之间的这片地块约两百多亩便成了一个河中岛。岛上原本既无住户也无耕地,全是荒芜的疏杂林,两家也从未有谁提出过归属问题。近年来,由于木弄箐中自引进汉族冶炼技师后,大量需要铁矿石。恰好裤裆叉河岛上铁矿石藏量极丰。两家都有人蜂拥上岛抢占地盘开矿,你圈过来我圈过去,纠纷四起,械斗相继,各家土目索性将军队开到河边,叫阵不绝,威胁不已,岛上谁也开不成矿了,两家土目作了几次谈判也未果。谈判不成的原因是,数百年前,两家先祖曾有划界协定,明白写着以河为界,但没有指明裤裆叉岛属于哪一边,因为那时该岛并无任何利用价值。而两家又各绘有自己的版图,都把裤裆叉岛划在自己版图之内,如此状况,靠他们两家自己显然谈不拢。
禄天香将两家使者叫在一处,道:“不想再听到你们两部官家的意见,我要听你们自己个人的意见,你们觉得,从公平合理的角度看,应该如何处理?”
以箇家的使者是个中年汉子。他不假思索地说:“穆濯是我兄长,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有没有商量的余地?”
“我家兄长说了。退步就是一家一半重新划界。”
“唔,这还差不多。”禄天香道,“胧胯家的使者,这个意见可否同意?”
“不行。”
“不行?”禄天香道,“全归你胧胯家也无道理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年轻俊秀的诺里武吐道,“乃叶,划分一家一半之后,都是开的本岩矿石,不免在交界处你开了我的,我开了你的,依然会发生争斗。其实,有一个简单的法子可解此难题。乃叶,照汉区惯例,地下矿藏均属国家公有。乃叶可以宣布裤裆叉岛上铁矿属水西官家公有。由水西官家组织开采,招收两家民工干活,炼铁之后适当照顾两家穆濯便了。”
诺里武吐这个法子立即为禄天香采用。两家土目果然都无怨艾,水西官家组织的采矿作业进展顺利,效益颇好。禄天香正在网罗人才,自然地将诺里武吐要到了身边。诺里武吐的出众才华很快受到禄天香的器重。原来,诺里武吐虽为胧胯家生奴隶,却从小就伴胧胯土目家的公子小姐读书和习武,而且其智商又高出于那些贵族子女。他也就受到了胧胯穆濯的赏识。其长大成人后,穆濯将他作为随身机要属员,凡有部中大小事体,均由他先提应付之策,再由穆濯决定,胧胯穆濯甚至还答应将女儿许配给他为妻。只是由于禄天香调他到了木弄箐,胧胯穆濯又将女儿嫁给另一家穆濯,诺里武吐至今还是单身一个。不过在乃叶禄天香的直接管辖下干事,使诺里武吐又有了更大的长进。禄天香对把握水西命运的责任感、非凡的洞察力和机智敏锐,使他不由自主地将这个小他二岁的乃叶作为效法的楷模,再加上他性喜读书,将木弄箐中所藏彝汉文经典书籍竟在二年内读了大半,并且往往能对水西古今事情结合典籍提出独到见解,往往能引起禄天香心中的共鸣。因此,禄天香将他视为木弄箐山中最为可靠之人。而今上京面圣的大事又要他与屑迭陇玉同去,怎不叫他觉得有知遇之恩?!此时乃叶还要认他为结义兄长,怎不叫他潸然泪下?!诺里武吐几乎是哽咽地道:“乃叶……阿妹,愚兄此行与屑迭同心协力,定当不辱使命……你就放心吧。”
禄天香道:“有兄长与陇玉阿妹当此大任,定能成功。来,干杯。”三人共举起斟满的酒杯,相互碰了一杯,又仰头一饮而尽。“吃菜吃菜,”禄天香一一地给陇玉和诺里武吐的碗中挟菜,“这一离开水西,旅途奔波劳苦,吃不好,睡不好。就多吃一些吧。”
眼瞅着二人吃得津津有味,禄天香自己却吃不下去。她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心中竟生发出一种难舍难分之情,鼻子一酸,也落了泪。
直待二人吃饱了喝足了,禄天香才亲自送他们到庄外上路。早有女仆阿雨阿水看定两匹快马在小树林边。禄天香指着马背上的包袱道:“阿妹,阿哥,这包内是二百两纹银,十斤天麻,五斤银耳,还有那件东西,我左思右想,你们还是装扮为药商,在贵州境内尤须小心,贵州以外亦不可大意。去吧,去吧。”
“阿姐!”陇玉忽然抱定了禄天香,久久不放。
“去吧,去吧。”禄天香将陇玉劝上了马,随即在马屁股上击了一掌,那马便随骑着诺里武吐的马迈开了脚步。这时,东方已是晨曦初起,天空中却凝布着铅灰色的云块,很难说新的一天是晴还是阴。
禄天香忽然想起了什么,叫阿雨唤回了已走出百步之遥的陇玉,陇玉眉开眼笑地说:“阿姐,我也想再看你一眼呢!”
“对,阿姐是想再看你一眼。不过还有一句更要紧的话告诉你。”禄天香说,“阿妹,我想这一去京城万里之遥,你与诺里武吐以夫妻身份出现,不可露出丝毫破绽。不只白日里同行,客栈中也当同宿为是。”
“阿姐,你乍这么说……”
“水西安危系二人身上,岂可因小而失大?既使是苴穆也当体谅实情。阿妹,这诺里武吐也是个世间少有的人物,又是阿姐的义兄,也不算辱没了阿妹。”
“阿姐不是取笑我吧……”
“不,阿姐是认真的。为救我水西于危难,我们何必拘泥什么!去吧,阿妹,去吧,我那诺里阿哥在等你呢?”
“阿姐!”陇玉再一次抱定了禄天香,低声道,“阿姐,我听你的……”
眼看着越去越远的二人,禄天香久久凝立,不知不觉中又掉下了两行热泪。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