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送潲水
文/彭太光
一九七四年,那年,我在家乡中学上初中一年级。从小学到中学的我,身体发生了跨越式变化:嘴唇有了小胡须,说话粗声粗气,身高也突然增加好多,从一米四几增加到一米六几,是一个成年男孩儿了。那年暑期,闲着没事,跟着同学们瞎闹:到河里用土制炸药去炸鱼、到山里去用猎枪打鸟、坐装着煤炭的火车去株洲看球赛、爬围墙去看“免费”电影、到萍水河游泳、到河对面的桔子园偷摘桔子。
一天,母亲对我说,家里潲桶里的潲水满了。母亲说满了,是说潲桶里的潲水已经是真正的潲水了,上面漂着的属水都被倒掉了。说五姑家肯定是有了什么事,快一星期没来挑潲水了,要我帮送过去。那时候家里都没有装电话,有什么事都是派人通知。没有来人通知,就不晓得对方家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五姑家对我家提供的潲水是满意的。因是自己人,潲水的质量特别好,没有渗透其它物质。要是五姑家不要,是有人来包我家的潲水的。因邻居们也是有被乡下有条件养猪的人家包了潲水的。这包潲水,就是跟你说好,你家的潲水用潲桶留好,他家会派人定时来收。来收潲水的人是不会给你报酬的,而只是收潲水的人家在杀猪后,会给提供潲水的人家带来两三斤猪肉相送,也是作为一种物谢。关系处理得好的,也会有在上街卖菜时送点时鲜蔬菜给你作为回报。
五姑家住在市郊无专(原市无线电专用设备厂)的边上,叫光丰村,属郊外,而我家则在城区小西门。从我家到五姑家要走七八里路,母亲要我去送潲水我是一百个不愿意。送潲水,一个人,怪孤独的,况且我还没有挑过这么远的重担。在家里,也就是在卖自来水的地方挑过自来水(那时的自来水是要花钱到放自来水的地方买的,买时还要提着桶排着队),到西门的煤场去挑过煤(那时还没有煤气液化气,用的是煤灶),除这,还没有做过什么体力活。记得有时五姑家没有来人挑潲水,也是我在乡下邮政所工作的父亲回家了有时会帮着送过去。父亲是很愿意去五姑家送潲水的。不知是姐弟情深还是想在姐姐家走走或是想在姐姐家弄些菜回来,因父亲每次去都会带回一大把在街上要花钱买的蔬菜。
我去过五姑家,是父母亲带我去的。每逢过年,年三十后的好多个日子都是大人们带着我们去亲戚家拜年的,所以我长多少岁数就去过多少回五姑家。我是长子,弟弟们比我小,我不去家里就没有人能去送潲水,留得时间过长,潲水也会变质。那些天父亲也没有回家,我只好答应母亲,因为母亲是很爱我的,我也爱母亲,我不想让母亲失望。长大了的我,不能不帮母亲办些事,那怕是去姑妈家送潲水,也是了了母亲的心意。
母亲见我答应去很是高兴,帮我将潲桶里的潲水分在了两只平日家里用来洗衣或是挑水用的木桶里,将扁担的绳子绕到适应我身高的长度,左叮嘱右交待,好像我去了,几天不会回家似地。
我出门,挑着有些重量的潲水,蹒跚地朝着五姑家的方向而去。不知为何,一出门,心里就又有些后悔起来,后悔不该答应送这潲水。我怕见到自己的同学,好像这是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样。我挑着潲水,低着头快步走着。过了南门进入北门,向着鸭湖桥去无专的方向走去。
那时的家乡城,方圆不到五里地,出了北门就是郊区,看到的是一片片稻田菜地和破旧的房屋。虽是盛夏,但有清凉的微风吹过,满身汗水的我也会感到丝丝凉意。那时的路,城内是沥青的,城外就是土路了。走在土路上,看着路两边的小草野花,看着稻田里绿茵茵的一片片,听着树上小鸟“吱吱嚓嚓”的歌唱和蝉的叫唤,心里就又高兴起来。这可是在家里所感受不到的。
那时的天,感到特别的蓝,太阳也特别的刺眼,树枝上的叶特别的绿。我是上午九点多出的家门,按说,空手走路有半个小时就可到达,可挑着潲水的我则走了足有一个半小时,到五姑家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半。
五姑见我将潲水送到家里来了,脸上绽开了笑容。哟,是告告几来了啊,快屋里坐。我是家里的长子,为了图吉利,祖母给我起了个绰号,叫花子。家乡人说话把“叫”说成“告”。在读小学的时候,祖母、母亲就一直是叫我告活子,只有父亲从来不呼我绰号,而邻里们则都喊我告告。直到成家了,才没有人喊我的绰号,而是直呼其名。
放下已经在来的路上洒掉好多潲水的桶,摸摸有些红红的痛的肩膀,喊了一声“五姑”。五姑早已将用瓷杯泡好的一杯茶端来了,连说真是不好,让我将潲水送来了。说姑父这几天出差去了,自己又感冒,其他人也不得空,就没有来担潲水,就想要是坏了倒掉算了,或是想我家会让别的人将潲水收了去。
五姑家不算大,只一层的房子,一间正堂,一间杂屋(冬天生火取暖用的,也用来薰肉),三间睡房。但占地面积蛮大,有好几百个平方,门前是一个坪,右面是一口水塘,水塘也是五姑父家的,里面的鱼是他放养的。因每到春节期间来拜年,或是来吃春饭,姑父都会在水塘里临时捞上一条草鱼炒来给我们吃。那时,五姑的大儿子已经在外面做事,一年难得回家几次。小的就都比我还小,所以除了五姑和姑父来挑潲水,其他人是挑不动的。是五姑的儿女们长大了些后,才见他(她)们来我家挑过潲水。
送潲水到五姑家,我是第一次。五姑待我特别好,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说,告告,今天无论如何你吃了饭再走,等会我弄些新鲜菜蔬你带回去。五姑见我想要回家的样子,很是恳切地说。我知道,五姑是真心真意要留下我吃了饭再走的。五姑忙,我就在水塘边看鱼在水里游戏。水塘里的鱼好多,因放了草,鱼们在抢着吃草。水波荡漾,水花四溢,另是一番情趣。
半个小时功夫,五姑叫我吃饭。才十一点半不到,学校还没到放学的时间,表妹表弟们还没回家。五姑炒了四五个菜,有鱼有肉有鸡蛋有青菜萝卜一碗猪肝汤。我也是想快点回家,就没有谦让,拿上筷子盛上饭就海吃了起来。
临离开五姑家时,我将五张十元的钞票放在五姑手上。五姑还没等我说话,就推开我的手,说:你家也挺困难,你父母亲也不容易,这钱你不能给我。
我说,五姑,这钱是我在路上捡到的。
是的,这钱的确是我在路上捡到的。是在快要离开城里的那段路时,在路边,发现有一叠钱。捡起来一看,是五张十元的旧钞票。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掉落钱的人肯定早已走远了。在学校,老师是教育过我的,做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捡拾一东西要上交国家。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捡到钱,还不知要上交到什么地方去。拿回到家里,肯定是不行,爸妈会要揍我的。在姑妈家,何不顺手做个人情,给五姑一个惊喜?!
五姑见我把钱的事说明白了,就说:侄儿呀,你可知道,这掉钱的人现在会多么着急。她见不到身上的钱了,要是这钱是要用来救人命的,那可就不得了。
在当时,五十块钱也不算是少,能抵两个月的工资收入。我说,五姑,我该怎么办?
学校放假,也找不到老师,回家后,你将钱交到民警叔叔手上去,要他帮你去找到丢失钱的人,他一定有办法帮你找到的。
回家的路上,我注意去找民警叔叔。在十字路口,有民警叔叔在指挥交通。这路口,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我走近交通警岗,跟一个民警叔叔说明了我要他帮我找失主的事。民警叔叔用纸笔记下了我说的事,还留下了我的学校和我的姓名、家里的住址,说是有什么事好联系我。
一个星期后,市广播电台播发了一篇有我拾金不昧的稿子,第二天市报也刊登了一篇我拾金不昧的稿子,弄得我一下子在家乡成了名人。父母亲为我高兴,同学们为我高兴,老师为我高兴。可这事,是五姑要我做的,她的名字则没有。
我去五姑家送潲水的次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次。但送潲水,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印记。几十年过去,都觉得是在眼前的事。那时的五姑还才四十多年纪,而今年已经是八十有六了。五姑家的房子早已经是六层的楼房了,子女们也都各自成家立业。送潲水收潲水的日子在五姑家是没有了,城里人家,也没有谁家会留潲水了。但我,真的还想,在某个日子,再送上一次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