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特:花园
(一)小和尚初学敲钟 ,“梅花牌”手表失踪
哎呀,怎么还不打下课铃啊!我心中一阵阵地焦急,盼望着那清脆的铃声来把我“解放”出来。我觉得自己巳经在课堂上站了许久,也讲了许多了。虽说是高中一年级的英语,但那时“复课闹革命”还不久,也就是说,学生恢复到学校上课的时间还不长,用的课本都极其简单。高一的英语也不过是教教:Long live Chairman Mao. Long live Communist Party. We love Chairman Mao. We are good students of Chairman Mao.......之类。在这一节课上,我又教单词,又教句子,翻来复去地带着学生读,不知有多少遍了。在我的心中,下课铃早就该响了,但还是没有盼到那救命的铃声!唉,真倒霉哟!谁叫我把手表弄丢了呢!有一只手表,虽然在课堂上我还是翻来复去地带着学生唸,但至少还能知道时间,心里稍微有点把握,不至于这么七上八下的。现在好了,手表弄丢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瞎子,在一片混沌中乱摸!唉,从前当学生见老师上课也不难啊,我这个调皮学生在课堂上也玩过不少的花招和把戏,老师总还是有方法既要上课,又要打整我们这些翻精翻怪的学生。怎么自己当老师就这么难?要混完那四十五分钟就这么不容易?老天爷现在来惩罚我了!
我一年多前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走出酉陽兴隆大山区回到重庆。我们一行在那深山老林播队落户的十几个人,除我和继锦外,都回了城。我的回城虽然极不顺利,但是一旦回到重庆,我比同伴们似乎还要幸运一些。重庆市教育局让我顶替我妈的教师名额回来,还送我到重庆第三师范学校去培训了一年英语。我的母校,重庆求精中学(当时叫重庆第六中学)声名显赫的老革命杜贵文校长把我要回母校。于是,我就当了一名教师。当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一干就是近四十年!其间,我曾非常想摆脱这个职业。但是,就像命中注定,我无论如何也摆不脱。因此,我就像一个农妇,嫁给了“教书”这片土地,既然要从一而终,与其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不如抡起挖锄,种草种花种树种包谷......于是,我的花园,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慢慢地变得繁茂起来。这不,我想完成的这篇长文的封面选的就是著名的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画:《花园》。你看,那些花儿开得多么灿烂缤纷可爱!但这是后来的事。当时我还是一个撞钟的小和尚,不但不懂那钟声里的奥妙,而且还把钟撞得七零八落的,非但没有节律,而且,何时该撞何时该停我都搞不“灵醒”。就在我稀里糊涂走马上任的节骨眼上,我又把那块无比重要的手表弄丢了。
说起那块手表,当年却是我爸送给我的最最珍贵的礼物。那年,我从重庆第三师范学校培训完毕即将到重庆六中赴任之时,正值迎来我二十五周岁的生日。回想自进入六十年代后,我们全家就再也没有过过伸抖日子。“三年粮食紧张”、“学生停课闹革命”、接着我和大弟又“上山下乡接受再教育”,我爸我妈早巳经拖着我们四个包袱被弄得精疲力尽,腰无半文,最后还要靠找我的没有小孩负担的六姑妈六姑爹借债过日。但是,在我从农村出来后的一九七三年,国家落实政策,给那些文革中误被抄家的人退还抄家物资,同时也退了一点钱。于是,我爸就给我这位即将当教师的大女儿买了一块上海“梅花牌”手表。
现在想来,我爸当时花一百块钱为我买这块“名贵”手表寄托了他多少的爱与希望!一百块钱在当时是一个很大的数目,上海的“梅花牌”手表是当时的名表。那时,年轻人结婚,如果男方送女方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台“蝴蝶牌”缝纫机、一只“梅花牌”手表,绝对是财大气粗的彩礼,堪比现在的一辆“劳斯莱斯”、一套进口“美克美家”傢俬、一块“劳力士”手表。那都是响当当的牌子货,人见人爱、羡慕不巳的!
我老爸不知发了什么善心,竟然给我这个经常“顶撞”他的大女儿买了这么一块手表。恐怕在他内心深处,认为我从小没吃到什么奶,身体一直很弱,对我有爱怜之情;同时,也觉得我工作需要手表,并希望他的大女儿在工作上能干出成绩吧。
得到这只“梅花牌”手表让我欣喜若狂!这只女表做工精细、大小刚刚合适,不銹钢的表身崭新发亮、熠熠生光。我戴上手腕,立即觉得人都高了一等。我记得初中时,见一位家境好的高年级女同学,手腕上戴着一块表,我当时都不由自主地打量了她许久。那一块表让我想到她一定有一个优雅的家庭,父母一定有很好的文化,小孩们一定有很好的教养......在那个时候,手表与其说是一种看时间的工具,还不如说是身份的象征!
现在,一块“金光闪闪”的“梅花牌”女表居然带到了我的手腕上!我看了又看,总觉得看不夠。晚上取下洗脸刷牙,小心地放在一边,生怕沾了水。白天带上,注意着表面,怕被硬东西碰到了。“小菊,你戴起表手莫乱甩哈!小心莫碰到硬东西,表面划花了就不好看了哟!”我爸提醒我。有时,我取下表稍微放重了一点,他就会说:“要轻拿轻放,不要大垮垮的!”我那几个弟妹嘴上虽然不说,但心里肯定羡慕死了。这块表,当时不但是我的身份和地位的象征,而且也是我最需要的一样东西。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看手表:既是新的一天新的欣赏,又让我知道有多少时间洗潄吃早饭上课堂。我心里安安稳稳、消消停停的,一点也不慌张。
可是,这块表在我的手上还没有戴热络,居然就让我给弄丢了!
在六中工作后,我住在学校一间十分简陋狹小的屋子里。虽然条件很差,但总算有一个自己的小窝。我在学校伙食团搭伙解决吃饭问题,每个周末回家,一来跟爸妈弟妹有一个团聚,二来也顺便蹭点吃的、改善伙食。一天下午,我到设在教学楼最底层的女生浴室去洗澡。说是浴室,实际上就是一间又偏又潮又阴暗的地下室。里面架着长条石,长条石上架着自来水管,有多个水龙头,在房间的一角,有一个烧水的㶽炉。我们通常早上端着脸盆,里面放着毛巾、潄口杯具去那里冼脸刷牙;晚上去那里打热水洗脸洗脚。如果要洗澡,那就要多带一个脸盆,把更换的衣裤放在干脸盆里,用另一个脸盆去打热水,再加点凉水,调好水温冲洗。
倒楣的事情就发生在我的那次疏忽大意上面。当我带上所有的洗潄用品和衣物到浴室,我才发现自己没有把表取下留在寝室。但是,那天,在哪个时候,浴室里没有人,只有我独自一人。于是,我就将手表取下放在条石上,然后去㶽炉打热水冲澡。我洗得非常高兴,浴室没有平时的拥挤嘈杂,一个人冲得酣快淋漓。我心中啍着小曲,差点都想放声唱两句了!
沉浸在冲洗的舒适之中,我磨蹭了好一阵才穿上衣裤,端着脸盆回小屋。我居然把我那最最宝贝的“梅花牌”手表忘在条石上了!
我一回到屋子,就发现手表没拿。于是我飞身出门直奔浴室。“天啦天啦天啦!但愿手表还在!”我一路狂奔一边祈愿。待我到达浴室一看,浴室还是空无一人。但是,我的手表却不见了!
我不甘心地在那里等待,幻想有人把表给我送回来。之后的几天,我天天跑浴室,询问盥洗的同学们有没有人拣到我的手表。我甚至看着我空落落的手腕,幻想那只“梅花牌”手表又变出来!那些天,我就像三魂掉了二魂似的,各种心情、各种念头在心里翻滚。几天之后,幻想彻底消失,剩下的是干巴巴的现实:我再也没有手表、再也没有时间,再也没有从容了。于是,就现出文中开头的那一幕:“怎么还不下课”!
好在那是春天,我还穿着长袖衣服,回到家里还不至于“暴露无遗”。但我爸是个细心人,而且、这块手表虽然戴在我的手上,但却长在他的心里。每次回家他都要“检查”过问一番。有两次,他问我:“你啷个没戴表呢?”我说:“放在学校寝室里的。”“哦”,他没有再问。再一个星期我回家,他又发现我没带手表。“你啷个又没戴手表?”,他又问我。我说:“你是侦探呀?一天就来看我戴手表没有!手表放在学校的”。“我给你买表就是戴在手上的,放在学校干啥子?”我爸显然是不满意我的答复了。终于,我再也隐暪不过我爹的“侦探眼”了!就在他不满我的回答之后的第二个星期天,我回家之后他干脆就掀起我的袖子问:“你又没戴手表!你说,你把手表弄到哪里去了?”我再也忍不住我满腔的“悲愤”!本来,我是想嚎啕大哭一场。这么几个星期,我一直在承受“梅花牌”失踪后的巨大悲伤、痛苦和压力!换了别的女儿,她会向父亲倾诉自己的一切悲伤和痛苦,从父母那里寻求饥渴的安慰。但是,我们家不是这种风格。我从小在父母面前就是一个不会温柔更不会撒娇的人,有了事情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倔强样子。不知当时我是怎么想的,见我爸“审问”我手表的事,我干脆一声大吼:“啷个嘛!手表掉了!找不到了!我不希罕你这块烂表!你要把我啷个?手表就是掉了!找不回来了!”
我的这一阵雷霆大发把我爸妈完全惊呆了!他们没有想到我是这个样子,就像发了疯一样。但是,至今想起此事我都要流泪,我爸并没有再说什么。就连我那唠叨得把人要倒立起的老妈,居然也没有说话。他们似乎都体会到了我心中的那份伤痛。一百块钱买的那么珍贵的名牌手表就这样被我弄丢!为此,我受到最大的惩罚:后来,我一直想存钱把手表买回来,但事情哪里有那么简单。一直到几年后我都结婚了,我还在跟我那凡事说“没得钱”的老公讨论存钱买手表的事情。我爸后来说过一句话:“不是自己拿钱买的不爱惜”。这句话真是说到点子上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