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悲歌
文/吴勇
内容提要
康熙三年(公元1664年),清朝已实现了全国的统一。镇守云南兼贵州总管的平西亲王吴三桂“恐祸乱平而己兵权解”,又因强索水西土司安坤美妾而未果,遂调云、贵、川、桂四省大军征剿水西,水西军民不畏强暴,集十万众围吴三桂全军于果勇底城,却因身居更苴要职的叉戛那的错误而致败,又经清水塘、虎门关、木弄箐等战役,水西全军覆没,安坤壮烈牺牲,美妾为之殉节,百姓惨遭涂炭。唯安坤夫人禄天香携幼子安胜祖在骂色阿五保护下逃往乌蒙投奔亲戚,为日后配合朝廷平定吴三桂反叛势力奠定了基础。作者为本书笔耕十载。作品据史详实,人物、环境均具有浓郁的地方和民族色彩,充分展示了水西各族军民不畏强暴英勇反抗的英雄形象,为古代水西的千古奇冤唱响了一曲慷慨悲歌。2003年,在贵州省文联、省作协对文学作品招标中,本书名列中标榜首。贵州省文联文学艺术委员会对本书的评价颇高,认为“《水西悲歌》是以吴三桂平水西为主线,在大量而深厚的史料基础上,采取独到的叙说手法,艺术地再现了清初发生在贵州高原上的水西地区的悲壮历史。小说结构和人物描写均有艺术张力,是一部厚重的历史小说。”
主要人物1
楔子1
第一章冲冠再怒为红颜7
第二章未雨绸缪各运筹53
第三章叉戛那鏖兵阿扎屯101
第四章陇玉进京告御状150
第五章水西军围困果勇底190
第六章吴三桂绝境议合237
第七章李本深援军解围272
第八章两军大战清水塘307
第九章木弄箐夫妻两离分354
第十章普洛血战虎门关393
第十一章俄尼诺黛刚烈殉身429
第十二章诺里武吐舍身复仇472后记504
主要人物
安坤,清朝廷敕封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苴穆,牺牲于水城阿扎屯。
禄天香,安坤正妻,水西彝部乃叶。
叉戛那,水西彝部更苴,水西军西线总领,曾被吴三桂所俘,致水西军战败,后被清军乱箭射死。
安如鼎,水西慕魁,水西军东线总领,战死于象祠。
陇玉,安坤次妻,水西宣慰使司进京申冤特使。
诺里武吐,陇玉随从,后重创吴三桂而身亡。
俄尼诺黛,安坤宠妾,美而体香,吴三桂强索其未果,“冲冠一怒为红颜”而征剿水西,后为安坤殉节。
皮熊,明朝匡国公,后拜为水西军军师,为挑拨水西与吴三桂的矛盾不择手段。后被清军俘获不屈而死。
常金印,明朝湘平伯,皮熊部将。
罗兰,明军参将,皮熊孙女,战死于果勇底城。
阿五,安坤家奴,苗族,水西军骂色。
阿户,水西穆濯,战死于清水塘。
阿雨,禄天香贴身侍女,后为阿户之妻,战死于清水塘。
木开,水西慕魁,后任更苴,为保护安坤战死于九里箐。
那自,水西慕魁,战死于马鬃岭公鸡山。
普洛,水西慕魁,虎门关保卫战中与两个妻子一同阵亡。
热卧慕史,俄尼诺黛的音乐老师,谋杀吴三桂未遂而亡。
索额阿竹,禄天香派驻安顺驿站的眼线。
助其莎,索额阿竹之妻。
设苏,水西军女战士,因保护粮仓引爆土雷与敌同归于尽。
助其纳贡,水西军战士,因劝谏被叉戛那杀害。
助其不土,水西军战士,战死于阿扎屯。
架布,水西军战士,战死于羊庙大箐。
吴三桂,清朝廷敕封“平西亲王”,镇守云南兼贵州总管,为强索安坤美妾未果而举四省大军征剿水西。
李本深,清军贵州提督。夏国相,吴三桂次婿,清军都统。
马宝,清军总兵,吴三桂义子。
马宁,清军总兵。
刘安邦,清军总兵,战死于纳雍猴儿关。
塔新策,清军总兵,吴三桂女婿,战死于虎门关。
刘之复,清军总兵,战死于大方城。
刘兴祥,水西民间草医,后任清军副将。
楔 子
生活在祖国西南辽阔地区的彝族同胞中,世代流传着这样一个神奇美丽的传说……远古时代,世间的人已经很多了。人们开垦了天下所有的土地、石岩、江河、大海、谷地、箐林。天下所有的地神、岩神、水神、海神、谷神、箐神没有住处了,便一齐上天去找掌管宇宙的主神策举祖告状。策举祖已经很老很老了,不愿再管下界的事情,对众神的告状不理不睬。
有三兄弟:笃古、笃叟、笃慕,刚刚长大成人,想找地种,却再也找不到一块空闲的土地,因为天下的土地都全被人们占用了。三兄弟便四处去找。有一天,他们找到了一块平坦的草坝,高兴万分,便架起犁头、举起锄头开垦。一天就开垦了好大一片。直到天黑了,三兄弟才高高兴兴地回去休息。
第二天,三兄弟又回到草坝,准备继续开垦。可是,摆在他们眼前的草坝照样是绿草茵茵,鲜花盛开,看不见一丝儿犁过挖过的痕迹。三兄弟都以为自己是做梦,互相揪一爪,好痛!只好重新开垦。一天下来,比头天开垦的面积还大。直到天黑了,他们又才回去休息。
第三天,三兄弟又回到草坝,准备继续开垦。可是,摆在他们眼前的草坝照样是绿草茵茵,鲜花盛开,看不见一丝儿犁过挖过的痕迹。三兄弟又气又急,老是弄不明白是谁来与他们作对,只好又继续重新开垦。到了傍晚该回家了,小兄弟笃慕说:“两位兄长,我们今天晚上不回去,就在这里守候,看是谁来破坏。”他们便在草坝上休息了。
夜间,一轮满月高挂在深蓝的天上,大地撒满了银色的月光。一位头发胡子雪白的老人来了,手中拄着一根金拐杖,口中念念有词。他用金拐杖挥着三兄弟犁过的地。金拐杖翻到哪里,哪里的地就合拢了,照样是绿草茵茵,鲜花盛开,就像从没有开垦过一样。
三兄弟心头可冒火了。笃古说:“不管你是天仙还是地神,我都要打你。”笃叟说:“不给我们讲清楚就不饶你。”还是笃慕有礼貌,说:“白发老爷爷,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块地方开垦,你为什么要破坏呀?”
白发老人说:“我是天师努噜值,奉了主神策举祖之命下凡来。你们可知道,这块草坝名叫罗史狄,是主神的祭祀场、练兵场和宴会场。本来地下众神告状说你们人类侵犯他们,主神都不理睬,现在你们却侵犯到至尊的主神头上来了。主神决定要惩治你们,马上就要洪水朝天,凡间人一个也不剩了。”
三兄弟一听,慌了,一齐跪下乞求救命。天师努噜值说:“你们三兄弟,老大坐铜桶,老二坐铁桶,老三坐木桶,听天由命吧。”
笃古、笃叟先走了。天师努噜值说:“有礼貌的笃慕呀,给个鸡蛋你带着,放在腋窝下,洪水泛滥后,你呆在木桶里不要出来。直到鸡蛋孵出小鸡,你才踢开木桶出来。”
天师努噜值返回到天上不到三天,主神策举祖就把洪水往大地上倾倒。天昏地暗,电闪雷鸣。九天九夜的暴雨,二十一天的洪水泛滥。笃古坐铜桶淹死了。笃叟坐铁桶淹死了。笃慕坐木桶漂到了高高的洛宜山。这时,笃慕腋下的小鸡孵出来了,叽叽地叫着。笃慕想起天师努噜值的吩咐,踢开木桶出来了。
大地上一个活人也没有了。笃慕孤零零的,很觉悲伤。他便上天去问主神:“至尊的策举祖呀,我天下所有的人都被你发洪水淹死了,只剩下我一人,叫我怎么办?”策举祖说:“只剩下你一人,就是人种了。天上的歌会就要召开,我给你找个仙女作伴侣吧。”
月亮正圆的时候,天上的歌会召开了。四面八方的仙女们邀约成伴来了。人熊拿舞具,老虎举彩灯,雄狮吹芦笙,花豹弹月琴。仙女们三次回旋舞、三次横身舞、三次转圈舞。一个比一个跳得优美,一个比一个容颜美丽。
笃慕看中了其中的三个仙女,一个是掌管东方的天神沽色宜的女儿宜额咪补,一个是掌管南方的天神罗色娄的女儿娄额咪多,一个是掌管北方的天神布色拖的女儿拖额伍土。笃慕高兴地唱起了人间的歌,悠扬、深情,把仙女们的心打动了。笃慕跳起了人间的舞,优美、奇特,把仙女们的眼睛都看花了。无所不知的主神策举祖看出了笃慕的心意,便做媒为他娶了那三个仙女为妻:拖额伍土是大妻子,娄额咪多是二妻子,宜额咪补是小妻子,笃慕把她们都带回到高高的洛宜山居住。
不久,三位仙女各生了一对儿子,共六位兄弟:慕雅苦、慕雅怯、慕雅卧、慕雅热、慕克克、慕齐齐。六兄弟长大后,分别向南方、北方和东方迁徙拓展,形成了武、乍、糯、恒、布、默六大支系。后人便称这六位兄弟为“六祖”。
对于传说不可不信,又不可全信。只知道,古代彝族果然分为六大支系。各大支系在拓展疆土过程中又进一步分支。其中笃慕少子慕齐齐的默支系后来又分为三支:住云南东川的一支为阿于歹家。住云南镇雄的一支为芒布家。住贵州大方的为阿哲家,因彝族称大方为“慕俄格”,所以又称慕俄格家。
阿哲家在乌江上游六冲河流域拓展,逐渐拥有了乌江以西大片土地,形成了中国西南地区一个强大的地方政权。自慕齐齐之后,六十世阿里时,元朝建立亦溪不薛总管府,任命阿里为总管。蒙古语称亦溪为水,不薛为西,水西之称由此始见于文。原因乌江古称延水,延水之东便称水东,延水之西便称为水西,
明洪武五年,六十六世霭翠受封为贵州宣慰使,位居贵州各宣慰之上。霭翠卒后,其子尚幼,其妻奢香代袭宣慰使职。当时驻贵州的都督马晔欲消灭各家土司代以流官,将奢香裸身挞背,想刺激水西造反而进兵讨伐。奢香却深明大义,直奔南京向朝廷陈述冤情,剖明心曲,表示自己忠于朝廷,愿组织力量开通驿道。朱元璋明白真相后,赐奢香厚礼,召马晔并降罪惩之。奢香回乡后,组织大量人力修筑了连接西南各地的多条驿道,并设立了龙场、六广、谷里、水西、西溪、金鸡、阁鸦、归化和毕节九处驿站。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291年),六十七世霭翠陇第正式袭职,遣把事阿扎等奉表贡水西良马二十四匹谢恩。明太祖朱元璋高兴地赐陇第以安姓,并称道“安氏居水西最为诚恪”。于是,建都于大方的阿哲家便被称为“水西安氏”。奢香卒后,明朝廷还诰封其为“顺德夫人”。
这水西共有三万多平方公里的辽阔疆土,分为十三个片区,由宣慰及十二个宗亲分别管理。这十三个片区的行政名称为“则溪”,均设巨大的粮仓以调节丰欠,均有一支常设军队以保安全。管理则溪的宗亲又称慕魁,这十三则溪分别是:架勒、胧胯、的独、朵你、于底、六慕、惹卧、以著、法戈、阿架、雄所、木胯、火著。其中于底、六慕二则溪在水东,其余十一则溪在水西。
则溪之下分设四十八部,又称四十八目。均为水西安氏的庶族支派,分别是:阿五、阿户、化沙、归宗、叉戛那、杓佐、务卜底、补露、以腻、总机、以支、以列、得初、黑拱、罗氏、以箇、熊胯、得素、阿卦、黑胯、阿戈、龙耳、龙夜、遮勒、化那、底飞、祖尔架、胧胯、以马、丙列、阿世卧、约虎、阿底、糯腻、密受、者代、郎白、巴架、阿乌迷、阿箇、扒瓦、阿坦、巴底、者社、洞波、纳额、归集、内露。其中阿戈、龙耳、龙夜、底飞、化那和遮勒位于水东,称为“水外六目”。其余四十二部位于水西,又称“水内四十二目”。各目之长称为穆濯,其下又设一百二十骂衣,骂衣之下又设一千二百夜所。穆濯、骂衣、夜所通称为“峨”,多系安氏血统,贵族后裔。由宣慰家分出来的十二宗亲皆奉宣慰为大宗,彝语称之为“苴穆”即君长之意。或称“阿哲苴穆”,也即是受朝廷封的宣慰使。苴穆的正妻称乃叶,次妻称屑迭。各目首长穆濯之妻亦称屑迭。非乃叶所生长子或长子之后不能继穆濯之位。
水西官职共分九个品级。分别是:一品:苴穆,为最高君长二品:更苴,相当于一国宰相三品:慕魁,苴穆身边重臣及各则溪之长,辅佐更苴,参与军机大事。穆濯,各目之长四品:诚慕,掌祭祀。百慕,掌丧葬五品:诺唯、骂巴,执事左右。慕史,司机要文书,为苴穆近臣。六品:骂初、骂色、系兵帅,掌军事。弄余,掌礼仪,办外交。崇闲,督家耕,管生产七品:濯苴、拜苏,管接待。拜项,管门禁。扯墨,管祭祀牲口。八品:项目,管器物。弄都,管礼物。园约,管环卫。黑乍为队长。九品:一切服杂役之人。
上述水西社会结构及制度,虽起源于父系氏族时代,但进入阶级社会之后,却因为共同的民族利益而得以巩固和发展。因而在若干次的民族斗争中,成为了团结全民族抗击外侮的一条纽带。水西苴穆作为全部族的舵手,其对民族仇敌的立场态度如何,是决定全部族生死命运的关键因素之一。
彝族默系阿哲家自蜀汉建兴年间由二十世苴穆勿阿纳进入水西以来,历经一千四百二十余年之后,传至八十四世安坤,恰逢明、清两朝皇权交替之时。这安坤虽然年少继位,却能审时度势,早在顺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便率部归顺了新兴的大清王朝,并引导洪承畴、吴三桂等率领的清军横扫贵州,进兵云南,因功劳卓著受到清廷的赏赐,并被封为“水西宣慰使加都督佥事”。正当水西宣慰使安坤自以为统治世代永固之时,一场亡族之祸却无端降临了……
第一章 冲冠再怒为红颜
一
大清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秋,镇守云南兼任贵州总管、平西亲王吴三桂巡视贵州,抵达水西彝部首府卧这城。敕封水西宣慰使、水西彝部八十四世苴穆安坤设下盛宴为吴三桂洗尘接风。
大清国统一天下的功臣、权倾西南的亲王不顾路途艰险莅临水西,令安坤及属下要员们既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亲王的到来至少说明了他对水西的重视。这重视是福是祸,谁也说不清楚。因而,席中但见客人们洒脱自如,主人们反倒拘束寡语,无不偷眼瞩目于亲王。
年交半百的吴三桂是个美丈夫。他有一张五官端正的面庞,肤色白净,眉宇间英姿勃发,一双微陷的眼睛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只有那绺略显花白的胡髯和眼角的皱纹表明他已到天命之年,但配之以朱红色暗花滚龙王袍、头品顶戴、钦赐花翎,却又有一股威严英武的气概。如果要在他的面部找什么缺陷的话,那就是他的鼻梁上横留着一条红色的伤疤。不过这条伤疤又正是他数十年戎马生涯中一个光荣的印记——三十年前,风华正茂的吴三桂在明朝宁远总兵祖大寿身边任中军官。有一天,他的父亲、参将吴襄率五百骑兵出城巡逻,突遇清兵正红旗兵马而被团团围困。吴三桂闻讯后,向祖大寿乞求发兵去救父亲。祖大寿怕带来更多损失,不肯发兵。吴三桂眼看父亲危急,只得率领家丁二十余人杀入重围。清军围攻吴襄正急,忽受这二十余人勇猛冲击,猝不及防,竟被冲开了一道口子,红旗王子拍马来迎,又被他一箭射落马下。他正待割取王子首级,却被王子就地仰砍一刀,正中鼻梁,立时血流满面。他立即割敌方红旗自行包扎停当,又率领众家丁往来冲杀,终于找到已奄奄待毙的父亲,乃大呼:“随我来!”便领吴襄及所部残兵拼命突围,终于回到宁远城中。这件事当时就传遍对垒双方将士口中,从此人们开始认识了有一位勇武过人的吴三桂。
吴三桂左首依次坐着随行而来的文僚武将。首位是都统夏国相,三十岁,吴三桂好友夏龙山之子。夏龙山二十年前战殁后,夏国相一直由吴三桂带养于军中,并于其年纪稍长后招以为次婿。这夏国相自幼经吴三桂身边文武属僚的调教,练得一身高强武艺,且又胸怀宽阔,见识丰富,有与岳丈一般的远大志向,吴三桂对他十分倚重,自认是诸子诸婿中第一人,凡事无不与之相商。夏国相身边是总兵马宝、三十余岁,生得身材高大,气势壮伟。他原系残明桂王臣下,因兵败而降清。吴三桂赏识他武艺超群,胸有韬略,收为义子。尽管吴三桂一直仅让其充任副将之职,但凡滇中军国大事必与之相商,有对夏国相一般的信任。因此,眼见不少同僚纷纷升任各省提督、巡抚,马宝亦无丝毫计较之情,依旧忠心耿耿地去干义父要他干的一切事情。马宝以下便是长驻于水西大方城的总兵刘之复、亲王府中首席书吏刘伯炯、副总兵吴应彪、都司黄汲等十余席。
安坤坐于吴三桂右首。他换上了平日不穿的三品官服。除了两耳垂吊的硕大耳环之外,他那身袍帽靴带与一般满汉官员毫无二致。倒是那些陪席的慕魁、穆濯、骂色们,依旧长衫大裤、头裹绸巾、角状英雄结,保持着彝族本色。安坤的正妻、乃叶禄天香挨丈夫而坐。她身穿金银绣边的葱绿色紧身袄,红底青花头帕上珍珠首饰闪闪发光,红蓝白三色相间的百褶裙堆在膝前。禄天香年交二十二岁,秀眉亮眼,两腮晕红。也许是自幼勤于读书,头脑中智识充盈,妩媚中便平添了超乎于她这个年龄段更多的雍容仪态。陪席者中还值得一提的是水西彝部更苴叉戛那。他是安坤的亲堂兄长,比二十五岁的安坤年长五岁,却比本也英俊的安坤更俏了几分。也许是相当于一国宰相职位的缘故,他始终以一种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吴三桂及其属员们。
这时候,宾主都已坐定,席案上都已摆满了山珍美味。却不见酒壶酒杯等酒具。吴三桂正自纳闷,以为彝俗不兴饮酒,却听一片丝竹之声从左边帏幔后透出,悠扬奇异,流泻自如,但听一片莺啼般的叫声:“欧也——”八名身穿艳丽衣裙明目皓齿的彝族姑娘轻盈地快步跃出,每人一手托一只绘制精美的漆盆,一手执一张同样绘制精美的木勺。她们随着音乐节奏以脚踏地边舞边唱道:
蓝天上飘来了吉祥的云,
那是水西来了尊贵的客人,
尊贵的客人张开你尊贵的口哟,
香喷喷的咂酒表表心
吴三桂正对这轻歌曼舞产生兴趣,却见一位彝族姑娘已临到他席案之前。彝族姑娘手中的酒勺早从漆盆中舀了酒液,直伸到他的嘴边。吴三桂猝不及防,一时反应不过,掉开了嘴,彝族姑娘嫣然一笑,收回酒勺,再舞再唱一句:
尊贵的客人张开你尊贵的口哟,
香喷喷的咂酒表表心。
吴三桂才明白这是彝俗劝酒之举。彝族姑娘的酒勺再度伸到他嘴边时,他早已歪头仰嘴,点滴不漏地接饮而尽。岂料这酒一入喉,再流入肚,却是酸甜苦辣俱有,醇香味美非常。自从为清廷主子统一天下而进军西南以来,吴三桂在各地都喝过这类不经蒸馏的发酵酒;但是今天这酒,却具有过去所有的酒都比不上的口感和韵味。因而酒一下肚,他便又咂了一下嘴唇,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酒!”八位彝族姑娘早又边舞边唱道:
开坛的咂酒哟香喷喷,
再次奉献尊贵的客人,
尊贵的客人张开你尊贵的口哟,
喝一口咂酒知一片心!
歌罢又以酒勺向客人献酒,复又歌舞道:
咂酒知心哟又知人,
第三次奉献尊贵的客人,
尊贵的客人张开你尊贵的口哟,
咂酒滴滴水西的情!
直待八位彝族姑娘以酒礼歌舞劝酒已罢,客人和主人的席案上才又添摆了酒具。吴三桂面前是一只他从未见识过的酒杯:鹰爪为座,绒毛依然,爪甲尖利,上部却连牢了红底黑花的雕漆杯体。吴三桂正自惊诧这鹰爪杯的构想奇特,安坤与其正妻禄天香已双双来到面前。安坤从禄天香手托的漆盘中取下酒壶,为吴三桂斟满了席案上的鹰爪杯,才将酒壶放回漆盘,左手掌贴肩,微微佝背低头致礼,道:“有了雨露的滋润,树木才长得旺盛,有了王爷的恩惠,水西才繁荣昌盛。请王爷满饮此杯,以表卑职感谢之情!”
“好,好,好!”吴三桂一手举起鹰爪杯,一手抚着安坤的肩头,道,“难得贤卿一片忠心!”说罢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安坤复又斟满了杯,道:“马儿跑得好需要鞭策,安坤能称职需要督导,请王爷满饮此杯,以表卑职期盼之情!”
“好,好,好!”吴三桂一手举起鹰爪杯,一手拉住了安坤的手,道,“难得贤卿如此知情识礼!”又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第三杯却是禄天香斟酒,且道:“老鹰捉小鸡的时候,全靠母鸡保护,水西遭到劫难的时候,全靠王爷的护佑。请王爷满饮此杯,以表水西百万黎民感谢不尽之情。”
这一次吴三桂没有立即说好,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禄天香。他看到的是一张纯真秀美的脸庞,没有敌意,没有什么怨艾的情绪,有的只是某种莫名的希冀。这一瞬间他似乎受到感动,心中闪现了一丝怜悯和恤念。他终于举起了鹰爪杯,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水西百姓亦系国朝根本。贤卿夫妇但能安分,便可无事。既此,孤家亦谢贤卿信赖之情。”说罢亦是一饮而尽。
与此同时,以更苴叉戛那为首的水西慕魁也纷纷为吴三桂的随行要员们劝酒再三。好在俱系酒度不高的发酵酒,客人们都喝得爽口爽心,面露春色,兴奋得恰到好处。
这时候,只见更苴叉戛那往左边帏幔处一扬手,方才一直细吹慢奏的音乐戛然而止,代之而起的却是一阵阵节奏整齐的铃声。立刻便有十余个彝族青年男女翻然而出。每个人的双手都执有缀满了马铃的皮圈。全体按照一定的动作挥动胳膊和双腿,那马铃便节奏鲜明地齐声闹响,队形亦屡有变化。时而排成队形,时而结为图案,跳着,响着,竟至于数人叠罗汉,或二人互相倒抱腰杆,轮番头地脚天地翻滚。而那马铃之声依旧极符节奏地响着。
吴三桂看得兴起,问道:“此系何舞?”安坤道:“启禀王爷,这是肯合呗,是我们彝家传统舞蹈。”
“甚好,甚好。”吴三桂道,“安大人,此舞可有师传?”
“启禀王爷,此舞有师传。否则何能如此韵律分明,张弛有度。”
“孤意欲将此舞的舞师带至昆明,教一批人舞之,必为春城男女喜爱。”
“王爷吩咐,岂有不从。”安坤道,“王爷离水西时便可将舞师带走。不过王爷,我水西歌舞更精彩的甚多,且看后面还有更可观的节目。”
“不必了,”吴三桂道,“安大人,本王此次来水西,公事之余,很想见识一个人物,但不知安大人可否应允?”
“启禀王爷……”“安大人!不必再提启禀字样,既非公事,便直问直答便了。”
“是,启禀……哎,王爷想见谁,但令其来见便是。”
“安大人,本王曾听说大人身边有一遍体馨香的绝色女子,何不请来一见?”
安坤似乎觉察到了吴三桂心中所想,略一迟疑,乃道:“世间每多谬传。卑职小妾俄尼诺黛出身卑微,陋质粗鄙,不足以觑贵人。”
“安大人金屋藏娇,岂有谬传之理?但乞一见足矣。”
安坤不得已,吩咐停了歌舞唤俄尼诺黛来见。但听得一阵珠翠窸窣之声响过,只见一位头戴珍珠盖帕,身着红白相间彝族衣裙的女子袅袅婷婷走上堂来,手托漆盘,盘中亦是一把雕漆酒壶。这女子直奔吴三桂席前,叩拜道:“水西屑迭俄尼诺黛叩见王爷,恭祝王爷千岁,千千岁。”拜毕更进一步往吴三桂面前鹰爪杯中斟酒,果然是阵阵幽香飘流入吴三桂的鼻孔。这种香味既非玫瑰,又非茉莉,也不是桂花,很难准确地说出这是什么香味。却令人闻起来便有一种沁心透髓的愉悦。吴三桂再睁眼打量,越被俄尼诺黛的身貌激发得心中阵阵狂跳。他阅历过的美人不算少了,凭着敏锐的观察,他判定这确实是个超凡脱俗的尤物。这俄尼诺黛显然不过二十来岁,有一副苗条优美的身段,明月般的脸庞上分布着无可挑剔的眉眼,嘴角上总是挂着纯真恬美的微笑,她娇而不柔,媚而不俗,分明是浸透了山野芬芳的女人,一定会别有一番至美新奇的趣味。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那股千万人中难有的异香!
想到这里,吴三桂竟觉口中涎水直冒,只得吞咽了一下,笑对安坤道:“果然是‘一枝红杏露凝香’,安大人好大艳福!但不知其歌舞技艺如何?”
安坤道:“诺黛素来喜好音乐,一直跟热卧慕史学琴,其弹唱技艺在水西可谓名列前茅,早知王爷雅兴,诺黛原已准备了称颂王爷的一支曲子,恭请王爷赏听。”
原来早有侍女捧着月琴候在一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歌师——热卧慕史低声嘱咐后,俄尼诺黛略一撩拨琴弦,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转而五音迭起,悠悠如溪流潺湲,飒飒如春风轻拂,迸放如石破天惊,幽静如花好月圆。吴三桂会过许多工于弹唱的女子,往往有似曾相识之感,可是眼前这女子不仅乐器奇,技法更奇,曲子既古朴典雅,又新奇无限。吴三桂正于心中暗暗称赞,那女子已启开朱唇,音韵婉转地唱道:
乌蒙山岭高,
乌江水流长,
水西吉祥地,
恭敬迎贤王。
贤王功盖世,
威风镇八方,
水西沐天恩,
延世泽永扬,
祈王爷千寿,
福如东海康,
常莅临水西,
水西捧日光。
……
绝美的音乐,恭维之辞至极,直使吴三桂如醉如痴,对眼前这女子越生喜好之情。此情不仅仅因诺黛的姿色、异香、韵味俱佳,应了“秀色可餐”的雅谑,还在于诺黛手指下歌喉中流泻出的音乐在他心中引起了共鸣。原来这吴三桂年少时也是一位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曾经在梨园乐工中见习过相当一段时间,颇得音律要领。数十年中,无论是徜徉于青楼楚馆,还是收拾流离失所的绝色女子,凡精通音律者,他都格外瞩目和宠幸,他本吹得一管好笛,又受了前明司笛太监的指点,其笛艺已达到超群的地步。
吴三桂兴之所至,乃问安坤:“安大人,适才美人所歌可有曲谱么?”
“启禀王爷,曲谱有。”安坤掉头向热卧慕史示意。热卧慕史走上前来,双手呈上乐谱,道:“启禀王爷,此系依汉谱符号记录,王爷可须小官效劳?”吴三桂将手略摆了摆,接过曲谱,立时全神贯注于其中,书吏刘伯炯道:“王爷精于乐理,慕史请回吧。”
席间又是诸般歌舞戏耍,虽不乏精彩可观之处,吴三桂却因见识了天生丽质的俄尼诺黛,对其他的一切再也没有了兴趣,乃托辞酒醉而离席了。
二
是夜,正逢中秋满月。宣慰府花园内有一片二十余亩宽阔的清池。池边水榭平台间又设了一大圆席。随吴三桂前来的属僚与水西的主人们欢聚一堂,尝饼分瓜,共赏明月。主客之间不乏豪饮之人,划拳猜骰之外,又闹起了击鼓传花的节目,气氛格外热烈,欢笑之声不绝。再看那月亮时,挂在蓝黝黝的天空,如一个玉盘,越发圆而且亮了。
吴三桂没有与众人圆桌而坐,他在另一处独享乐趣。湖心有座小岛,岛上有座小亭,按照吴三桂的意思,亭中又单独设了一席,由安坤的小妾俄尼诺黛和她的老师热卧慕史相陪,共同切磋音乐之道。白日里诺黛所献之曲吴三桂已能用笛子吹奏无误了。于是,便由他吹笛、热卧慕史弹月琴,俄尼诺黛清唱。此时与白日宴席上气氛自然大有区别。万籁俱寂,就连那微风轻拂在湖边芦叶上的摩挲之声也听得到。在这样的环境中,月琴或竹笛发出的声音其音质优劣越显真切,低吟的歌喉更显其品格的高下,使吴三桂倍感惬意的是,他的竹笛与慕史的月琴配合得韵律和谐,甚至可说天衣无缝,而诺黛轻声独唱的歌更是锦上添花,一拍一眼地荡漾在他的脑海深处。啊,人生得意遇知音,何必高官寻厚禄!吴三桂意犹未足,对热卧慕史笑道:“先生,本王听说高原彝家情歌极有趣味,可教本王否?”
热卧慕史道:“承王爷动问。我彝家情歌又称曲谷,果然美妙无比,其渊源久远,可与《诗经》媲美,工于比、兴,长于达、雅,曲调更近于上古康乐。王爷既有雅兴,且听屑迭试唱一曲。”热卧慕史说罢,独自拨响了月琴。过门一尽,俄尼诺黛早已轻声吟唱道:
家猪和野猪在一起,
家猪是有主人的,
野猪是无主人的,
主人把家猪带回去了,
只剩下无主的野猪,
可怜孤单的野猪。
家鸡和野鸡在一起,
家鸡是有主人的,
野鸡是无主人的,
主人把家鸡带回去了,
只剩下无主的野鸡。
可怜孤单的野鸡。
姑娘和小伙子在一起。
姑娘是有主人的,
小伙子是无主人的,
主人把姑娘喊去了,
只剩下无主的小伙子。
可怜孤单的小伙子。
歌毕。吴三桂拍手赞道:“声色并茂,凄婉清丽,果然是绝妙好曲!都说云南是民歌之海。仅此一曲,便不逊云南多矣!”
正此时,几名水西府中仆妇已划船来到湖心亭。为首的中年彝妇向吴三桂跪拜道:“启禀王爷,苴穆命我等来迎王爷回归安寝,并接屑迭回院。”
俄尼诺黛正欲拜辞,吴三桂忙止之,道:“且慢。月白风清,如此良夜,就此回去岂不辜负了大好时光!请回禀安大人,便道本王兴趣正浓,尚须美人伴些时候。”
直等仆妇们离去,吴三桂才对慕史言道:“先生,方才这首情歌甚合《诗经》格式。你看,‘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贲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一般地三段式,何其相似乃尔!”
热卧慕史边听边点头,笑道:“王爷好记性,好见解!想我彝家本与中原各族同祖,诗歌作法对上古承继当属自然。适才王爷所吟的《桃夭》一首,为典型之三段式,皆以桃之花、果、叶比喻女子年轻美貌,贤淑宜家。每段前二句为起兴,后二句直赋。而屑迭方才所唱之歌,前两段系比喻,且以寓言为之,皆为第三段导引,又为总体上的起兴。全歌情绪凄切,恋情无限,与《桃夭》同出一脉,平易而情真,最可喜王爷虽尊贵至极,却于乐理诗韵更属行家,令人钦佩万分矣。”
“若依贱妾之见,水西音乐虽美,仍须改进与提高。”俄尼诺黛此时竟忘记了面对的是亲王,油然而抒己见,“大约是水西地处荒僻,养成了一个脱离外界的脾性,致使音乐多凄婉有余,雄浑不足,若有京城及其他外间明师指教,定能大有长进。”
此语既出,更令吴三桂刮目相看了。他料不到俄尼诺黛竟有如此见识。尤更定了主意,便对热卧慕史道:“本王观此女天资聪慧,音韵非常,定可成为大器。本王意欲带她回到昆明,专派良师授讲,一年之后,其技艺必达神化。先生既为师傅,若欲同行,一并随本王去便了。此语请先生对安大人言明吧。”
热卧慕史不料吴三桂有此一求,乃道:“启禀王爷,俄尼诺黛是我家苴穆十分心爱之人,又是水西屑迭,决无转送他人的道理,恐怕不能顺遂了王爷旨意。还望王爷别选了吧。——微臣门下还有数名色艺双绝的女徒呢。”
吴三桂道:“本王定要此女!先生定知古今故事多矣,唐明皇纳儿媳为贵妃,我朝摄政王纳侄妇以欢爱。但使才女有机会崭露华彩,便为人间一段佳话。孤家今已天命之年,决非贪恋此女美色,实望此女更上层楼。今日已罢,明日且让本王贴身书吏刘伯炯与先生共见安大人,是必言明本王意思。”
三
“将水西屑迭轻与了人,成何体统!”更苴叉戛那听了安坤陈述吴三桂的意思后,一把抓住安坤的肩头,边摇边呼其彝名道,“阿革呀阿革,你可不能不存骨气!心不情愿之事何必要去做呢?好端端一朵‘水西之花’硬推给横行霸道的老头子,你于心何忍?你威信何在?你对得起她吗?”
安坤此时早已双泪长流,喉头哽咽,欲语还休。是的,堂兄叉戛那指责的话十分在理。从感情上他是无论如何也割舍不下的。如果说正妻禄天香和次妻陇玉是他治理水西江山的倚靠的话,俄尼诺黛便是他欢娱情爱的依托。他很难想象一旦失去美妾之后自己会有什么欢乐可言。但是……但是,吴三桂又岂是可以得罪之人!若拒绝于这一索求,说不定会带来水西的大祸。安坤不禁想起自己的老师张默上课时引用的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是的,如果因为拒绝了吴三桂这一索求,惹恼了这一权倾西南的霸主,必然不得善待。一旦受到重兵征剿,因此失去江山,美妾既不再属于自己,甚至自己也不复存在了。为水西基业安危计,为自己身家性命财产计,似乎也不能不割舍这一难断的缘分!感情与理智交战的重压,对年方二十五岁的安坤来说简直不堪忍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甚至想也不复再想,脑子里昏蒙蒙一片,但使双泪若珠线不绝。
反倒是正妻禄天香理智。她端然而坐,意态从容地道:“既然身为国中贵人,便非风尘女子可比,亦应跳出儿女情长的俗念。三国时王允派貂蝉去嫁董卓与吕布,春秋时范蠡遣自己钟情之人去嫁夫差,还有汉代的王昭君和亲匈奴,唐代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但得为国安危献身者,便是巾帼中之风范,依我看来,诺黛阿妹若能委曲求全,就当一次与吴王和亲之举,保水西无虞,便是当今第一功。”说话间移身于俄尼诺黛身边,轻抚诺黛头上乌发,语音越益亲切地道,“阿妹,我们姐妹一场,我知道你貌美体香之外,更是天资聪慧,又百般爱恋着苴穆,你是我们的‘水西之花’,是水西的骄傲。你肯定是难舍苴穆,难舍家乡的。但是为水西安危计,你应该去,今后你在吴王身边,凡是对我水西有害之举,你便在枕席间为之化解。如此,我们会永远感谢你。何况吴王亦非凡夫俗子,其在音律学识上又与阿妹般配,与之相伴亦不辱没阿妹了。阿妹也,但听为姐这一句,去吧,去吧……”禄天香比俄尼诺黛不过年长二岁,但身为一部乃叶,又见识丰富,且有善于怜恤府中上下之人的美德,对俄尼诺黛向来如慈母一般,因此,她的劝说对诺黛有不可抗拒的魅力,但使珠泪涟涟的诺黛竟微微地点了点头。不过诺黛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一转身又扑到安坤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安坤虽没有同样哭出声来,那泪水却又涌出眼眶,与诺黛的泪水合流在一起。
禄天香知道二人心里难过之情,便任其相拥而哭,转对叉戛那道:“兄长方才所言亦是,若我水西强盛至与吴三桂不相上下,自当严词拒绝,可是为今之计,不得不满足这个索求了,望兄长明鉴。”叉戛那向来不怕苴穆安坤。因为安坤于部族中大事思索甚少,大多仰仗身为更苴的他。叉戛那怕的是乃叶禄天香,因为禄天香虽也年轻,却有一般人远不能及的见识,有一般人难以驳倒的利嘴。部族中所出现的大事小事,禄天香不过问则已,但一过问,终归都要按她的意思去办。正由于是这样,有好事者编了个顺口溜道:
苴穆的江山是个名,
更苴的权势压死人,
全靠有乃叶主心骨,
安坤的宝座才坐稳。
不过今日之事叉戛那自有其主见。他道:“乃叶所言自然是对的。然以愚兄看来,这吴三桂却是个贪婪成性之辈。今日要了诺黛,明日会要马匹金银。你给了他,他说你有,会再加索求,你不给他,他会说你抗拒不从,依然要兴兵讨伐。这正如张牙舞爪的豺狗,与其一块肉一块肉地送给他,莫若用棒打断他的腰。乃叶,早晚水西都会是他的菜,莫若一开始就得罪他,来他个不是鱼死,便是网破。”
“虽然如此,”禄天香道,“我水西还当注重策略,尽量不给其借口。即使为了争取时间,也当遂了他这一次心意。若割地索款,自然不当应允,既然只为一个女人,就给他去吧,何况如我方才所言,诺黛可于他枕席间为护我水西而作为。舍小忍而保大平安,何乐而不为?”
“只是……这水西名声……”叉戛那竟嗫嚅无次,终究说不过禄天香,也不由得点了点头。
四
从卧这城到大方城的石板路在高山深壑中蜿蜒。自从明代初年奢香夫人开通龙场至毕节的驿道之后,历代水西官家又组织开通了卧这至各地的石板路。二百年以来,这种石板路一直是水西地区最好的道路。尤其是阴雨绵绵的季节,一般小道走的人多了便泥泞不堪,既难于下履,又充满随时滑倒的危险。而石板路则既宽又平,凡有坡度便砌成梯级石坎,自然方便得多。由于这种石板路既广泛用于各地物资的运输——或人背或马驮,又方便地方官巡查各地时骑马乘轿,因而又被人们习惯上称之为“官道”。
大方总兵刘之复亲率一支三百人的军队,保护平西亲王吴三桂行进在这条石板路上。吴三桂此行可谓心满意足了。水西宣慰使安坤奉献的鲜美咂酒、天麻、竹荪、麂皮、狐皮、根雕、奇石、漆雕花瓶、酒具、夜郎古董等等用了十匹马驮着。二十名妙龄美女骑马随队而行。对这些美女他无意受用,而是为了随时赏赐属下必须笼络的文武官员。他现在心目中惟有那美而体香的俄尼诺黛。一乘花轿正抬着俄尼诺黛,由他的侄子、副总兵吴应彪护卫着走在全队的中段。吴三桂的心绪好极了,放眼看山道弯弯,马蹄嘚嘚,花轿悠悠,春风得意!
花轿里的俄尼诺黛此时缺失百感交集,芳心难平,眼中依旧泪珠汩汩。
俄尼诺黛的美貌和体香是天生就有的。她出生在水西东部的乌江岸边。她的父母都是胧胯则溪土目丙列的家生奴隶。幸亏她长有一副天仙般的身貌和不断散发体外的幽香,从小便受到丙列的正妻、屑迭安艳的宠爱,得与丙列家公子小姐一起读书和玩乐,养成了与贵族小姐一般的气质和相当的文化基础。十三岁时她被土目丙列纳妾,十四岁时则被随先苴穆安承宗巡视各地的安坤看中,已近年迈的丙列便将她献给了安坤。往后在宣慰府中至今待了五年。这五年中,安坤不仅给她以百倍的宠爱,使她获得了在已近年迈的丙列那里得不到的欢愉和陶醉,而且还给她请了热卧慕史专任教师。热卧慕史知识渊博,尤其精通音律,对这位非凡美丽而又天姿聪慧的女学生进行了十分精心的调教。五年过来,俄尼诺黛便形成了她无人可比的月琴技艺和婉转歌喉。于是,进入青春妙龄的她终于达到了完美至极的程度,凡是见到她的人都如痴如醉地看她,欣赏她,在心中赞美她。传颂的人多了,未见着她的人都想见她。正因为如此,远在昆明的吴三桂才不远千里到水西来寻她。吴三桂要她,对她不啻是晴天霹雳。从感情上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因为安坤年少英俊,知冷知热,对她是百般恩爱。一个奴隶的女儿爬上了养尊处优的高位,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所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宣慰府。但是,根据与吴三桂结识这么一两天的情形看,这位权重位高的亲王爷并非人们传言的那样横行霸道。他精通音律和诗词,是一个文武双全之人。五十岁年纪也不算过老,尤其是身居高位的亲王爷。再就是她又迷恋于琴艺,能够有机会到昆明深造,将使自己达到更高的境界。因此,她的意识深处又有了某种向往。于是,当安坤经过反复的思考,尤其是在乃叶禄天香的力主之下,作出痛苦的割舍,将她献给吴三桂时,她已经不再悲伤。尽管昨夜与安坤作最后的缱绻交欢之后,她一直泣哭到天亮。但一当坐上吴三桂迎她的花轿,终于离开了生活了五年的卧这城时,她的心情便慢慢平静下来了。
当然,最感到满足的是吴三桂。他终于获得了比传言更美好的女人。他自认是个多情种子。元配刘氏夫人自不必讲了。即使刘氏人老珠黄也从未受到亏待,今日正居诰命一品福晋。陈圆圆与她患难相伴二十余载,虽已体态发福,仍然是深情依旧。坐镇云南后,他又新宠爱了连儿、四面观音、八面观音等美人。对每一个美人,只要为他献之以情,他便以情还之。在对所有的敌手残忍的另一面,他又是个温情脉脉的美丈夫。他认为这是一种人生的享受,一种付出真情换取真情回报的享受。因此,尽管每一个他宠幸的女人都各有其特色,对他的回报却都是甜蜜的,令他如饮醇酒一般地陶醉。正是对美色的这种从不倦怠的嗜好,促使他不停地寻觅,在寻觅中生活,在占有中欣慰。不过,与今天获得的这位彝族美人相比,以往的美人俱黯然失色了。他似乎在今天才明白,理想的美人应与理想的美酒相类似,都必须拥有这四个要素:色、香、味、格。以往的美人,形色够了,体味够了,甚至高雅的风格也够了,但在香气一档上则不能不是缺憾。她们只能借助于种种名贵的脂粉香料,而脂粉香料不过是身外之物,难离其假的本质。只有这位美人,才是发自于体肤的真正自然的清香!世间上古往今来恐怕是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位天仙难媲的美人啦!他决定回昆明后专门为她另建一处行宫,公事之余,便与她厮守缱绻。当然,还为她聘请乐工名师,使其技艺更上层楼。如此而男欢女爱,尽享安乐。
山道弯弯,马蹄嘚嘚,花轿悠悠……行程不及一半之时,山势越发起伏跌宕了。石板路虽有三尺来宽,却只容单人独骑相连而行。因此三百人的队伍竟绵延了二里路长。行进者瞻前顾后只见得到几个同伴。到最艰难路段时,人们越是一言不发,小心翼翼地驭马或下脚,深恐分心跌倒。
吴三桂以他那久经沙场的敏锐眼光打量了周围的山势,心中不寒而栗,默念道:“如果出现伏兵截击,那就难施救援了。这可是凶山恶水虎狼窝啊!”
恰在此时,吴三桂身后忽然一片喊声,又一阵刀枪碰磕之声。吴三桂知道是美人花轿出了问题,心想迅疾地赶去,却因道路狭窄,兵将们一时闪身不及,竟难以赶过去。幸有身边大将马宝仗剑大叫:“让道者生,挡道者死!”兵将们才贴岩让出道来。
吴三桂与马宝好不容易赶到出事地点时,山道上已被砍到了十多个士兵。花轿掀翻到路旁,轿中美人俄尼诺黛已杳无踪迹。肩膀中了一刀的副总兵吴应彪此时正从山上回来,报告道:“启禀王爷,方才一伙狂徒突然跳出,末将措手不及,被他砍了一刀。美人亦被劫走,末将带弟兄们追去,那伙狂徒却钻进山上的一个岩洞去了,再也寻不着。”
吴三桂一听,气恨交加,与马宝奔到山上,只见一个岩洞有如恶魔巨口,洞中有乱石可通幽深莫测之处。吴三桂想亲自进入洞中寻找。马宝劝道:“父王万乘之躯,岂可涉此险地,待儿臣前往,定要追他个水落石出。”早有兵士点起数十火把,随马宝进入洞中寻觅。
吴三桂在洞口先还听得嗡嗡嚷嚷,逐渐便悄没了声息,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见马宝遍身泥污回来,报告道:“启禀父王,洞中先是一路还可见贼子脚印,深处却是岔洞无限,又暗河纵横,再无贼子踪迹。儿臣找无处找,只得回来了。”
吴三桂此时如被人一掌击中了要穴,目光怔怔,一动不动,良久,回过神来,令人将刘之复找来,吩咐道:“刘将军,你此时即带人去找安坤。要他们据实而告,若真出尔反尔,明献之,暗劫之,便是弥天大罪,水西则不保矣。若果然不知就里,亦叫来大方城讲明情由,并派人仔细搜查,势必替孤家找到美人。”
谁知安坤听说美人被劫,正怕吴三桂怀疑自己,早已派人四出打探美妾下落,却不敢赴大方去见吴三桂。吴三桂等了二日,不见安坤身影,越生疑忌,便气咻咻地返回了昆明。
五
俄尼诺黛的确是被一伙亡命之徒劫走的。这伙劫掠者不过八个人。一色的青布劲装,相貌凶悍,身手敏捷至极。他们相准了此处地形,早就潜伏以待。就在俄尼诺黛乘坐的花轿临近之时,他们齐呼呼一跃而出,砍倒了押轿的副总兵吴应彪、抬轿的轿夫和前后邻近的士兵。其中一人将俄尼诺黛从轿中拉出,背在背上,便一齐飞快地往山上的岩洞里奔去。当吴三桂来到洞口气愤交加时,他们已经去到山洞的深处。当马宝带人进洞搜索,茫然迷途时,他们已从另外的洞口出了洞,远走高飞了。黔西北喀斯特地貌充分发育的条件方便了这次突发性的劫掠,即令是声势煊赫不可一世的大清亲王吴三桂也无可奈何!
这伙劫掠者轮换背着俄尼诺黛,专拣荒僻小道行走,走到天黑,又走到半夜,最后来到一座围着木栅的军营。
“什么人?”军营有人厉声喝问。
“陈凤麟。开门!”
“啊啊,将军等你们已久了!”应话间栅门推开了。
劫掠者径直走进了中军大帐。但见帐中一位披挂铜甲的将军正伏案读书,他的头盔放在案几之上,那盔缨在烛光辉映下格外鲜明耀眼。其年纪当在三十开外,眉宇间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他令将俄尼诺黛带近身前,接过士兵手中的火把,仔细端详这位被劫掠来的美人。看着看着,突然将火把一扔,拦腰抱起俄尼诺黛,回落到交椅之中,脸贴着俄尼诺黛的脖颈,嗅了又嗅,良久,方才略微放手由衷赞道:“好一个天生尤物。”将军越看越入迷,再欲伸手时,俄尼诺黛已从惊惶中喘定气息,乃道:“将军知否,我却是水西苴穆身边的屑迭俄尼诺黛,将军休要……”
“哈哈!你知道我又是谁吗?”将军道,“我却是大明朝开平王常遇春之后,当今隆武帝敕封的平鲁将军湘平伯常金印!莫道你小小一个水西土司,便是吴三桂,数月之后也将成我阶下之囚,来吧,美人!”说话间又已将俄尼诺黛搂进怀中,却对一溜排列着的八位劫掠者道,“列位此行立了大功,看赏!”
早有中军官将案桌上包裹着银两的一个黄布包递给方才已提及那位名叫陈凤麟的为首者。常金印又道:“此百两纹银权当初赏,事成之日还有重赏,去吧!”
“谢将军!”众人齐声答谢,俱回帐歇息去了。
“美人!”常金印又亲了俄尼诺黛一口,“美人,今日派人将你请来,非只恋你姿色,实是为了反清复明大业。你可知否?”
此时的俄尼诺黛早已乱了方寸,点头不是,摇头不是,眉头微皱,粉面上却又添了几分红晕,只得温驯如羔羊,坐在常金印膝上,任其抚摸亲猥而已。
“请皮公!”常金印吩咐道。
“老夫来了。”一位髯发皆白的老翁走进了中军大帐。
常金印忙将俄尼诺黛放开,偕同坐到偏席位上,待老翁在正中交椅上坐定,才道:“恩师原来尚未歇息,学生正派人去请呢。”
“此是何等重要之事,岂能安然就寝?!”皮公又带愠色地看了常金印及其身旁的俄尼诺黛一眼,道,“天下未有贪色而不误大事者也。今日之事,原是以色离间,乘色进取之策,贤契但以大局为重,万万不可自坠!”
“学生不敢。”常金印只得又稍离俄尼诺黛几分,回答,“学生是想,美人皆是水性杨花,学生将她留在身边,亲而近之,便为留住其心,其心既留,便能为我所用了。”
“一派胡言。”老翁道,“此女既为安坤宠妾,又为吴三桂垂涎,安坤无奈予以,却被我们中道劫走,吴三桂岂不悻悻恨之,我们既要给吴三桂以为系安坤明与之暗劫之的一个假象,就当使此女安然存在,必要时还在某些场合露示一番。故而老夫已经想过,且将此女送至罗兰营中,由罗兰日夜厮守护佑。——贤契休怨老夫不遂你意,实是反清复明势所必然矣!”
一席话,常金印只得唯唯称是。
常金印原是明朝驻广西百色的一镇总兵官。明永历十二年即清顺治十五年,南明都城安隆府为清兵所破,永历帝朱由榔由李定国护驾转移入滇。常金印则护卫太子逃至广西。随后几年间又为清兵追击,屡战屡败,至康熙二年春才保明太子入水西,与占据水西比喇一带的明将刘鼎汇合。他们正欲合谋再度举事之际,却被水西宣慰使安坤聚兵围剿。溃败时刘鼎被俘,太子下落不明。常金印则率残部拼死抗拒,正危急间,幸得久据水西坠机一带的明匡国公皮熊援救,方免于难。
原来皮熊又是常金印考中武举时的主考官,故常金印称之为恩师。又再为恩师所救,便越生钦佩之情。而皮熊自统贵州兵为清兵所破后,身边兵将已不过三百余人。但他恢复明朝之志始终不渝。却因时乖命蹇,屡丧兵将,实力已经十分羸弱,再不能向清军发动什么进攻。只得暂避于水西苦撑待变。选择了坠机土目地面的寒坡岭栖身。幸而其婿张默是安坤的启蒙老师。安坤便容忍了他的存在,时而还作些粮草方面的接济。自从接纳常金印后,皮熊倾平生智识教之,期望有个最可依靠的帮手,继续反清复明大业。常金印得到恩师的再传教诲,果然大有长进。尤其是年逾八旬的皮熊身上那股“大厦倾兮独力撑”的英雄气概,更为他敬重和仿效。因此大凡皮熊所言,常金印不敢不听从。此番派遣部下劫掠俄尼诺黛原是皮熊之计。皮熊通过在安坤身边的女婿张默了解到了吴三桂索取美妾之事,他认定吴三桂此举一是好色,二是试探安坤忠心与否。料想不到安坤终于忍痛割爱,将美妾送给了吴三桂,他也不能不佩服水西有人。但是,作为大明忠臣,他毕生为的就是光复明朝,他要利用一切可乘之机。于是便设下此计,将俄尼诺黛于中道劫走。往后再派人去昆明散布谣言,令吴三桂起疑心,最终兴兵征伐水西。若真出现如此状况,便佐安坤奋起反抗,再约乌撒、郎岱、沾益、乌蒙、芒布等部共同举事,便可在西南地区重新创出一个大好局面。然后再与占据台湾的郑成功和坚守于长江三峡的李来亨等联系,实现分进共击之势,便有恢复大明江山的可能。他坚信,有各地人士亡国雪耻的忠义之心,必能获得成功!成败在此一举,理应百般珍惜这美而体香之妾。皮熊因令将俄尼诺黛送至孙女罗兰处,嘱罗兰全力保护,不得有损,常金印虽若有所失,但受恩师宽解,便逐渐静下心来,与皮熊共谋下一步动作。
六
那伙劫掠俄尼诺黛者一行八人领赏之后,俱到陈凤麟帐中分赏。原来这陈凤麟官任把总之职,身边有亲随八人,是为高岑、吉士英、米应贵、熊国贤、戴助理、李万紫、陈国才、陈太。此番除陈太未到场外,其余七人尽随他去八岔洞设伏劫掠。因而百两赏银八人共分。陈凤麟已年过不惑,身材高大,满下巴的络腮胡子,却是个面恶心善之人,他为部下七个士兵一一斟满酒,举杯祝道:“列位,咱们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番干事,幸得列位共效死力,既复了将令,又无一损伤,足见我兄弟之情可感天地。请列位干此首杯,以表为兄谢意。”众士兵中年纪最长的米应贵道:“凡总爷差遣,弟兄们从不含糊。何况此番干事,总爷与我们一般涉险,一般辛劳,足见总爷待我们不薄,弟兄们,干!”“干!干!”但听杯杯碰击之后,众人皆仰头一饮而尽。陈凤麟又道:“列位,我们总共八人,每位分十两。所余二十两暂存在我处以作公用。以后若哪位弟兄急用,也可周转一二。众位以为如何?”众士兵俱道同意。于是当场分定了银两。正欲迈步各自回营,帐外却走来一个年轻的士兵——陈太。
陈太道:“隔山打鸟,见者有份。方才你们如何分银,我俱听到了。既然都是总爷身边的弟兄,也应有我的一份。”原来这陈太虽年轻力壮,却是个游手好闲之辈,大家都有些嫌他,于是米应贵端起一杯酒送到他手中。自己递杯与之相碰后,道:“陈太兄弟且饮此杯,我有话说。”待陈太饮后,才又道,“咱们兄弟一场,追随总爷干事,却不能没有规矩,这规矩中首要的是赏罚分明,有功不赏,情理不容,无功受禄,亦属非分,兄弟,你就等下一次立功之时再请赏吧!”“对,理应如此。”众士兵俱随声附和。
这陈太却是个颇有心计之人,乃道:“你等既然都是如此态度,我也无话可说。今后但出了事情也休怪我无情。”
陈凤麟见状,心中有些不忍,乃道:“对陈太兄弟也不可过于冷落。我意也多少分给一点,列位以为如何?”
“不行。”另一名叫高岑的说,“无端给了他,弟兄们不服,恐怕今后再没有人肯为总爷卖命了。”
“半分银子我也不要了!”陈太道,“大哥的美意我陈太永世难忘。今后凡大哥用得着我的地方,我当尽力而为。其他的,咱缘分算是到头了!”话毕,转身出帐,一溜烟跑远了。
众人散去后,陈凤麟越想越不是滋味,生怕事情坏在陈太身上,忙四处寻找。谁知再找不着,心中暗暗着急。
此时陈太早已骑匹快马,一溜烟跑下山来,直跑到穆濯堕机家大院门前,气喘喘吁吁地对门房道:“大爷请转禀穆濯老爷,就说陈太有急事求见。”穆濯堕机忙唤他进去,也不嫌他是普通兵士,热情请坐,奉茶,乃道:“小兄弟十分面善,想必是我彝家亲戚,必有助我之处。亦或有何事求我?但讲无妨。”
“启禀穆濯老爷,皮熊、常金印在寒坡岭上。”陈太道,“我正是从他们那里下来。”
“这我知道,”堕机道,“皮熊、常金印在山上安营扎寨已久,既对我水西无大妨害,苴穆之意也由他自在,不必去管。”
“小人在其部下,知其一向规矩,谁知昨夜却有一件非同小可之事,不敢再向水西官家隐瞒。穆濯老爷,苴穆的美妾叫什么俄尼诺黛的已被他们劫掠到了山上……”陈太将自己听见的劫掠之事对堕机一一讲了。
堕机听罢陈述,感到了事情严重,确认是自己向苴穆表功的大好良机,略一思索,乃对陈太道:“小兄弟你仍旧回到寒坡岭去,以免他们生疑。我今天就派人禀告苴穆。苴穆自会定夺。山上若有什么变化,你便随时下山来报。好兄弟我告诉你,这件事干好了,顺遂了苴穆的心意,定会给你个锦绣前程。”
“如此,陈太先谢过穆濯了。”
“好说。我水西家还当谢你呢。去吧,小兄弟。”堕机慈爱地对陈太拍了拍肩膀,顺便将一锭十两纹银递在他手中。
陈太仍旧回到寒坡岭。陈凤麟问他下山为何?他说去山下会一个相好的姑娘。陈凤麟知道他确有一个相好的姑娘在山下,也就信了。随又给了他十两纹银,陈凤麟道:“兄弟,在众人面前愚兄不好给你,怕大家说我赏罚不公,反倒伤了弟兄们的和气。你可以此银置办些东西,就同那位姑娘堂堂正正地成亲去吧。”
一番关切之词,加上白花花的十两纹银,使陈太感激不尽。这时候他才有些后悔不该一气之下到堕机穆濯处告密。但事已至此,他又不敢向慈父般的老把总陈凤麟坦白。
七
听了穆濯堕机的报告,安坤又惊又喜。他决意亲自前往寒坡岭营救爱妾。便与更苴叉戛那商议。乃道:“明军盘据寒坡岭已有数年,只怕不好力取。我想直奔岭上,径直以金赎之。想那皮熊是我的老师张默之岳父,数年来看在老师份上,从未触动过他,而且还时有资助。我想这皮公应是信义为本之人,应当放我阿黛回来。”
“谈何容易!”叉戛那道,“他既敢冒天大的风险于中道劫走阿黛,其中定有深意,岂肯轻易放回?苴穆也不必前去,且由愚兄亲提宣慰使司直属兵马以及堕机、以马、纳虎三部兵马,取分进合围之势。逼迫岭上明军交出阿黛后,再将此余孽扫荡灭绝。”
安坤道:“兄长前去自然放心,但望兄长夺回阿黛最为首要。只要迎回阿黛,对岭上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任其安然于岭上亦可。如操之过急,只恐玉石俱焚,于大局无补矣。”
“苴穆放心,愚兄自会见机行事,定要迎回阿黛。”
于是,叉戛那便传令于堕机、以马、纳虎三部率兵开往寒坡岭,自己率领宣慰使司直属兵马亦开往岭下与各部汇合。不过两日,水西各部彝兵共五千多人已经汇齐,将寒坡岭所有下山道路尽数切断了。寒坡岭上共有明军五百余人,其中大部分是明朝匡国公皮熊的部队,小部分是明朝湘平伯常金印的人马。探得水西兵马势大,皮熊令各部将士把住上山隘口,严阵以待,他再三嘱咐,所有将士不得出击,非万不得已不能还手。此时他尚不明白,数年来他占据着寒坡岭,水西各部谁也不来触动,为什么会突然动起刀兵来了?莫非他们已经觉察到安坤宠妾的下落?他们又是从何而知的呢?
这时,一名汉装文士从水西彝军阵中走出,手执著小白旗,缓缓地往山上走来。看守隘口的明兵认得是皮熊的女婿张默,便放进了山寨。这张默已年过不惑,却也是个饱学之士,乃对岳父皮熊道:“泰山在上,此番祸事大了,你们中道劫掠美妾一事,已为苴穆所知。今由更苴叉戛那聚集五千兵马,不日便要杀上山来。岳父大人而今兵不过半千,恐怕不易抵敌。兼之这叉戛那与苴穆心性大相径庭,他代苴穆而来,若美妾不得生还,便要灭尽岳父全军。故言祸事大了。小婿思之再三,已知岳父大人此番劫掠美妾之苦心,若是苴穆自来,自然当送美妾与他,依旧和平相处,但对这叉戛那却不可轻易与他,一旦美妾到他手中,他仍会举兵攻打。因其一向对苴穆宽容岳父大有微词,此番他令我上山前来劝降,其用意便是如此。故依小婿之见,为保全实力计,岳父可约其退兵数里,率兵突出重围之后才将美人还他。这叉嘎那投鼠忌器。他会同意的,何况,”张默意味深长地又道,“这叉戛那一向又对这美妾怀着觊觎之心,吴三桂强索美妾之时,他老大不愿意,一旦美妾落他手中,他未必肯遂苴穆心愿,或许竟私自藏了受用,也未可知。若真如此,岳父大人离间之计便奏效了。”
皮熊略作思索,乃道:“水西之兵虽五千有余,不过乌合之众耳。贤婿之见亦有道理。待老夫再思再想,定要弄出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贤婿且一旁歇息去吧,明日有封书信要你带回。”话毕,令侍兵一旁安顿了张默。
皮熊因又同常金印商议。常金印道:“若依晚生之见,竟将此女砍了,令他安坤再也无由巴结吴三桂。”
皮熊道:“贤契此言差矣,这美妾,与其令其死未如使其生。其生不能归吴贼,才易致二虎之争,再者,眼前水西兵马滚滚杀来,我们诛杀此女则更火上浇油,恐无我等葬身之地了!”
常金印道:“恩师之意,竟将此女献出?”
“亦非也。若将此女献出,亦难过此难关,且再思再想,此番既要保住大明朝这点血本,又要顺遂我等初衷。”
常金印倒剪双手,来回漫步着思索,道:“恩师,听说大营后方有一秘窖,确否?”
“确有,乃是老夫早年间为防突发事件所掘,其中可藏兵百名,储粮可支一年之用。”
“如此大好,恩师可领亲兵数十,携此女藏于秘窖之中,晚生则率众鼓噪突围,引开彝军。待恩师查实无险之后,才走将出来。——但不知我军突围之后,当往何处而去?”
“西南方八十里处,有诺宗部,见在穆濯名诺宗直篾,该部自崇祯三年起便与安氏争袭宣慰使之职而渐成世仇。突围而出之兵马可暂附于斯。——贤契之计甚是。不过贤契初来不久,对水西地理不熟,又与诺宗直篾从未谋面,还当由老夫率众突围,你与那女子埋伏于窖中,数日后我再来寻你。”
常金印道:“晚生年轻力壮,正当疆场弄险之时,决无让恩师以八旬高龄临危之理。晚生虽不谙水西地理,却有手下如陈凤麟、米士贵等皆在水西摔打之人,恩师便请放心吧。”
“不,老夫之意已决!”皮熊道,“老夫虽年近八旬,却康健如壮岁之躯。以我训练有素之兵,游刃于乌合之众当中,必无大碍。贤契不必为我担心,勿须再争为是。”
于是计议乃定。皮熊乃招女婿张默近前,疾书一信交其带回,其文曰:
水西更苴叉戛那大人钧鉴:大明不幸,屡遭鞑虏侵扰。熊等避难于水西,蒙苴穆与更苴相容,久怀感激不尽之情。前日熊等截杀盗贼,获被挟持之女子一人。询问中方知系苴穆之妾,正欲遣人送去。却得更苴大人专迎,又得敝婿劝导,方知已成误会。故请更苴退兵三里,即将此女送出。万望应允为荷。大明匡国公皮熊顿首。
张默持书还营,叉戛那见了,便令兵退三里避让。他心中盘算,一当皮熊送出俄尼诺黛,便号令全军加紧围攻,势必尽歼明军。近年来,对安坤姑息这股残明败兵他早就大有歧见,此番既由他统率全军,有了机会,绝不能放过了!
谁知彝军刚一起步后撤,山上明军早已齐声发喊,从大道上猛冲下来,正在往山下撤退的彝军措手不及,竟被冲得七零八落。其时叉戛那正立马于一座小山丘之上,眼见明军冲开一道口子往山下冲去,心下发狠,却听身边的一位亲兵以手指道:“更苴请看。”叉戛那一看,却是一员须发皆白的老将,骑一匹枣红马,护卫着一乘花轿,正由众明军将士簇拥着往山下冲去。他心知那员老将必是皮熊。花轿中必是那位朝思暮想的美妾俄尼诺黛。岂容他们就此溜了!叉戛那便令各部兵马齐聚拢来追杀。明军俱系舍死夺命之师,自然勇不可挡。幸而彝军人多势众,步履又快,便成了一个紧追不舍、胶着难分的状况。但见明军且战且走,往西南方向杀去。叉戛那心中默念:“多年积毒,在此一击!”快马加鞭,率全军追杀正酣时,却听身后有人大叫:“更苴留步,更苴留步!”叉戛那勒马回首,但见两骑马飞快跑来,一员彝将在前,一名被缚于马上的明兵在后,顷刻间来到面前,彝将道:“启禀更苴,军情有变,这位是常金印的亲兵陈太。前日已降于堕机穆濯。是他冒死报来军情。”
此时陈太已被解缚下马,对叉戛那叩拜道:“启禀更苴大人。冲下山的明军带兵者是皮熊,花轿中却不是那位美人。美人现由常金印挟持埋藏于大营后面秘窖之中。”
叉戛那厉声喝道:“你可知道,谎报军情要遭杀头的唷!”
陈太道:“小人怎敢在更苴面前谎报!小人是常金印的亲兵,刚从秘窖之中逃出来呢!”
叉戛那由是兵分两路。一路由堕机带领继续追杀皮熊,一路自领杀向寒坡岭主峰明军营地。
八
皮熊在寒坡岭主峰设置的这座秘窖极其隐蔽,也极其巧妙。这原是一座溶洞的出口,仅可容人通过。经整修后装上石门,石门外壁都是未经斧凿的天然岩痕。数年间已是藤萝网布,苔藓遍生,眼睛再尖的局外人也难以识透。数年来只有皮熊身边亲随知此秘密。就连常金印也是被带入洞时才知道这秘密处所。当然,洞中另有岔路通气,有暗泉汩汩,有可容数十人的洞厅,还积有数月干粮可以度日,果然是一个避难的好去处。门内必有机关锁死。叉戛那见兵将们在门前束手无策,便令将鸟铳中火药集中,塞进门下岩缝,点燃引线,“轰隆”声响之后,将石门炸开了。叉戛那令兵士向洞中喊话。连喊了十余声都未听到回音,他便问告密的陈太:“里面端的可有人否?”
陈太道:“有人!不然何以将门锁死。”
“既然有人,你便带头进洞。”
“启禀更苴大人,常金印若知道系我带大人前来,必杀我啊!”
“你若不进,必系设陷阱害我将士。”叉戛那道,“再说你既为常金印亲信,当劝他将苴穆爱妾献出。他若顾及性命要紧,竟心甘情愿献出,便是你立了大功,苴穆定然给你重赏。去吧,否则你也必死无疑。”
陈太此时已是悔恨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战战兢兢摸索着钻进洞中,边走边喊道:“常将军,陈太有要事相告!常将军,陈太有要事相告。”他如此乍呼,原是顾虑若不出声,洞中必将自己当成彝兵刺死。出了声或许因洞内绝境求生而放自己进去。
岂料随常金印入洞的又正只有陈凤麟等七人,这七人原以为陈太已随皮熊下了山,这时却听他率先进洞,知他已向彝军告密,岂不愤恨已极?!但听得洞中“嗖嗖”几声箭啸,陈太便倒地身亡了。
叉戛那心中发狠,令兵士手持藤牌鱼贯而进。虽挡住了箭射,却被对方躲藏在狭窄洞道接连砍了十余人,终究攻打不进去。
随军慕史纪端道:“更苴休急,可令兵士搜集柴草轮番塞入洞内,纵火烧之,烈火浓烟必令洞中难受至极。再喊话阐明利害,但能献出屑迭,便保洞中所有人等无虞,想那常金印虽称将名伯,终是贪生怕死之辈,必然应允。一旦诱其出洞,便可见机行事,以绝后患了。”
叉戛那便令兵士们搜集柴草塞进洞内,纵火烧之,那浓烟便时而飘出洞外,时而又灌入洞内。却听洞中阵阵咳喘之声,想是洞中人已受威胁。叉戛那却又令暂缓再递柴草,再令兵士向洞中喊话。一名嗓音洪亮的士兵便大声喊道:“常将军——快出来唷——喊十声再不出来,火就烧得更大啦:一、二、三……”
“来啦,来啦!”一位明军小头目——陈凤麟从火烟中钻出,满面烟尘,清涕缕缕,嘴里却道:“找更苴大人!”随军慕史纪端指叉戛那道:“更苴大人在此,有话且讲。”陈凤麟道:“启禀更苴大人,常将军令我捎话,他愿意交出美人,但须让我军将士下山,不再受到威胁之时,方可交出。这是保证安全的必要之举,望更苴大人鉴谅。常将军说了,若不能答应此条,他并洞中全体将士愿与美人同归于尽。”
“答应!”叉戛那道,“你便回禀常将军,我让你们顺利下山。”
陈凤麟回洞中一会儿,洞中人果然鱼贯而出。只见那常金印走在前面,一手捏了俄尼诺黛的手,一手持短剑抵住俄尼诺黛腰窝。常金印所领的虽然只有七人,却因有王牌在手,尽皆面无惧色,昂首穿越水西兵的人墙刀丛。
叉戛那却在一片空地上置放了桌椅,桌上有一只酒壶和两只酒杯。见常金印走近了,乃施礼道:“常将军请坐。将军英名早有所闻,特备薄酒一壶,与将军压惊。”
常金印岂肯轻易上当?乃道:“更苴一番美意本不当拒绝,然我等性命要紧。恕我相强了,请更苴依约放行吧。”
“如此,将军且看了身后是谁来了!”叉戛那忽然高声一震,常金印下意识地略一回头,彝军中早有一名神射手射出一枝弩箭,正中常金印持刀的肩膀。常金印本能地一递刀锋,扎进了俄尼诺黛的腰窝之上。俄尼诺黛立时血流如注,倒地痛叫起来。众彝兵蜂拥而上,将陈凤麟等人尽数砍倒,却只缚定了常金印,扶起了俄尼诺黛。常金印对叉戛那骂声不绝。叉戛那却笑道:“将军且留点精神,到苴穆处发泄去吧。”
九
美妾被常金印刀刺腰窝,幸而不是太深,未伤脏腑,又有随军郎中敷了金创药,方才没有再流血,只是痛叫呻吟不已。叉戛那见状,惜怜万分,便令兵士们用滑竿抬着俄尼诺黛,送到他的庄院去养伤。——因为他的庄院离寒坡岭最近。
消息传到卧这,安坤又喜又惊,喜的是美妾终于夺回,惊的是美妾又中刀伤,他再也按捺不住,便同次妻陇玉一道骑了快马奔到叉戛那的庄院。如果禄天香没有回木弄箐的话,她也会一道来看望俄尼诺黛的。
躺在病床上的俄尼诺黛面如白纸,头发蓬乱,少神无气。安坤想起往日恩爱,心里不免难受,方说了一句“诺黛你……”便止不住那眼泪扑哧哧往下掉。俄尼诺黛想安慰安坤,可喉头一哽咽,说不出话来,那眼角上早又沁了几粒泪珠。
陇玉道:“诺黛阿妹遭此大难,终未丧命,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不过究竟是到卧这去养伤呢?还是去木弄箐治疗呢?你自己讲一讲。”
“我……哎哟……”俄尼诺黛又是一声哀叫。
叉戛那道:“阿黛这伤口肿起了碗大的疤,哪里经得起颠簸,就在我这庄院上养,我给她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伤药,不出一个月,就可以康复了。”
安坤道:“如果在此养伤的话,我也留下来。”
陇玉道:“夫君此言差矣。身为苴穆,你不坐镇卧这让别人替你坐镇么!我们便在这里陪阿黛一天,明天就回去,夫君以为如何?”
安坤情知次妻所说甚是,只得微微点了点头。
陇玉却对叉戛那的妻子默苏道:“默苏阿姐,我们这阿黛妹就住你这里养伤了,你可要好生服侍呀!”
默苏是个安守妇道之人,乃应允道:“苴穆和屑迭放心吧,我们会好生服侍阿黛妹的。”
安坤同陇玉陪了俄尼诺黛一日后回到卧这,便有慕魁木开道:“苴穆,大方总兵刘之复派来的人还在。他一再说美妾是我们明献之暗劫之。是否让他去寒坡岭看一看?”
“不知他肯不肯去。”安坤道,“不过,最重要的是写封信给他带去,一直送呈到吴王手中,但要讲明实情,将来俄尼诺黛伤愈可乘轿骑马时,自然会送去昆明。老师,你认为如何?”此句却是对他的老师说的。
现任宣慰府书吏的张默道:“此事也只得如此了”
“那就请老师写信吧。”安坤便与张默一同斟酌着写信,已写得差不多时,刘之复派的使者已走进了议事厅内。他昂首挺胸地在厅中央一站,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安坤道:“安坤,你可把本使者放在眼里!”
安坤道:“令使是刘将军派来的人,我水西怎会怠慢?”
使者道:“你既说不会怠慢,何以离去二日不见踪影?让我如何去回刘将军?”
安坤道:“令使休要生怨,实因美人被明将常金印所刺,未可行动,只能就近在一处庄院养伤。令使若能前去视察一番最好。”
“去不得了!我今天就要回大方去。有什么话你们自己派人去给刘将军讲好了!”正在这使者气咻咻要走之时,张默的信已写好,乃交给安坤,安坤看了一遍,乃递给使者,道:“令使此行已有了交代,就请令使将此信送呈刘将军,再请刘将军转呈吴王就是了。”使者接过信来,展开信纸,却见写着:
水西宣慰使安坤,为奉送美妾事书呈平西亲王钧鉴。卑职经日清查,前随王爷行走之美妾实系残明湘平伯常金印遣人中道劫之。卑职日前已派兵尽歼明兵,并将美妾夺回。只可惜美妾却被常金印刺伤,虽未致命,却不能车马劳顿。故只得先解常贼,旬日后再送美妾前来献给亲王爷。乞亲王爷宽宥卑职不周之罪。其余容后图报。
使者见了,也觉系实情,便携了书信,再由水西派兵押送常金印一起送至大方城。刘之复不敢怠慢,再派兵押着常金印解送昆明城,直接送到吴三桂亲王府中。
十
常金印解到之日,吴三桂亲自为他解开缚绳,并推他坐于绣墩之上,欠身道:“常将军受惊了!”
常金印在从水西押解于昆明的十日之中,早已自认必死。此时见亲王爷如此善待,十分感动,忙不迭地还礼道:“败军之将,承蒙王爷礼优待之,不胜感激之至。”
吴三桂复又拉着常金印的手按其坐下,语气和蔼地道:“常将军,本王原先亦是大明臣子,以至今日,绝非当时初衷。然又不得不如此者,在乎不得已耳。当日若无李闯陷我大明京城,弑我大明皇帝,本王绝无降清之理,既成清廷臣子,自当尽心竭力,追杀李闯、张献忠余孽,战功累累,便升至极品之位,此亦势所必然也。本王半生经历,不过悟出四字:审时度势。大明既灭,灭在气数已尽,尔等何苦再钻牛角之尖?!常将军,请回本王一句:降否?”
常金印此时反倒无言可对了。原在寒坡岭被俘之时,他认定必死,决心在解送吴三桂阶下时,正义凛然地痛骂一通。但十天来的山道跋涉,日晒雨淋的艰辛,已使他万念俱灰,突然受到了吴三桂的礼遇,竟产生了生的欲望,这种欲望是那么强烈,令他将以往忠君爱民从容就义那一套扔到爪哇国去了。他不过是略作迟疑后便答道:“金印但降王爷,不降满清。”
“哈哈!”吴三桂笑道,“如此亦可!本王以往招降的明朝旧臣中如将军者不少,只降本王者就不做清朝的官,愿降满清者便可逐步高升。将军既然甘愿在本王府中谋事,本王便待你如子侄一般,今后将军如愿意出山为朝廷效力,本王亦保你有一个大好前程。”
“谢王爷。”常金印道,“人言王爷礼贤下士,堪为一代明主,今日果不谬矣。”
“本王素来深信欲成大事,必如大海广纳百川,位虽有别,来到世上共事便系弟兄一般,不可有丝毫隐瞒,常将军,水西苴穆安坤和更苴叉戛那有书来告,道你与皮熊于中道劫走美人。是他们举兵征讨,才擒了你,救了美人。此情是否属实?”
对这一问题,常金印于押解路上早已思量定了。乃回道:“启禀王爷,此系水西嫁祸于人的伎俩!皮熊与我率数百残兵久驻于寒坡岭上,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谁知到了某日,水西家忽有一群歹徒,挟持一名绝色彝女深夜爬上寒坡岭,口称奉他家苴穆之令,要我们好生保护此女,日后来取。我与皮熊寻思平常间承水西家看顾,帮此忙亦属应当,也就接纳了,其实我们并未问明究竟。以至于又过了数日,水西更苴叉戛那竟发兵围我营地。皮熊之婿系安坤老师,他们任其走了,却将末将拿下,取了美人。——此便是事情始末。末将以为,水西家恶人先告状,无非是安坤藐视王爷,明献美人而暗劫之,却又怕王爷怪罪,便推末将当替罪羊,不然,水西家何以不将美人给王爷送来呢?”
“安坤来书中但称是你用刀刺伤了美人,故要再待些时日才可送来。此情是否属实?”
“此又更属捏造了,末将与亲随七人被围,众寡悬殊,且又与水西家并非死敌,何必动手!末将亦素怀怜香惜玉之心,岂肯下手刺那举世无双的美人!反倒是叉戛那怕我手下七人作证,竟将他们全部杀之,末将仅仅肩膀这里中了一箭,便是他们为了押解来见王爷,以表伪功,王爷替不替末将作主倒在其次,首要的是水西竟欺瞒王爷,好不令人愤恨!”这常金印果然伶牙俐齿,将一件自己发难之事,颠倒为水西违抗吴三桂之举。他思量着如此便可报叉戛那攻打寒坡岭之恨。而且依旧可以挑动吴三桂与水西的仇杀,实现恩师皮熊的计划。他认定咬死了这一条方可保全自己,语音中竟多为吴三桂着想。
对常金印的话,吴三桂将信将疑。他自诩目光敏锐,凭着与水西安坤接触那几日,他看到安坤是位怕事之人,绝对不敢对自己耍这么大的花招。但是,安坤的手下人呢?特别是叉戛那,就不能说不会如此了!至于美人被刺受伤之说,他认为不大可能,即使是常金印,穷途末路了,也不当下此毒手,因为那是个人人怜爱的尤物,他定然下不了手!既然如此,安坤又为什么不送来呢?莫非他真要造反吗?何情何由,扑朔迷离,令平西亲王吴三桂判断无据,心乱如麻,只得挥挥手,对常金印道:“将军且歇息去吧,让本王再思再想。”
是夜,吴三桂独宿于书房,翻来覆去夜不成寐,思绪万千,竟想起了诗经之句: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
这种青年男子寻淑女未果的细腻感情,此时竟在年已五旬的吴三桂身上引起了共鸣。如果说,在他数十年戎马生涯中,有过斩关夺隘的成功,也有过遭受挫折的失败,那么,对他所见识过的女子,凡他想要的都得到了。惟有这个例外,这名色香味格四美并具的水西彝女,他已经见到了摸到了几乎就要拥有了,但是,却被人中道劫走,像双飞大雁被人箭射一只,叫剩下那一只好不哀伤至极!安坤呀安坤,既然你已经受用此女数年,为什么不肯给本王呢?既然你已经知道为了这名美女,本王有可能兴兵征剿。为什么在献出此女之后,你又中道劫之呢?常金印哪,也许真如水西书中所报,问题就出在你的身上,是你为了挑拨本王与水西之间的关系,才出此用心狠毒的一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本王应当严惩的便是你! 不过,无论如何,安坤都应该将美人再度献出,不应该借故藏匿,害本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他仿佛觉得应当下决心发兵征剿水西了!是的,就凭水西仍有残明势力并与安坤来往密切这一点,都应当藉以实施他“自固”的策略,征剿水西,应该是他进一步扩张势力、防止清廷削掣的必要之举。
他想起了洪承畴。当年,大明内阁大学士兼兵部尚书、经略关东的洪承畴率八总兵于关外御敌。在松山杏山间被清兵围困。惟八总兵之一的吴三桂突围而回山海关驻守,其余的连同洪承畴一起全部被俘而投降了大清。然后便是甲申变故,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吴三桂进退无门而降了大清,依旧在洪承畴属下。洪承畴在顺治十一年为七省经略,遣西路平西大将军吴三桂出陕西,经汉中而击四川,过贵州而入云南,数载征战,终至将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永历帝朱由榔从缅甸擒回,在昆明以弓弦绞杀之。明朝既已彻底灭亡,清廷便按例收回了吴三桂的平西大将军印绶。并拟将其五万藩兵裁掉二万。这本也是情理所致。因为既已扫清残敌,就勿须再设大将军一职,也无须再拥重兵。但吴三桂却惟恐落得个“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一时间百思千虑,竟无了法子。是时洪承畴正要率师返还京城。吴三桂既为其亲信之人,便将心中苦衷坦言相告。洪承畴便对他说了这句于以后关系极大的戒语:“不可使滇中一日无事!”洪承畴回京复旨时,又进一步奏告朝廷曰:“云南苗蛮杂处,反复难测,必得重兵弹压。”朝廷便封吴三桂为平西亲王,镇守云南兼总管贵州。还可向全国题放文武官员,吏、兵两部不得掣肘。云贵两省钱粮不足,又拨江南、两广银两协济。几年以来,吴三桂实力不仅未削弱,反而得到了扩大。朝廷中自然又有种种欲加削掣的议论。因此,他必须无事生非,再找打击对象,作出边疆未靖,仍须巩固的假象。只有这样,才可继续保持和扩大实力,免遭历朝开国后杀戮功臣的厄运。
那么,该向谁开刀呢?水西无疑是最好的打击对象。云贵各族土司数以十计,最强大者莫过于水西,其余乌撒、芒部、乌蒙、沾益、郎岱、东川等部皆列其次。且多与水西互为姻亲。若征讨水西,一可奏告边疆未靖,要挟朝廷增兵添饷,二可杀一儆百,使各土司土府畏服。安坤呀安坤,如果你真心诚意地将美人送到昆明来,本王也许不会对你动起刀兵,只能另找对象打击。而今你既然如此待我,休怪本王无情了!
第二天,吴三桂便叫书吏刘伯炯编织了奏章,无非述明水西与残明势力勾结谋反,附有已擒明将供状云云。最后经吴三桂阅过,用了亲王大印,便交驿站星夜传递送往京城。
奏章送抵北京城,先交议政贝勒会议。却是由辅政大臣鳌拜主持。这鳌拜历年来收受吴三桂的珍宝礼物甚多,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又每常在他面前走动。因而对吴三桂的奏章丝毫不疑。贝勒会议草草议定,鳌拜便命人替皇帝拟了圣旨,他亲自读给年方十一岁的康熙皇帝听了。想这十一岁的孩子怎能明辩此事是非?自然顺着鳌拜手指处画了手记,用了皇帝宝印。——不过是一个多月,圣旨便下到平西王府中,其文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义莫大于君臣,罪莫大于叛逆,疏奏水西一隅,梗化天朝,蔑视皇纲,久怀陆梁之志,蠢胁不轨之图。部诸蛮以备爪牙,收伪党以资羽翼。厌为宣慰,贪霸西南,敢持骄横,谍诹悖反。孽将湘平伯常金印供状铁证,不容推诿,伪朝匡国公皮熊逃匿水西,竟为上宾。是千年积毒,不刃不溃。着平西亲王吴三桂,总理云贵川桂四省兵马粮饷,克日兴师进剿,是必荡平水西,抚慰臣民,使归王化,早报捷音。至切。钦此!
圣旨到时,已近除夕。眼看新年将近,吴三桂决定将军队又行扩充精壮,汰去羸弱,定于正月初三日进剿水西。
十一
这一日,吴三桂召集滇中文武官员于王府议事大厅点将出征水西。到会的要员中有都统四人:吴应麒、吴国贵、夏国相、胡国柱。其中吴应麒、吴国贵是吴三桂的族侄,胡国柱、夏国相是吴三桂的女婿。朝廷封定的总兵四人:马宁、沈应时、王辅臣、杨武。吴三桂招降李自成、张献忠和桂王朱由榔残部编就的十营副将:马宝、柳成秀、赵连、刘安邦、陈在客、萧曹、刘偁、马惟兴、杨威、吴于圣。这十人虽为副将,部下兵将却都在三千人以上,足有总兵所辖之多。到会的还有王府慕僚:书吏刘伯炯、张以会,谋士赵齐、秦可渡等人。众人到齐,济济一堂,略示寒暄之后,均不发一语,静候吴三桂发话。吴三桂令书吏刘伯炯将冬月二十三日的圣旨读了一遍。然后环顾全场一遍,便语言铿锵地道:“列位,这水西贼酋安坤目无君父,勾结残明余孽图谋造反。本王去秋曾经亲自深入其巢穴,劝其改恶从善。谁知其野心已定,越显猖狂。本王多次去书招降未果。而今只得奉旨征剿了。从今之后,我全军将士俱要万众一心,不可有丝毫懈怠和推诿。在座列位都是本王倚重之人。点将之前,还望列位出些必胜的主意。”
副将马宝道:“以末将之见,将昆明可调之兵约三万余人编为十镇,由胡都统或夏都统率领,直捣水西腹地六归河;令贵州提督李本深率其四镇亦前往六归河会师;再令四川总兵吴之茂、广西总兵张羽生领本部并征苗蛮土兵分头开进水西,亦往六归河冲杀。这样,水西纵然兵多将勇,也难挡我分进合击之势。”
吴三桂嘉慰道,“果然是‘人中马宝,计谋不少’!本王以为,马宝将军此议可行。众位以为如何?”
总兵马宁道:“马宝将军之见末将亦有同感。只是这重编十镇势必另设总兵,请旨不及又将如何?”
吴三桂道:“可先编定人马,选定总兵,一边进发讨贼,本王一边上奏朝廷。”
“末将以为,”都统吴国贵道,“经略当日班师回朝,留下了大炮二百余门,而且炮弹充足,此次出征水西,尽将大炮带走最好。想那彝人从未见过这些大炮,必胆破心碎,不战可胜了。”
“贤侄也说的是。”吴三桂道,“此去尽带大炮,虽路道崎岖也要带。”
慕僚书吏刘伯炯道:“卑职以为,还当收买水西治下土目,以彝治彝,收效必大。”
“此见亦是。”吴三桂道,“你就书写一信吧。众位还有何高见?”吴三桂再一次环顾,问道。
副将柳成秀道:“我等智识皆远不及亲王爷,就听从亲王爷号令吧。”
吴三桂于心中作了决定,乃提高嗓子道,“众将官且听号令!本次征剿水西,事关国朝安危,本王既奉圣旨,自然便要亲自总督诸军。决定从各军中抽选精壮之兵共三万二千人,编为十镇。此事由都统胡国柱主持,三日内便要完成。重组十镇各由一名总兵带领。且听本王点将:马宝、马宁、沈应时、王辅臣、杨武、柳成秀、赵连、陈再客、萧曹、刘安邦。”十名新任总兵一一应答站了出来。“你十人从今之后便是征剿水西之役的总兵了。不要辜负本王之意。”“是!”十名总兵齐声答道,然后退回原处坐下。“夏国相!”“末将在。”“你便是全军军务粮饷总理。凡事要恭谨勤为,不可有误。”“王爷请放心,国相定不辱使命。”“吴于圣、杨威!”“末将在。”“你二人长于炮火,吴于圣便为炮营都督,杨威为副都督。大炮为我军之命根,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是!”二人俱应答回座。“刘偁、马惟兴!”“末将在。”“你二人专门督运粮草。刘偁为正粮督,马惟兴为副粮督。粮草维系军心,你二人不可大意。”“是!”二人亦应答回座。“胡国柱、吴应麒、吴国贵!”“末将在。”三人俱答道。“我统大军进发后,便委你三人代管滇中军政大事。胡国柱总管,你二人为副总管,都要把握度量,不可误事。”“王爷且请放心,我等定然不辱重托。”“刘伯炯!”“卑职在。”“立即修书,令贵州提督李本深率全军赴六归河与本王会师,令四川总兵吴之茂、广西总兵张羽生以及另招苗蛮士兵,俱开到水西助战。”“是!”吴三桂就此调兵遣将完毕,只等正月初三便要出师征剿水西。
十二
出征在即,吴三桂便向众妻妾一一告别。吴三桂元配正妻,诰封一等大福晋刘氏比吴三桂还大一岁,已是满面皱纹,老态龙钟。她听了丈夫的陈述,好一阵才颤声说道:“既是奉旨,你便按旨意办好了,只要不会祸及我儿就行。”原来,刘氏所生儿子吴应熊在京城配和硕亲王之女为额驸,实则为人质。刘氏自知已无颜侍候丈夫,全部心思便在儿子吴应熊身上,故尔每逢吴三桂同她谈起事情,她必要谈到自己的儿子的安危。吴三桂道:“既是奉旨行事,岂会牵涉到应熊身上,放心吧。”再稍支吾几句,便离去了。
接着去到他最宠爱的小妾连儿居住的小院,小院门上是他亲笔写的院名:沁芳园。院内有精巧的楼台亭阁,鱼池假山。临近鱼池的地方还有一丛湘妃竹,竹前一块溜滑的岩石是吴三桂到连儿这里时长坐吹箫的地方。吴三桂的洞箫原本吹得极好,又经明朝被俘的几个司笛太监指点,竟达到了人所难及的程度。这一次吴三桂来到沁芳园,也仍然要坐到岩石上吹箫。连儿娇声道:“大冷的寒天!进花厅吧。”“不,这一别又是数月。本王忘不了这蓬湘妃竹,忘不了这块溜滑的石头。”连儿只好令丫环抱一张狐皮褥子垫于石上,待吴三桂抱箫坐定之后,才微微地倚在他的腿边。吴三桂略想了想,吹起了那首他吹过无数次的《离愁》。这是明末江南才子李勋业所作。在青楼间流行极广的一首曲子。此曲妙在它并不一味地凄凉。而是表达了多重变化的情绪。它叙述的是一对萍水相逢的才子佳人,经历了丰富多彩的一段欢乐之后,突然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被拆散了,从此天各一方,才子恨别绵绵,永无尽期。连儿对这首曲子也听得很熟了,这一次也同往常一样,听到后来也是泪流粉腮,泣不成声。这正是吴三桂要的效果。他要记住连儿这凄婉清丽的表情。他正要抚摸连儿的时候,却有娇笑之声传来:“正是高兴的岁月,乍会有这种哭声?”抬头看时,原是两名妙龄少女正袅袅婷婷地移步过来,俱穿着白绸暗色团花袄子,区别在于一个镶滚的是红边,一个镶滚的蓝边。二人走得近了,一齐作了万福,道:“贱妾参见王爷。”“好,好,好!”吴三桂道,“也省得我再到你们院中辞行了。来,来,来。让本王好好瞧上一眼。”二女应声跃起,轻盈地飘到吴三桂面前,分别坐到他的两条腿上,又都睁大盈盈的眼睛看着他。——这是红河土司和景洪土司几月前分别送给他的两个小妾。两人有如嫡亲的姐妹。年纪稍长即衣滚红边的叫四面观音,就是说从四面看她都有如观音一般美貌。年纪稍小衣滚蓝边的则叫八面观音,也就是说从八个方面看她都更像观音。两人都自有名字,但人们不叫她们的名字,仅以四面观音八面观音称呼。两人都才十七八岁,稚气未脱,娇气甚浓,使吴三桂别有一番体验和享受。吴三桂告诉她们,自己要带领大军征剿水西,这一去山高路长,起码数月才能返回。四面观音道:“王爷,我要同你去嘛。”八面观音道:“王爷,我们也可以打仗呢。”“哈哈哈哈哈!”吴三桂一阵长笑,道,“贼兵冲过来,一把逮住你们去作压寨夫人呢!”“逮我去,”四面观音说,“我揣把剪刀,乘贼子不注意,一下插到他的肚子里头。”“我才不呢!”八面观音道,“我叫吴于圣将军教我打大炮,轰——一下子就把贼子全炸死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娇声胡扯,吴三桂听得多了,道:“这次出征,凶险万分,岂可带你们在军中!本王就算同你们辞行了。”
吴三桂最后来到侧福晋陈圆圆的院子。之所以最后才来这里,是因为真正能够对他的事业提得出意见的只有陈圆圆。他要在陈圆圆这里过夜,同她作一次离别前的长谈。二十年过去了,年过不惑的陈圆圆身子已经发福,失去了往日的窈窕,脸上也有了皱纹。惟有嗓音还是那样的圆润动听。吴三桂与她毕竟初交于年少风流之时,患难于剧烈动荡之中,而且这陈圆圆不仅美貌出众、能歌善舞,还能在他遇事难决时提供一些好的建议。大福晋刘氏与他仅仅是维系着名分上的夫妻关系,娇美文静的连儿正值当年初识陈圆圆般的年纪,自有其独特的欢爱情趣。也能谈些词曲书画方面的东西,而四面观音、八面观音则还是稚气未脱之辈,除了那甜蜜的床上趣味外,同她们再无更多的有意义的话可说。相较起来,陈圆圆才是他的知己。才是他愿意长相厮守的女人!陈圆圆的小院也是吴三桂题写的院名,叫“栀馨院”,取“知心”之意,院中确也种了几株开花期很长的滇南栀子,总是不断吐放着浓郁的栀花香气。只有在这里,吴三桂才得到彻底的放松,倍加感到惬意。
陈圆圆听了吴三桂即将率兵征剿水西的陈述后,道:“王爷此举,自然是依经略之意行事,圆圆也无多话可说。只不过这心中却有一怕,说来只恐王爷不愿听。”
吴三桂道:“圆圆的话本王从来愿听。你就说吧。”
“前日圆圆曾有一梦,梦见王爷陷于深坑之中,四周贼子射箭如雨。圆圆目睹了王爷你挣扎之状,大声叫喊王爷时,却自醒了。为此事上了圆通寺抽签,却是这么四句:‘噩运当头莫乱游,游到异乡一命休,休道浑身真本事,事到临头不自由。’圆圆想起来心中实在是怕,只怕王爷此去凶多吉少。”
吴三桂历来不信求签之类。他从陈圆圆方才的话中体会到的是一个真心爱他的女人的一片赤诚。他由衷地搂定了陈圆圆,道:“圆圆休要担心。本王今年五十岁,已是天命之年,所知何命?知我日后可以贵为天子。”
“天子?”陈圆圆心中一阵狂跳。
“对,日后便会贵为天子。而今明朝已灭,清兵北去,这西南已成本王天下。只是力量尚有不足,还须积累扩大。故经略授‘不可使滇中一日无事’之语甚有教益,前两年扫除马乃、丹平等处土司,因其势小而易举,反不足以引起朝廷重视,今日征剿水西,明知其比征马乃等处难上十倍,仍然要去征剿,是为了使朝廷更知边疆未靖,还须扩军增饷。打他个三年五年,本王岂不势力更大,可与满清争天下了么!”
“王爷!……事若不成,便是亡族之祸啊!”
“放心吧圆圆。此事本王谋划在心,当在五年之后才可举事。想那满清不过关外一族,竟乘明朝之危而得天下。而今只要本王振臂一呼,全国汉族官民必会奋起响应。众志成城,天下可得矣。”
“可是,王爷曾将朱由榔从缅甸国抓回来用弓弦绞杀。汉民们还会相信么?”
“当时若不如此不足以表明对满清的忠心,再说本王举旗不讲复明,而是复我汉族之治。万民自然会加以拥护的。”
陈圆圆这才知道吴三桂执意要征剿本来无冤无仇的水西的缘故。但却有些可怜水西遭此厄运,乃道:“王爷之志鹏程万里,想来每走一步必有道理,不过圆圆仍望王爷体恤水西无辜,凡能宽宥之处还当宽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将来水西亦是我的臣民。本王自然会善待的,放心吧,圆圆。”
陈圆圆又道:“圆圆听说,王爷此次征剿水西,是因为水西土司安坤有个艳美体香的美妾,王爷求之不得,才下决心征剿?”
“正是如此。本王确实想得到这个尤物。若安坤甘于送出,便是真正忠于本王,自然不当征剿,可他拒绝不送,说明目中已无本王,便是自取灭亡了。”
这一夜,吴三桂与陈圆圆说了很多话,直到半夜鸡叫,方才倒头睡去。
吴勇简介:男,1949年11月出生于黔西县城关镇水西村,1962年9月黔西一中肄业。1965年调织金县国营桂花林场当工人,后提为林业工程师,又调任县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县旅游局副局长,县文联常务副主席。现已退休。现任民营织金竹荪研究所所长兼总工程师,系中国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有多项科研课题获省市科技成果奖。同时致力于文学创作,是毕节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主要作品《乌蒙史诗》长篇小说系列(已出版5部)获省第四届乌江文学奖,长篇小说《国之宝桢》即将改编拍摄四十集电视连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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