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与潘老师
洪暄苑
一日为师比父恩,三年诲我此生铭。
此篇敬献潘明照,纸短话长无限情。
我1955年发蒙,1967年中师毕业,前学历读了12年书。6年小学,3年初中,3年师范。潘老师是我3年初中全程的班主任和化学老师。
1961年,我在李家港小学毕业,考上蒲圻县第二中学。那个年代,小升初也要政审。大队书记后来告诉我,来政审的,是一位姓潘的老师。我的三年初中之门,就这样开启了。
当时的蒲圻二中,在中伙铺,由两块不相连的片区组成。教学区在山上。教室、办公室、实验室、图书室、礼堂餐厅,都在这里,操场在最靠后的山顶。我们六一级,入学时有三个平行班,到二年级开学,就只有两个班了。国家天灾人祸,正值三年困难时期。全民忍饥挨饿,农民尤甚,被迫辍学的学生很多。大批品学兼优的同学少年,只读了一年书,就含泪告别校园。住宿区在中伙铺老街这头。京广铁路的小小中伙铺站,就在最多两百来米外的街那头。铁路那边,是采石场。晚上躺在床上,我们整整聆听了三年由远及近由近而远的火车奏鸣曲。每天早中晚,我们在山上的教学区和山下的宿舍区之间往返。中间要经过一亩见方的水塘。这是我们每天早上的洗潄处,以及洗衣池。单身老师住山上,成家老师住山下。潘老师家的住房,就在学生宿舍隔壁。我们进进出出,好像要从他家门口经过。师母姓李。当时至少已有两个孩子。老大是姑娘,叫小丽(莉)?

第一次上晚自习。作为6101班班主任,潘老师第一次出现在我班讲台上。从此之后的三年里,潘老师的身影,几千次出现在这讲台上。中等个头。三七开发型。国字脸。很有穿透力的大眼睛。鼻子嘴巴下巴都好看。一口地道而响亮的黄陂话。说话不少也不算多。说于所当说,止于所当止。干脆利落不啰嗦。
每天早自习,主要是诵读汉语与俄语。晚自习是前后两桌一拼,中间一盏煤油罩子灯,四位同学围坐,做作业。物资极度匮乏,练习本粗糙得如同马粪纸。笔在纸上步履艰难。晚自习之前,是半个钟头的读报。内容是潘老师拍板,不外乎当日报纸时事文章。大概我还未变声的童音,清脆不难听,口齿也还算伶俐,被潘老师指为读报者之一。有次我读了一篇“形势越来越好”的报道。潘老师点评说,同学们,“商店里各种商品琳琅满目”,琳琅满目这个词多么形象!何等精彩!琳琅满目,是什么意思呢?接着是一番解释。他还说到,洪暄苑你读得还可以。但是语速过快,在抑扬顿挫方面要加强练习。潘老师很全面。教化学也教过几何代数。文理兼通多才艺。一次晚会上,潘老师把口琴横绑在二胡上面,口吹口琴手拉二胡,酷毙了!我们喜欢他这样子。他是篮球健将。课外活动时间,老师们常常组织篮球赛。潘老师在场上奔跑如猎豹下山,胯子上膀子上的肌肉一鼓一鼓。一球到手,潘老师往往一声断喝:“走!”左冲右突,直插篮下,唰!进。几十年来,我看篮球赛,不管那个队员抢球到手,我都会下意识吼叫一声:“走!”

回想起来,当时蒲圻二中师资之雄厚,恐非一般学校可比。语文宋祖立、沈烈山、饶子平、吴文斋、李平亚老师。数学饶耀德、邓先楷、马宏文老师。化学潘明照老师(即本文潘老师)。物理李裕章老师。俄语陈振声老师。历史唐绪鼎老师。生物郑发文、曾雪村老师。地理陆才英老师。音乐兼美术谢止戈老师。社会发展史杨金标校长。一长列沉甸甸的学者型老师,其神态其风采,至今如在眼前。还有一位音乐老师张保禄,年纪很轻,据说是从中央音乐学院因“右派”发配下来的。戴眼镜?浑厚的美声男中音。好像只教了不到一年,就从二中消失了。这样一支精英型教师队伍,学校每年一回的晚会,便精彩得很,文化得很,品位得很。师生同台,其乐何及!两盏汽灯,把舞台照得雪亮。宋祖立老师,是长篇民间爱情叙事诗《双合莲》的搜集整理者。老先生挺立台中央,朗声呤诵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顿挫抑扬,雄视俯仰,其声其态,至今在耳在眼。有的班是歌剧《洪湖赤卫队》选场。我们6101班,是潘老师导演的独幕话剧《火烧赵家楼》,五四运动题材。我在剧中扮演英国驻华大使。穿潘老师的一套西服,瘦瘦的身子,在“西袍”里晃荡。裤脚朝里头挽起半尺高。潘老师又从家里拿来小麦面粉,用纱布包紧,教我放在有水的碗里,反复挤捏,用捏淘出来的面筋,做了一个鼻尖,粘在鼻子上。脸则用什么玩意儿,整个涂成惨白。头上戴顶潘老师搞来的高顶礼帽。一个水货英国驻华大使,就这样被潘老师打造出来,粉墨登场了。我手执放大镜,与同样拿着放大镜的美法俄驻华大使,在铺在桌面的中国地图上,晃来晃去,密谋如何瓜分中国。这大约是1963年,初二时的事情。
我这人,恐怕从娘肚子出来,就不爱循规蹈矩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别人说好说坏,我都会打上问号,心里说不见得,不喜欢按常规出牌。我在二中三年,曾受处分两次,都是书面警告;不是赌博不是谈恋爱,而是一些低层次违纪。一次是不午睡,约上几个同学,跑到铁路那边的河里玩水。正快活间,一同学惊呼:“李主任!”我们第一时间缩入水里。但总得呼吸吧。只见教导处李振国主任,肃立水边;我们挂在树杈上的短裤,已被他老人家缴获在手。我承认是我的主意。第二天,关于给于洪暄苑警告处分的通告,赫然贴在学校公布栏里。校长杨金标的方形大印,红得刺眼刺心。另一次,是为看电影。听说新中伙铺放《白毛女》,田华主演。我砰然心动。我对几位同学说,这不是接受“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教育的好机会吗?!不上晚自习算么事?怕么事?吃过晚饭,一行人溜出学校,沿铁路走了四五里,到新中伙铺看了《白毛女》,一个个眼睛都哭肿了。别人都在晚自习,潘老师是每天必查寝室必查教室的,教室空出那多位子,谁人能逃过他的法眼?我承认是我煽动,于是又荣获一次书面警告。好多年里,只要想起通告上校长杨金标的大红方印,心里就不晓得是么味道。在后来的教书生涯中,我曾怒斥上课偷看小说的学生:“上什么课就是上什么课!你就是看毛主席著作,也不行!”想来不禁哑然。我申请入团,志愿表报到团县委,被打了回来。我在“何时受过何种处分”栏,如实填写了。上头说处分未取消,不能入。一直到蒲师,1965年17岁时,才成为共青团员。据说二中有关方面,在我离校之前,把我档案里的处分材料撤除了。

潘老师律己很严,要求学生也很严。他是那种柔中含刚,刚中透柔的严师。我对潘老师又畏又敬,又敬又畏。他找我个别谈话,既严肃批评我骄傲自大,不拘小节,对自己要求不严格;又充分肯定我的长处,爱读书,爱动脑,成绩好,性格耿直,待人真诚,与同学和平共处。他说,你看书很多。自己的借书证不够用,就用其他同学的借书证。要注意保护视力。走也好,坐也好,腰要挺直。要注意运动,不能钻在书里出不来。父母不容易,不能辜负他们的期望,也不能辜负老师的苦心。我从父母给的学费中,挪出两元,买了一把上海牌口琴和一支笛子,这样就欠下学校两元学费。潘老师知道后,掏出钱塞在我手里,让我去交了。此钱我至今未还。要知道。他当时的工资,恐怕最多五十多元。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我离开潘老师整整13年了,他老人家还惦记着我,从蒲圻赶来咸宁温泉,告诉我这个消息,动员我报考武大或复旦的新闻系。当年我29岁,已有三个孩子,最小的才一岁多。我说即便考取了,也读不起。我读书,一家人怎么过。潘老师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不是没有动过心。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复习资料,打算在上班之余死啃几个月。但冷静下来,只能放弃。我不得已,辜负了潘老师的厚望,厚爱。于今而言,三个儿女都还争气。我工作41年,从未尸位素餐,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应该说,也无大愧于我敬爱的潘老师。
被潘老师谈话,我有一个意外收获。一次,我去他办公室。他有事还未到。我随手翻看桌上的一本学术期刊,赫然发现一条生男生女由谁决定的科普资料。一番叙说之后,结论是,生男生女由男人的精子染色体决定。我知道这个秘密都五十多年了。可至今还有好多傻逼男人,还在怪女人不行。

六十年代初,是大抓阶级斗争,大学雷锋的开启之时。后来人以为,学校肯定是一方净土,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不然。谈恋爱者不乏其人。我们班上男同学陈某安,女同学邓某秋,是大大的良民,经常被班上口头与书面表扬。一次走廊里贴出一张表扬稿,列在首行的是他们两位。我下课看到,冲口而出:“看!陈某安和邓某秋!”教室里的邓同学哭着鼻子,冲出来用毛笔把她的名字涂黑了。我立马冲口而出:“哈哈哈!陈某安与黑粑粑!”后来他们两位,男的考入武测中专部,女的考上武汉卫校,结婚后生了一儿一女。他俩后耒的一恋二爱三结合,我恐怕多少起了一点催化剂的作用吧。我和我老伴,是指腹为婚的一对活化石。还在娘肚子里,就被要好的双方父亲定了终身。我八九岁的时候,隐隐约约从大人谈话中听到过。初三上学期,我按打听到的她家地址,去了一封信,问她,在读书吗?哪个中学?过几天收到回信,说在五中读书,随信还寄来一张脸就占了大部分面积的一寸照片。这种事情,恐怕潘老师您再火眼金睛,也是没想到的吧。
1964年的毕业典礼上,潘老师让我在大会上发了言。我表态说,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考取了上级学校,继续好好读。没有考取,一定老实务农。后来上了蒲圻师范。不表。
潘老师已八十好几了。据说高兴起来,轻飘飘半斤酒。
祝福您,潘老师!

作者简介:
洪暄苑,男,湖北赤壁人。1948年生。1967年参加工作。1974年加入中共。1985年任副县职。高级讲师。好读书,不求甚解。好思考,不求答案。好舞文,自得其乐。实话实说,性情中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