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音(组诗)
文/ 温 古
农 具
农具将土地和农民的手连接
光滑的锄柄、斧柄、镰刀柄、锹柄
将农民袖管里的手臂延长
当锄头切割草木、斧头砍断木材
镰刀割断站立的庄稼时
太重的疲累,令远山倒在田头睡着了
农具经过春夏秋三季的忙碌
在冬天闲置下来,被挂在屋檐下的黑暗一隅
农民的手羞愧地缩在袖子里
像一件偷来的东西藏着,无处安放
又见瓷窑
抟泥,就是抟火
抟骨头和血肉
黑脸的神站在烟火缭绕的墙边
屏住呼吸,不说话
将五百年,一千年
五千年的那个黄昏揉匀
将晚霞揉进去
小心失手,将历史打碎
小心火色,将中古烧成远古
小心,我们的手指
在泥上,留下神的指纹
还要小心,将自己捏成泥胎
投进炉火中
于曙日滚烫的坩埚里
眼睁睁看着
四周的山脉冷却、凝滞
那扇门
自从有了一扇门
屋子内外的世界就有了互通的愿望
期待进来与渴望出去的思绪
与日俱增,时间克制着冲动
但是,我的表达
没有说出两个世界的微妙和关键
我没有选择好恰当的词,开启这首诗
像黑暗中,没有摸到那个
门把手
在故居遗址
总有一段流水,在奔向村庄时拐弯
总有浪花,闪亮在黑暗的回忆里
当我将脸,埋在双手中
一座黄昏,马车一样靠近我老家的窗台
我想起了野草茫茫中回不去的家
那里狗吠、鸡鸣、羊儿归栏的叫声
被推土机无情地摊开、铲除、掩埋
我匆忙的脚步,陷进一叠白纸里
不能继续前进,我的笔拄在触目惊心的尘埃中
不能拔出
父亲微笑的脸,如牵牛花
被强硬的风,从黑色栅栏上摘去
巧儿沟村的年事
年事就是被团团围住的灯
就是剥了皮、反复咀嚼的话题
就是冒着热气,从滚烫中捞起的骨肉亲情
就是父母的白发、窗外的大雪
孩子们的尖叫、嬉笑声
就是呼啸的北风中、呼叫的火焰
燃烧中火红的炭在炉膛中
温热的酒、点旺灼亮的心里话
当更深的雪将村庄围在大地的中心
年事就是太阳端给早晨的一盆火
融化、烤熟、被冻僵了的猪头羊蹄子
让它们脱了皮鞋,坐在餐桌上的盘子里
与家人亲热地握手言和交杯换盏
琴 话
坐在古琴旁的人
听见水声、风声和鸟鸣声
在木纹结瘤的曲折处,听到
压低了的暴风骤雨、电闪雷鸣
手指滑行,碰触到乌云里的闪电
如一根刺。古琴惊醒
尘埃扶起梦游人,推门远去
那里的云水、推涌、追赶着
袅袅的余音
有舟,受阻于风浪
如奔马呜呜叫着
祈求你紧攥缰绳的手
松开
在立交桥上
钢轨在于它的平行、相随、默契
剪刀在于它的交叉、偏离
我站在旷野里的立交桥上
看纵横的道路网住的大地
心被“等于号”洞穿
思想被剪刀又剪碎
更多的婚姻在岁月的双轨上滑行
没有交点、碰撞
更多的爱,通过交点各奔东西
更多的思想因为固执,势不两立
更多的科学因为观念,不能合作
是人领悟了造物主的秘密而懂得了创造
也是造物主的机密,将聪明人领上了歧路
“等于号”默许你的事,“X”号对判断作了否定
今夜,临界点
更大的声音我们听不见
如天空里的白云坍塌了……灰尘飞扬
雪花覆盖了大地
更大的燃烧我们感觉不到
像一炷香,我们举着
一头白发那样举着香灰
有时我们被自己的鼾声惊呆
那是生命在将雷霆搬上陡崖
为一种崩塌提高着海拔
晨 读
唰唰的声音中
老猿披一头白雪飞行
它开辟了一条风的走廊
在凌晨时刻我们的头顶
所有被碰到的松果
都啪啪地落下来
在我仰望天空的刹那
老猿逼近了庚星的位置
在我就要说出它的名字时
一颗松果击中了我
我被星星的光芒所伤
但我拔不出那一根根闪光的刺
温克朝鲁的一头牛
无边的寂静涌来
牛试着抵抗
像石头抵抗汹涌的灌木
蹄子,在泥土中
角力
但寂静以它的重
将一个时辰压碎了
米拉山坡上
只要低头的
黑牦牛不动
几座山,就不能动
被牦牛踩住的一片牧场
也不能动
牦牛是黑色的铆钉
它钉住了这一天
牦牛念经
坐在旁边的几座山
跟着念
将一页发黄的云,念完
翻过下一页
西北风哗哗
翻动经书的声音
如白发苍苍的浪花
任满坡的雪水
碎成闪光的石块
滚下沟谷
听到鸟鸣
一只鸟在树上安家
一座树林生动起来
它们主动地呵护着这株树
将它围在中心地带,一座树林有了责任感
仿佛这个鸟窝是它们的心脏
鸟的一举一动,是这座树林的心跳
鸟的啼鸣,是树林在放歌
它们知道,欢乐的日子住下来
一只鸟带领它们歌唱、睡眠、飞翔
一座树林有了奔头、有了目标和翅膀
每一天的朝阳升起,像一只毛茸茸的新雏出窝
早晨的列车
早晨的列车,喊醒了旷野
它紧张地呼吸,发现自己
变成了一条蛇
河流穿越树林与白云
列车穿越村庄与城镇
山冈患上了头晕症
让田野带着绿色的噩梦奔跑
追赶着逃离的日子,如追赶一只野兔
所有的车窗都像激流喧响的下水道
忽然,田野里出现一头抬头远望的黑牛
像一块岩石,将大地压住、稳定下来
火车摇动着尾巴,逃走了
听音乐会
他安抚一只哭泣的小提琴终于入睡
将粗暴的大灰狼锁进了沙克斯木箱里
不介意泉水从钢琴键上跳下
那时,神已经走了
音乐还在木纹里回旋着
王子和马,艰难地抵抗着旷野上的暴风雪
薄暮红草山
野兽的哀伤
呈现在毛皮的花纹上
当它披着落日的光辉
攀缘过陡峭的山脊
一座山峰,亮出背上暗藏的刀疤
痉挛的闪电、沾满淋漓的血
那些岩壁,那些枯树
骨头的断折声、在星夜里持续着
哲学书籍
一本哲学书的重量
让一个书架喘不过气来
一部思想深邃的书
总是让自己睡意昏沉,像一块
被泥土吸引的石头,它要沉下去
它要沉入黑暗的底部
在被时间的水流冲刷发白的头颅之间
要压住滔滔不绝的语言中
那些翻卷的舌头
在白桦夭村
老墙剥落的泥皮
是闪电留下的一块伤
井台上的一簇苔藓
是昨夜擦不掉的一片黑
老树下唠嗑的老人们
是古装戏散了,但仍搬不走的一摊道具
我的一首诗里词语根部的潮湿
是吸收多了老宅里的阴影和宁静
一条憋不住的溪流,从老牛的眼角淌出来
栅子院的记忆
山里的静,令挺立的树林麻木
它的重量,是石头的重量
与悠闲中移过头顶的云朵重量的和
开裂的老树皮、腐木的气味
已经渗入到坍塌老屋的内部
让盘绕的蛛丝在旧梦中,找到了
泥墙缝隙中的黑、老井深处的黑
峡谷里灌木覆盖下泉水的黑
和树荫下卧着的黄牛眸子里溢出的黑
融汇成一种液体
以它的悄无声息
涨满所有空着的器皿和洞口
然后,堆积在爷爷茫然失神的眼眶里
变成终年不化的积雪
让你感知到,堂奥的深处
移动着十万只蜘蛛纤细的爪子,将古旧的忧愁
悄悄搬离到墙垣的断裂地带
锄田的父亲
一只锄在麦子的根部行走
它哗哗的声音,惊醒了露珠
青草在它经过的地方枯萎
一只锄在泥土的下面行走
像穿越云层的月轮
黑色的泥土,将它擦亮
在它经过的时候
泥土从昏睡中醒来
听见树荫里布谷鸟的叫声
一只锄,在黎明的薄雾中唰唰开路
惊醒蚂蚁,瓢虫和蝴蝶
锄的后面,是一位戴草帽的神
他的呼吸,推动田野上的麦浪起伏
锄在走。日子在后退
庄稼在踏步声中跺脚、扬穗
刊于《草原》2020年第6期
温古,中国作协会员。著有诗集《在大鹰爪下签名》《低低的火焰》《刀的诠释》,随笔集《解读苍茫》《追踪河流》,评论集《解构魔法》《乙丑杂编》等17部。部分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个别诗作收入《台湾六十年创世纪短诗选》等选本。曾应邀参与海峡两岸文学高端论坛、第三十九届世界诗人大会。获《诗刊》《诗歌月刊》征文一等奖,三次获中国煤炭文联乌金奖,内蒙古自治区文学创作“索龙嘎”奖等。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