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偶遇一个朋友,再见他时,已无往日的满面春光、意气风发,而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原来满头乌亮的“三七开”,似乎骤然之间变成现在的“不分三七”和满头银发,头发长而且有点儿乱,一看就是有一段时间没有修剪了。杂乱的胡须爬上了脸颊,还间杂着一些白髯,肯定段时间没有剃了。于是,半开玩笑地说他更有气质,更像一个长者、一个老者。看他难受地、痛苦地应着,情绪低落,言语不多,只顾喝酒,不说话。终于憋不住了,他全场就说了一句话:“要不是想着儿子正在读高三,我昨天就跳楼了。”
原来是,这个朋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参与了一个诈骗案,自己既是嫌疑人又是受害人,人到中年弄得亲不亲、朋不朋,身背巨额债务,还要面临牢狱之灾。他痛苦欲绝,欲哭无泪,生不如死,欲死不能。
这不仅使我想起:少年时学《报任安书》,读《史记》时,不知其中味。只是听老师讲:司马迁因罪被阉后,发愤写出了历史巨著《史记》。当时的我,年少不更事而轻狂道:宁可站着死,不愿跪下活;既被阉,何还生?
现在知道了:人,死并不难,活着才是需要勇气的。
①
好死不如赖活着
可以说,公元前145年,司马迁出生于虽非豪门,也毕竟是书生门弟之家,上溯至五帝之一的颛顼帝,一直到当朝的汉武帝,曾祖司马无泽、祖父司马喜、父亲司马谈等等,一直都是为国家执掌历史学问的史官和天文官,10岁就可以诵读《左传》《国语》《尚书》等国学经典,20岁开始游历大汉王朝的名山、大川,搜集历史故事,探察历史古迹,考究孔子遗风,例行乡射之礼。而后,出仕为郎中,奉命出使西征巴蜀以南、邛、笮、昆明等地。此时的司马迁可谓是意气风发,前途无量。
也就是在这一年,一直在汉武帝身边,执掌天文史官的司马谈,却因自己的身体原因,未能跟随皇帝参加在泰山举行的封禅大礼,父亲为此伤心无比、沮丧透顶,弥留之际拉着司马迁的手哭着说:我的身体不行了,难道咱们家道要从我这里中断吗?我作为太史公,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写一部史记,整理评述历朝历代的丰功伟绩,你可要把它做好啊!司马迁流着泪承诺:“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意思是说:儿虽不才,但我会尽力做好。
看似没有华丽的豪言壮语,却是司马迁对父亲遗志的最庄严承诺。
之后3年,司马迁任太史令,开始整理书籍文献档案等,任太史令5年,与他人一道主持改用“太初历”,即把一年的开始从秦朝以前的十月,改定在一月,也就是现在的春节。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没想到,46岁的司马迁仍然是愣头青一个,仍然不谙官道,仍然不懂潜规则,面对官民一边倒地认为汉将军李陵有屈辱投敌,罪该万死的时候,唯有司马迁敢于站起来说:微臣有话讲。司马迁认为以李陵的品格,不会真投降的,或许是计谋或许是反间,皇帝应该益善待这样的“国士”。
当然,皇帝已经定调的事,岂容这样辨驳,“上以迁诬罔,欲沮贰师,为陵游说,下迁腐刑。”
你想想:一个人,正在举起右手,发誓要不惜抛头颅洒热血,为目标矢志不渝,宁死不屈的时候,正在摇旗呐喊向前冲!向前冲的时候,正在、血脉贲张沸,当头一棍,冷水一盆,被打得要死,而且是比死更痛苦宫刑,是对一个男人的极端打击和污辱。可以想象,当时的司马迁是何等的伤心、何等的沮丧、何等的不愤!
但是为了完成父亲的遗志和自己的夙愿,司马迁选择了屈辱地活下来。从此,司马迁判若两人,上朝毕恭毕敬,下朝闭门写书,再不多说一句话。
苟且,梦想还能延续;偷生,家人就有依靠;不死,却不是为自己。
②
愤懑而作书
至于家世,司马迁还是很引以为自豪的。开篇第一句就说:“昔在颛顼……”,一直到父亲司马谈世世代代掌管天文地理,特别说“司马氏世典周史。”
然而,如果说秦汉时期的历史或者家谱是靠谱的,那么就说从颛顼、夏商周一直到秦汉,司马家族一下就是这样的,那可能就有些牵强附会啦。这些说法最多也就是人们世代口口相传或者民间故事而已,而司马迁作为史官就把它记录在严谨的“正史”之中,可见其本人对此是看重的,也引以为自豪的。
另一点儿是,司马迁借父亲司马谈之口,记录对“六艺”的看法和评论。而这,或许是出于对司马父辈们的敬重和感激,也或许是出于避免再惹祸,再次引火烧身。反正父亲也不在了,是他说的,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述而已,是对是错已无从究责则。
司马迁讲,父亲跟着唐都学习天文,跟着杨何学习易经,跟着黄子学习道家理论。父亲在建元至封年间做官,忧虑学者们不能通晓各学派的要义,所以对“六家”的要旨如此评说:阴阳家“使人拘而多畏”。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墨家“俭而难遵”。法家“严而少恩”。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道家“圣人不朽,时变是守”。
借父亲之口,表达自己的担忧,忧虑后人对“六艺”不能有正确的理解,所以把自己的学习心得留下来,供后人学习之用。暂且不去争论到底是父亲司马谈的思想,还是司马迁的读书心得,在那样的一个年代,在司马迁身受宫刑之后,还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不偏不倚、不恼不怒地得出这样相对公正、客观的评论,用现代的话来说,具有一定的唯物主义辩证思想和矛盾发展理论,就足见司马迁自幼饱读史书,博览群书的功夫之深。
③
以其言明其志
借用先人的话说:周公死后五百年而有孔子,孔子死后又有五百年了,有谁能承接呢?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自己了,似乎是非司马迁莫属啦。非己不能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唯斯是才,不能承其志。
于是,又借用与好朋友,也是当时的上大夫壶遂的对话,看似隐忍,实为表明为什要写“史记”的真实想法。
在回答壶遂提问:“昔孔子何为而作《春秋》哉?”时,司马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余听董生曰…”。
然后就说,孔子知道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纳,政治主张无法实行,就褒贬二百四十二年的是非,以警后人。并且极力赞扬和推崇《春秋》,所谓“故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从中可以看出,司马迁对《春秋》的推崇,实际就是对《史记》的欣赏和赞扬。或者就是其“隐忍以功名,为一生之心志”的动力源泉之一。
接下来,壶遂又问:“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夫子所论,欲以何明?”也就是说,孔子所处的时代周道衰废,诸侯害之,大夫妒之,厄于陈、蔡而写《春秋》,而你上遇明天子,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你又是怎么想的呢?”
司马迁马上、立即,紧紧张张、战战兢兢地解释说:“唯唯,否否,不然。”也就是说,是这样,是这样,不,不,不是这样的。这里形象、生动地表现了司马迁当时的心境,既想承认了,又害怕惹是非,于是马上否认;既是司马迁高明的表达手法、精湛的艺术手段和文字功夫深厚的体现,也是其身受李陵之祸后的小心、怕再惹事的小心谨慎。
终于,在前为没有多少交情的将军李陵仗义执言,现在却不能为曾有生死之交的任安讲情时,在回答《报任安书》中,再也隐晦不住自己的真实心志,直抒胸臆地写尽了自己的苦衷和无奈,写尽了自己的不幸和屈辱,写尽了自己的激愤和悲壮,可谓句句吐血,字字带血。
正象金圣叹在评《屈原贾生列传》中所言,“借他二人生平,作我一片眼泪。”
④
不幸中的小确幸
司马迁的一生,也不全是倒霉事,或者说他的一生不只是李陵之祸、《报任安书》和《史记》,虽谈不上有诗和远方,但也还是有一些趣事和乐事的。而这,或许也是司马迁屈辱而活,艰苦著书的一个缘由之一吧。
据说,司马迁的妻子柳倩娘是西汉名将李广的外孙女,在其父亲柳振庭的影响下,5岁随父学画,10岁时在乡里就被夸为小画家,15岁通读《六经》,翻读《庄子》、《离骚》。就在这一年,在走亲戚看望外祖父李广时与司马迁结下姻缘。
二位均为书香门弟,一位饱读诗书,执掌经天纬地之责,一位貌若天仙,知书达礼忠义致至;俩人夫妻和睦,相敬如宾,丈夫读史研史,考察调研,妻子助夫整理史料,陪夫到处游历,搜集史料,还操持家中一切事务。用现在的话讲,在那个时间,也是一对中国好夫妻。
然而,正在夫妻俩高唱“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时候,却遭遇李陵之祸,身受腐刑之罪。其实,在受刑的时候,他们已经有孩子。但毕竟是文人,有自己的尊严。每一次夫妻俩同床共枕的时候,司马迁都会百感交集,悲愤难当。正如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所说:“诟莫大于宫刑。”
在丈夫遭受重大变故和身受宫刑后,柳倩娘不离不弃,无怨无悔地鼓励司马迁完成父亲遗志。从司马迁20岁那年开始,柳倩娘坚持每年给丈夫画一张年谱像,从司马迁倜傥少年,一直到黑须垂洒,共画了35张。
传说司马迁再次入狱后(也有说其遁于空门),柳倩娘为保藏《太史公书》,忍痛别夫,改名换姓,返回司马迁的故乡韩城,遁入空门,并通其女婿李敞、外孙杨恽,终将司马迁的血泪之作,大白于天下,流芳于百世。
这,也算是司马迁一生之中,大不幸之小幸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