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易中天先生在多次演讲中,解释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有为”和“无为”,说:道家的老子是以“无为”求“有为”,庄子是以“无为”求“无为”;孔子、孟子即儒家,是以“有为”求“有为”;佛家禅宗是以“有为”求“无为”。
这样的解释准确吗?
先来看看“为”字的本义。
汉语中的“为”,是个会意字,其早期的字形,像一头“象”站在地上,象头之上有一只“手”,表示人用手牵着象。牵着象做什么呢?驮人、驮物,总之是工作、做事。于是,“为”字的本义,就是“工作”“做事”。《尔雅・释言》:“作,造,为也。”简言之,“为”就是“做”。
对一个人而言,“为”,至少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维持生命存在的“为”。在这个层面上,任何人都不可能不“为”,人的包括大脑、五官、五脏六腑等等在内的各个器官,每时每刻都得“为”、都在“做”,如鼻子要呼吸、心脏要跳动、大脑要思维,等等,一旦不“做”即不“为”,人的生命就中止了。二是满足了生命存在之后的“为”。在这个层面上,任何人也都不可能不“为”,也即人在做了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的事情之后,总还要“做”一些其他事情,区别只在于做什么事,做的事或大或小、或多或少而已。可见,“有为”是人,乃至整个人类的存在方式,人、人类不可能彻底地“无为”。对一个生活在具体时空条件下的具体人而言,不存在什么事都不做的“无为”:不做这样事,就做那样的事,干活是“为”,不干活,躺在那里睡大觉也是“为”。
分析到这里,笔者要提出一个新概念:择为。什么是“择为”?“择为”就是有选择的“为”,即人发挥人之所以为人的主观能动性,智慧地有选择性地做事。事实上,一个正常人,乃至一个家庭、一个集团、一个族群,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择为”。
中华传统文化中的道家、儒家、佛家,以及墨家、法家、兵家等等“诸子百家”,实际上也都是在“择为”。
在《道德经》中,“为”字出现了一百一十三处,这些“为”字中,可理解为“做”或与“做”密切相关者,无一不是“择为”。如:“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用兵有言:吾不敢为主,而为客。”“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圣人之道,为而不争。”即使在“为”之前加“不”,所谓“不为”者,实质还是“择为”——选择不做什么事。如:“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衣养万物而不为主。”“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而那句有名的“道常无为而无不为”,就可理解为:“天道常常是既选择不做而又不选择不做。”也即:“天道常常是不做那些不该做的,而做那些该做的。”显然,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不是以“无为”求“有为”,而是以“择为”求“择为”。
道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庄子,是怎样的情况呢?史籍载庄子曾“任漆园吏”“晋见楚威王”“辞楚相不受”“拜见魏惠王”“著书十余万言”“诋訾孔子之徒”“明老子之术”,提出“逍遥游”“万物齐一”观点……,这些都是“择为”。那些发生在庄子身上,或出自庄子手笔,后来成为人们津津乐道的寓言典故,如“濠梁之辩”“鸱得腐鼠”“材与非材”“庄周梦蝶”“鼓盆而歌”等,也无不是“择为”。显然,庄子也是以“择为”求“择为”,并非以“无为”求“无为”。
儒家是彻底的有为主义者,无论是“内圣外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还是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都得通过“为”来实现。翻开《论语》《孟子》,可以说每章、每段都在讲“该做什么”“如何来做”。然而,儒家的“为”也是“择为”,即主张、倡导、鼓励做某些事,反对、批评、谴责做某些事。典型的表述如:“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这样看来,言儒家以“有为”求“有为”没有错,但更准确的表达依然是以“择为”求“择为”。
佛家禅宗是以“有为”求“无为”吗?——在禅宗经典《坛经》(《六祖法宝坛经》)里,是没有“无为”一词的,但有三十八处谈到“空”,易中天先生显然是将“空”理解为“无为”了。佛教对“空”的解释有很多,笔者理解,佛教讲的“空”,从根本上讲,就是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悟得的“诸法无常”,即宇宙间的一切都是因缘和合、刹那生灭、变幻不定、了无实性的,所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诸法无常”就是一切皆“空”。既然一切皆“空”,那么,在禅宗的视野里,“有为”也是“空”,“无为”也是“空”,甚至连包括禅宗在内的佛教本身都是“空”,所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那么,说佛教禅宗是以“有为”求“无为”,不如说佛家禅宗是以“空”说“空”。当然,佛教的“空”论,旨在“破执”,即让人看透包括自我在内的这个花花世界的“本相”,“觉”而“悟”之。
综上所述,在“为”的问题上,道、儒、佛三家都是“择为”,区别只在于选择得各有偏重:道家偏重“天道自然”之“为”,儒家偏重“人道和谐”之“为”,佛家偏重“心道觉悟”之“为”。
那么,生活在当下的人们,应该怎么“为”呢?答案是“择为”,即有选择的“为”。“择为”的准则、目标是什么呢?答案是“适度”。于是,笔者再提出一个新概念:适为。什么是“适为”?“适为”就是适度的“为”,通俗地说,“适为”就是把事情做到刚刚好的“为”。显然,“适为”本质上还是“择为”——选择至合适的“为”。

怎么做才算“适为”呢?这里只能总的来说,就是笔者反复强调的:在处理人与天即人与自然、人与人即人与社会、人与己即人与自身这三大关系时,以兼顾人的与生俱来的“依他性”和“利己性”为基础、起点,在“尊天尊人尊己、爱天爱人爱己、利天利人利己、和天和人和己”即“尊、爱、利、和”之间,找到最大的通约数、贯穿线、平衡点、合适域,然后尽心、尽力地“为”之。
(2021年4月9日于加拿大枫华阁。图片采自网络)
庞进 著名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