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鸽子
文/郝东亮

引子:电视剧《毛泽东》里,毛主席女儿李讷偶尔在房顶上捕捉到一只受伤的小白鸽。在父女俩的悉心照料下,小鸽子很快恢复了健康。主席和李讷虽然都很喜欢这只小鸽子,但还是毅然决然地放飞,让它重回了蓝天。望着渐渐远去的小白鸽,主席满脸凝重且若有所思。李讷则泫然欲泣,问父亲:“爸爸,小鸽子这是飞到哪里去呀?它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吗?它能找到它爸爸妈妈吗?它还会回来吗?”主席听了女儿一连串的发问,怅然若失,似乎是回答,又似乎是自言自语:是啊,它要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岳父酷爱养鸽子,几近痴迷,乃至偏执。我第一次走进他们这个家庭时,首先扑进我眼帘的是满院乱飞乱跑的各种品种、各种颜色、大小不一的鸽子以及屋檐下一长溜用桔杆等东西搭成的鸽子窝,当然还有满地的显然是懒得打扫亦或是来不及打扫的鸽子屎。

也许是打小喂养的缘故,岳父养的这些鸽子一点儿也不怕人。当人们走近的时候,有些似乎受到惊吓似的扑扑乱飞,然而确认你并没有伤害它们的意思后,它们会很友好地围着你上下盘旋:时而掠过你的头顶,时而落到你的肩上,时而穿梭在你的脚下如绅士般闲庭信步,时而飞到你的手上用它锋利的喙小心翼翼地啄食你手中的食物。当然,如果你屎运好,感觉脸上凉丝丝的,那肯定是它们把排泄物赐予了你。但大多数鸽子会无视你闯入它们的世界,它们有的倏忽飞向高空,然后疾然俯冲;有的落在房脊上对着天空歪着脑袋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有的啄食着地上不知名的零散的草种;有的悠然地吮吸着水槽里的水。

那只白鸽子则趴在窝里一丝不苟、全神贯注地孵着马上破壳而出的蛋,眼睛里掩盖不住快做妈妈的幸福之感。那一对夫妻则用粉红色的爪子相互梳理着对方的羽毛,旁若无人地秀着它们的恩爱。这几只站在矮墙上拼命抖动翅膀,几欲振翅而飞的应该是马上出窝的半成年鸽子,它们在忙着做升空的预演。最搞笑的是我那只寄养在岳父家里的京巴串儿,它总是在鸽子们亲热之际猛然冲过去,用恶作剧的方式证明自己强大的存在。面对貌似强大的京巴串儿的无端骚扰,天性柔弱的鸽子们虽然鸽多势众,却依然只能无可奈何地忍声吞气,况且在鸽子们飞累了的时候,这条长相十分滑稽可爱的京巴串儿便成了这个院子里活宝级的活跃气氛的主要分子。

据岳父说,鸽子是杂食动物,谷子,玉米,高粱,草种乃至小虫都吃,而高粱则是鸽子的最爱。是故,岳父不但每年在自己每一块儿地里间种高粱,还要在自己种的高粱不足以喂养鸽子时去集市或别人家购买。这样肯定要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开支。为此,岳母开始满肚子意见,极力反对岳父养这些营生子。但岳父自有他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是养鸽子不但带来欢乐,而且养多了还可以卖钱。倒是在实在养不过来的情况下,岳父确实数次无可奈何地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将一些最不喜欢的老弱病残带到了集市卖掉,然后直接将钱买成了鸽子最爱吃的高粱。岳母在数次反对无效后,也只能由着岳父的性子折腾。久而久之,她也顺理成章、心甘情愿、责无旁贷地充当了岳父伺养鸽子的得力助手。

至于捕捉鸽子,则需要上升到一个道德范畴。因为这种方式不但几近于偷,而且还是夺人所爱!但好歹这也是养鸽子的人们之间约定俗成圈里通行的潜规则,即便是被人发现,顶多给对方说几句好话而大多会不了了之,大打出手的少之又少。有的还会因为这样尴尬的不期而遇而成了不打不成交的鸽友。

说到捕捉鸽子就不得不提邻居老三儿叔。邻居老三儿叔是岳父远房族弟,他不但是岳父最亲密的鸽友,同时也是岳父抓鸽子的铁杆儿助手!据说这位老三儿叔有一门秘不外传的独门绝技:即鸽子不论飞得多远多高,只要让他瞄上一眼,他就能将鸽子的行将憩息地判断个八九不离十。就凭这一点独门绝技,生性孤傲的岳父将他视为最铁的鸽友加兄弟。他享有来岳父家随便抽烟,随便喝茶的特权。当然,如果能帮岳父捉到一只好鸽子,比如信鸽,还可以就着油炸花生米和凉拌黄瓜、西红柿拌白糖,间或一小碟儿猪脸子肉,喝一顿原装的、某大队业务员孝敬岳父的、正宗的沧州狮子大曲。

除了这个独门绝技,老三儿叔还刮得一手好鸽笛,他刮的鸽笛,声音又响又脆,能传很远很远。把这么好的鸽笛绑在最喜爱的鸽子的尾巴上,可以根据鸽笛不同的声音正确判断出哪只鸽子快回来,哪只鸽子离家的远近高低,甚至可以判断出哪只鸽子飞行的速度。因了这些原因,老三儿叔他无论何时何地,也不管干着什么活儿,只要听说哪里有鸽子出没,看到鸽子的影子,听到鸽笛的响声,会立马扔下手头儿活计,以第一速度,第一时间告知岳父。这时候的岳父,也不管是正下着象棋,还是正躺在床上睡着懒觉儿,哥俩儿遂拿着捕捉鸽子的包括网子在内的专业工具,迅速奔至鸽子觅食嬉戏的附近,以极其专业的战斗姿势迂回到不被鸽子发现的地方。先是找一个空场儿,再仔细地在地上撒上鸽子最爱吃的高粱,然后将网子固定在用锤子揳进土里的几个木橛子上,这样一个精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就算完成了。随后两个人分头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往布置好的罗网方向驱赶鸽子。鸽子性贪吃,警惕性较差,智商在飞禽里面亦属于中平。况且眼前又是它们最爱吃的高粱,而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鸽子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有时候比较精明的鸽子也隐隐觉得那是猎人布下的陷阱,它们或者是在附近逡巡观望,或者是装作对到嘴边儿的美食不屑一顾,或者是飞到空中作战术性侦查,或者是逼迫最软弱可欺的鸽子前头趟雷,几经徘徊踌躇,多次思想斗争,最终还是禁不住网下那美食的诱惑,铤而走险,以身试网。其结果肯定是成了蛰伏已久、静心屏气、久经沙场、费尽心机、张网以待、志在必得、不见鬼子不挂弦儿的岳父哥俩儿的网中之物。

岳父养的鸽子的来源,大概不外乎以下这几种方式:一、购买;二、交换;三、自己的鸽子孵养;四、捕捉;五、亲友赠送。
在早年物质匮乏的年代,用本来就少得可怜的钱去买几乎毫无经济价值与实用价值的鸽子几乎没有可能。但岳父家里一则生活比较富裕;二则他会省下自己的烟钱乃至几天的生活费去买一只他心仪已久的鸽子;三则他是这个大家庭里挣钱的顶梁柱。所以在他欲买鸽子的时候人们采用了默认的态度。

而大多时候则是和鸽友互相交换。有道是“换换货,两家乐”嘛!既然是两家乐,何乐而不为?其交换方式是,要么一换一,要么一换二,这要视交换双方鸽子的品种、品相、个头大小、肉多肉少等具体情况而定。为了使自己的鸽子队伍不断发展壮大,岳父他可谓绞尽脑汁!

既经济又快捷的方式还是让自己的大鸽子生养小鸽子,这就需要给鸽子们营造一个较为舒适的生活环境。为此,岳父他老人家不辞劳苦,亲手在向阳的屋檐下用桔杆儿、木棍儿、竹片儿、麻绳儿等物件儿搭建了一溜鸽子窝。鸽子窝既有小独间,又有大通铺。每个窝里还要铺上一层柔软的麦草,这样既暖和,又能防止鸽子产蛋时不慎摔破。母鸽孵化的日子里,岳父总是一日数次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去观察孵化的每个细节。算计着快破壳而出的时候,岳父则将鸽蛋与母鸽安排在一个专门的小独间里,升级为特级护理,精心呵护照顾,深怕毛手毛脚的其他鸽子一不留神伤害了行将诞生的小生命。

因为知道岳父喜爱鸽子,亲朋故友不管什么方式,但凡捉到了鸽子,总是及时地给岳父送去,岳父也乐于享受并逐渐习惯于这种形色的孝敬与馈赠以至成瘾。但是否已瘾成癖,我们不得而知。记得去年秋天,我从外面回来,刚要上楼,一眼发现楼梯口一只银灰色的鸽子,大概受到我的惊吓,这只鸽子竟然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进了楼道储藏室。储藏室又窄又小,那只鸽子岂不是自投罗网,成为瓮中之鸽!事后我分析这应该是一只迷路受伤、筋疲力尽、又渴又饿的鸽子,所以我没费多大力气便将它捉住,并把它放到一只大纸箱子里暂且安身。当我将小米和水放到鸽子旁边时,这只鸽子看来是真的饿急了,大有即便死了也不当饿死鬼、吃饱了再说的意思,看到了食物,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把小米吃了个精光,随后又把大半个脑袋伸进水碗将水喝了个一干二净。然后抬起头来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盯着我,似乎意犹未尽地对我说:“没饱,再来点儿!”这时候,孙女、孙子放学归来,姐弟俩看到箱子里的鸽子兴高彩烈,乐不可支,争相给鸽子一次又一次喂食喂水。不满三岁的调皮的小孙子更是用一根小木棍一次又一次去拔拉小鸽子,一边拔拉还一边发出欢快的恐吓声,吓得小鸽子一边咕咕叫一边拼命往箱子的一角儿躲。我故作严肃地对两个孩子说:“鸽子是人类的好朋友,我们不能伤害它!”我的表面的严肃与天生的黑脸对两个孩子极具震慑力,于是小孙子很快停止了对小鸽子的攻击。当听说很快将鸽子送给太姥爷时,两个孩子显然极不情愿,纷纷表示强烈抗议。但一则知道老人家极其喜欢此物,二则我们的确不会饲养,权宜再三,遂趁孩子上学之际将鸽子送到了岳父家中。

岳父养的鸽子少时十几只,鼎盛时期达到三十余只。它们在岳父的精心喂养下幸福地生活着,它们快乐的同时也给岳父带来无尽的乐趣。岳父最爱看的场景是几十只鸽子踊跃飞奔出窝,一起翱翔天空,扑天盖地,蔚为壮观!这时候的岳父便会双手插进袄袖里,眯着那双不大不小却充满睿智的眼睛,目光随着鸽群的呼啸雀跃而怡然自得,陶醉其中。这也大概是他每天最幸福的时刻。

但鸽子多了,问题也随之而来。原来搭建在老房子屋檐下的鸽子窝也随着老房子的拆除而消失。于是,岳父便在盖完新房后着手在院子的西南角迅速启动了搭建鸽棚的宏伟工程。先是如以往一样在西屋檐下搭好鸽子窝,然后又将废弃的破网和几块破旧的木板牢牢地固定在几根深深埋在土里的木柱上,木柱上方又扣上了半新的石棉瓦、这样便迅速地给鸽子们建了一个新家。这个新家宽敞明亮,冬暖夏凉,通风透气,视野开阔,既便于喂食,更便于欣赏。还有多年前生产队里喂小猪儿时木制的饮水槽、城里的儿子替换下来的洗澡盆改装的食盆、以及节能开源照明电灯等先进设备,更关键的是这个近乎现代化的鸽子棚还与西偏房相连,白天或天气好的时候鸽子可以在棚里玩耍,冬天及天气不好时则飞进温暖的西偏房休憩。

最有趣的应当数早晚两次的放风。岳父在上班前总是尽早地将鸽子棚的门打开,憋了一晚上的鸽子这时候便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倾巢而出。它们呼啸着、欢叫着、盘旋着、雀跃着,争相呈现着自己的美丽与芳姿。但时间不久它们便会自觉地相继结伴而回,因为它们知道这是主人给它们进食的固定时间。岳父会在鸽子们表演空中芭蕾的间隙把昨晚的陈水倒掉,换上新鲜温水。等到鸽子们一飞回来,他便一只手提着盛着各种杂粮的篮子,一只手不断地把食物洒向争相觅食的鸽子,嘴里还咕咕地叫着,提醒那些不认真进食的调皮鸽子们。但最费心的还是要照顾那些老弱病小。这时候岳父会不厌其烦地抓起一只生病的小鸽子,一只手轻轻地捏着小鸽子的翅膀,另一只手抓满小鸽子最爱吃的高粱送到小鸽子的嘴边儿,以便于小鸽子尽快尽量地进食。最令人操心的还是那只白脖子黑毛的鸽子,半个月前不慎弄断了腿,岳父则像一个医术高明的外科医生,找来了云南白药、纱布、绷带,还有几支牙签儿。先是将云南白药轻轻地点至患处,然后又小心地裹上纱布,用绷带将几支牙签固定好,这样一个简单而又完美的外科手术就很快地顺利完成了。

岳父一生不知养过多少只鸽子,也经常念叨“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一顿”这句老话儿,但他却从来没有亲手杀过一只鸽子而一饱口福。有鉴于此,我们也故意地偶尔打趣他老人家,激将他杀几只让儿孙们吃,而他总是笑迷迷地连声说:“好,好,等它长大了,等它长大了。”

记得有一天,电话里传出岳父熟悉而又略带亢奋的声音,说是让我们去吃鸽子肉。哇,破天荒呵!我们虽然不很相信,但还是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杀奔过去。一进院子,果然闻到诱人的、浓浓的、不同往日的肉香。问岳父为何会舍得大开杀戒。不等岳父开口,一旁的岳母抢着说:“你们以为他真的舍得宰他的宝贝呀?那是一只受伤的鸽子,个人不小心又从窝儿里掉出来摔死了,这么多人一只鸽子怎么夠吃?干脆又杀了两只鸡,炖在一起,算是让大伙尝个鲜儿!”肉端上来了,细心的妻给岳父找了一块鸽子肉夹到了岳父碗里,岳父立刻若触电般飞速夹了回来,说:“我不爱吃,你们吃吧!”

岳父于今年正月十四不幸去世,几十只鸽子望着满院前来帮忙办丧事的人们,不知所措地挤在一起咕咕叫个不停。它们怎么会知道疼爱、关心、喂养它们的主人已于凌晨遽然长逝!倒是我寄养在岳父家里的那只京巴串儿,似乎知道天天给它喂食端水的男主人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呜咽着伏在岳父的棺下久久不肯离去。值得欣慰的是:善良、孝顺的妻兄亦或是藉以寄托对岳父的无限哀思,亦或是真心疼爱这些失去故主的生灵,依然朝九晚五、雷打不动地精心喂养着这些鸽子。

据细心的人们讲,每天的早上和傍晚,肯定能看到一只又一只鸽子连二连三地从岳父的院子里腾空而起。它们飞过村庄,飞过田野,飞过德惠河,义无反顾地一直飞向西北,飞到一片尚未成材的白杨树林上空,几度盘旋,几度徘徊,声声哀鸣,不绝于耳。杜鹃啼血,不忍卒看!而那下面正是它们业已故去的主人的新土未干的坟墓。

岁至仲秋,西风渐冷。黄叶匝道,秋雨凄悽。身在异地,愁肠百结。北雁南飞,归心似箭!我想,我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买几只一飞千里、志存高远的信鸽,上面绑满我与家人的思念和泪水。我坚信,这几只信鸽一定会飞到很远很远的丰都,为我捎去对岳父母的无尽的、永远的哀思……
(谨将此文献给我逝去二百天的敬爱的岳父母。戊戌仲秋泣血于古洋州寒馆。)

作者简介:郝东亮,男,1965年1月出生,庆云县大郝村人,自由职业者,庆云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体育、音乐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偶写小作自娱,有作品发表于《庆云报》《庆云文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