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城故事会主讲:刘志尚
车车灯夫子傅二哥
利川作家 /刘志尚
一
玩车车灯的傅二哥,在县城大东门也算富家子弟,他爹傅瓦匠一生养了八个子女,就老二是个独儿子,其余就是七仙女。下面六个妹妹叫二哥,满街的年轻人为占便宜,拿他当“舅子”,都跟着喊“傅二哥”。二哥爹傅瓦匠不是做泥瓦工的,却是泥瓦匠们奉为师爷的掌坛师,烧瓦的掌窑师父。一窑瓦进窑炉点火后,能不能烧出上铀的好瓦,全凭掌坛师看火候,出窑是发亮的青瓦,一定卖大价钱。若差迟一点,烧出的是红瓦那价钱就损失一半。故泥瓦匠们必高价请老傅师掌火,装窑点火前还得杀鸡焚香敬鲁班师祖,再由掌窑师口吟咒语,待到所定吉时,掌窑师一声令下:“点火!”窑门投进火把,顿时燃起熊熊烈火,方才封了窑门。老傅师父凭这手一绝活为他赢得丰厚的收益,不但在县城大东门置了房产,还在老家乡下购了一桩田地。傅二哥从小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上小学时常逃学看川戏。十六岁娶了媳妇,由婆婆妈领着儿媳妇开酒店,二哥却成天看川戏、坐茶馆,玩票友,扮花旦。每年春节出灯,这车车灯的“心子幺妹”就由傅二哥男扮女装当新姑娘。那云盘脸蛋的扮像,那欣长腰细的身段,维妙维俏的唱腔和嗓音,一招一式活灵灵的花旦。连他妈和媳妇观看车车灯,从不相信那扮“心子”幺妹的就是傅二哥。只有他爹见了长叹一声:“家门不幸,出了戏子。”1949年利川解放,大东门的车车灯改由洪芝等一般女子主演,车车灯要傅二哥教习,又还要一个车夫子,于是他就成了车夫子的角色。打那以后,政治运动多,街政府宣传活动也多,傅二哥成了街政府宣传的积极份子,认识上上下下的大小干部,也知道许多政策。俗话说“家有浪荡子方知门外事。”到土地改革时,傅瓦匠家乡突然来了两位背枪的民兵,要抓老傅瓦匠回乡开斗争会。老瓦匠的女人拖着丈夫不放,几个女儿围着哭成一团糟。有人赶忙到茶馆喊傅二哥,傅二哥一脚踏进自家的堂屋,面对乡下来的民兵,学着南下干部广广腔(普通话)的语气质问:“你们凭什么进城抓人?”民兵一看这人身穿四个兜的中山制服,上口袋还挂着钢笔,手里拿着一支点燃的纸烟,以为是大干部来了。一个民兵掏出一张纸条恭恭敬敬地递到傅二哥手中,傅二哥一看那张写有文字的纸条却没盖公章。傅二哥把纸条退给那民兵说:“这位傅瓦匠,他是本县工商业者,政府早就下了公文,不准进城抓工商业地主回乡斗争,他在乡下的田地房屋交由农会土改就是了。若要抓他回乡,你们得到县政府拿盖大印的公文才得行。” 这一下子把两个民兵镇住了,放下傅瓦匠就回去了。老傅瓦匠这回才领略到自己这不务正业的儿子还有真本事。二傅二哥是街政府的极积份子,每当选拔干部时,就因为他爹挣的一顶地主帽子,看着的好事就黄了。1958年,街道成立人民公社,要办幸福院。美其名为幸福院,实则就是孤老院。全镇的孤寡老人集中在一起生活,这院长谁来当?凡是有政治前途的人自然不愿干,有一定身份背景的人哪会做这伺候人的差事。镇长问傅二哥愿不愿干?傅二哥想反正大小也是个官,一口答应了。傅二哥走马上任,30多个孤寡老人集中,地点选在南门街背后一栋多年杀猪宰牛废弃的老房子,所幸这地方南靠客车站,西临利柏路。傅二哥把后面的房屋整理出来给老人住宿,前面临街开一家餐饮门市,孤寡老人中大多是街上多年卖小吃、餐饮的。就利用身体硬朗,有看家本事的孤寡老人,早晨卖桂花糕、喜沙油糍、油炸面窝、糊汤豆皮、大汤圆。中晚饭卖合渣、猪碎汤锅、蒸扣碗、蓑衣饭。三伏天还卖根巴粉、凉粉、冰粉、凉水捞糟......。生意红火不说,因为是幸福院的门店,税务、工商免收税费,幸福院有收入暗地里成了“殷实户”。1961年困难时期,城关镇一下子送来20个饿得浮肿的孤寡老人到幸福院,3个月就养好。幸福院的生活好,连县城的机关退休干部也申请到幸福院养老。被县民局评为先进单位,并纳入民政局与镇政府联办,改名叫“民政福利院”。依然由傅二哥当院长。福利院最难办的事就是送老归山,死了老人安葬费是定死了的,这墓地、棺材、抬灵办丧的开销,管得不好就差一截。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抬棺材、挖井埋人的农民光给钱还不行,得供吃两餐酒饭,粮食指标紧张,机关单位摊上办丧事都辣手,偏这事让傅二哥办起却得心应手。傅二哥与岩洞湾那一方的公社干部、社员群众的关系,可以说是拌得车罗罗转。埋人用地指个地方就行,墓地也不花钱,就请那小队的干部和抬灵、挖井、垒坟的社员来坐夜吃饭,第二天人埋后还请吃早饭。傅二哥能以福利院的名义到商业局开条子买猪大肠、猪脑壳和白酒,办酒席肥肠海椒面蒸扣碗、冷盘猪头肉上席是“帽子货”,一桌一瓶白酒。农村人好不容易打个“牙祭”,走时还一人发一包《大鸡公》香烟。公社干部和社员对傅二哥刮目相看,办丧事全力相助,就连易发魁的锣鼓班子也是随喊随到。傅二哥在街上的一般朋友少不得拿他开心,也试试他对孤寡老人的服务态度。乘着一位孤老去世,上山安葬的那天早晨,抬二班子的龙杠套好,杠子上了肩,易发魁班子的锣鼓也敲响了,就是抬班的人杵着打杵不开步。总管装模作样地喊:“傅院长,今天是啥子事没到堂,抬二们不动步啊!”抬二们齐声应道:“孝子不答理,这丧懒得抬!”傅二哥连忙装烟说:“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亡人无儿无女是个孤人啦。”总管一句接过来说:“你这院长就是孝子嘛!该你披麻带孝,抱灵牌子。”傅二哥只好披麻带孝把灵牌子抱起,朝棺材下跪,抬二班头这才喊起身号子,灵棺摇动起步。 出灵走出街道,进了乡间小路。抬二班头看到前面有滩水挡路,故意喊一声:“谒着!”抬二们打杵一竖,棺材停了,此时孝子得回身面向棺材下跪,刚好就是那一滩水凼,旁边的人故意将傅二哥按着跪在水凼中,待到抬二们唱起号子起步,傅二哥起身前行已经泥水湿了半截裤子,正值初冬,傅二哥冷得双脚发抖。引得送葬的人哈哈大笑。易发魁为傅二哥打报不平,发话骂道:“你几爷子玩笑开得太过火了!”抬二们喊着号子表扬傅二哥,班头领唱,众人附合:傅院长真是风格高啦,哟哟火哟火嗨!孤寡老人有依靠啊,哟哟火哟火嗨!生老病死有人管啦,哟哟火哟火嗨!他为人民服务立功劳啊,哟火嘿!福利院长真不好当。文化大革命中,城关镇政府被点火兵团周司令接管,在一次学习班上,周司令点名说:“全镇的革命形势大好,就是福利院不讲阶级斗争,让一个地主子弟当院长。”在福利院养老的古木匠当即站起来反驳说:“你别说人家是地主,他是给咱工人阶级、贫下中农当孝子贤孙。孤寡老人在生端屎端尿,死了披麻带孝抱灵牌子。周司令你愿干,就选你当院长。”一席话顶得周司令无话可说,从此再不提福利院的事了。傅二哥很庆幸,若不是当了这吃亏受累的福利院长,文化大革命中也和街道上其它出身不好的家庭一样,肯定要上山下乡滚一遭。三打倒四人邦,县城召开庆祝大会,傅二哥又和洪芝一班姐妹唱起车车灯,参加庆祝大会。文革10年一晃而过,终于到了百废待兴的时候。城关镇改名都亭镇,都亭民政福利院得到县民政局的重视,要扩大规模。镇政府决定在小东门外关东村征地新建,傅二哥知道这靠车站临大街的老地方是一块寸金之地,于是对民政局和镇领导建议说:“新修福利院做老人的生活区,这老地方作福利院的服务部,收入用来补充福利院的经费不足。”傅二哥表示,把福利院多年积累的30 余万元存款拿出来,不要上级增加投资就能重建民政服务部,县民政局和镇政府一听有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当即拍板。于是镇政府负责征地,县民政拨款用于福利院建设。傅二哥先请县建筑公司拿预算,容纳150人的福利院的总投资。傅二哥一盘算,若把包工包料变成自己采购建筑材料,关东公社的建筑队手艺不比县建筑公司差,就是没有进城包工的资质,工价却低三分之一。傅二哥跟关东建筑队经理一商量,关东建筑队便以占了关东的土地,就得承包工程为理由,向镇政府和民政局提出来,自然顺理成章,签了建筑合同。傅二哥采购钢材、水泥,到县物资局要了平价指标。傅二哥两套“锣鼓”一起打,利用新福利院的平价钢材、水泥指标,两个工地先后施工。关东建筑队为显示建筑实力,也拿出真功夫,一座崭新的福利院建成后,县民政局、镇政府组织验收,都交口称赞。旧福利院改建依然由关东建筑队施工,在利柏路一栋五层楼的钢筋混凝土洋房落成,改名“都亭镇民政服务公司”。增加了客房、餐饮和日用百货门市。开业后,正逢知青返城高峰,民政服务公司成了县民政局和都亭镇安置回城知青的就业点。1986年利川市成立后,都亭镇改称都亭街道办事处,傅二哥还是一肩挑两头,即当福利院长,又当民政服务公司经理。依然年年是州、市民政表彰的先进单位,傅二哥也年年都上光荣榜。光阴似箭,傅二哥到了退休年龄。市民政局决定都亭福利院由都亭街道办事处主管,任命新院长。都亭民政服务公司更名“市民政宾馆”,由市民政局主管,派了一名股长出任经理。傅二哥人在都亭福利院,由市民政拨退休工资。四傅二哥退休后,反成了大忙人。他操办红白喜事的能力乃是大名鼎鼎,无能市直机关、厂矿,街道居民有了红白喜事,总以请傅二哥当总管为荣。傅二哥也乐意服务,只是座阵指挥,动动嘴,跑腿办事自有一邦中青年照应。唯有选择墓地,非傅二哥动驾不可。改革开放后,老的风俗旧习惯一下子还古了,办丧事要打绕棺、开路,还要请阴阳先生择期看地,方才安葬。随着农村土地承包后,要在附近山坡的土地上埋人,那墓地竟成了有钱难买的风水宝地,只有傅二哥出面协商,阴阳先生才能选中孝家如意的坟地,这坟地的承包农户看在傅二哥多年的面子上才答应出让土地埋人,孝家交钱立据后才算达成协议。自然那布置灵堂、开路道师、打锣鼓、唱孝歌、抬灵棺的各路班子的包头,都把傅二哥当财神,就连卖花圈、火炮的也少不得投靠到傅二哥旗下。 天有不测风云。傅二哥正当宜养天年之时,却被一件事突然击倒。原来这市民政宾馆成了独立的法人后,临到企业改制时,己经债台高筑,只得出卖资产,安置下岗职工。早有一位建筑老板看中市民政宾馆这块黄金宝地,出资收购市民政宾馆,双方很快签约成交。近40年的民政服务公司(宾馆)一下子江山易主。消息传到傅二哥耳里,初时半信半疑,于是到福利院去打听。一位从民政宾馆下岗的职工正好在福利院打工,向傅二哥一五一十讲了这桩交易的内幕,证实消息果真如此。气得傅二哥当胸两拳说:“那是我们孤寡老人创办的家业呀!就这么让他们卖了,这边福利院也有一份啦!” 说着身子一歪,卟咚倒地。福利院的医生忙叫人把傅二哥抬到病床上输氧,一量血压,急忙叫救护车,转到市人民医院。数天之后,傅二哥还是跨鹤登西。福利院为傅二哥举办了最隆重而热闹的葬礼,一街人闻讯蜂涌而至参加悼念,都说傅二哥是为民政宾馆呕死的。 傅二哥不愧是一位众口称赞的福利院长,但很少人知道他还是利川城车车灯的传承人。 2020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