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晓静 海的诗人 梁翠丽
清风是我兄弟。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在作协组织的一次小型会议上。他是另外一个主席的朋友,介绍自己时,他有点羞涩,说自己就是地道的渔民,或者说是个鱼贩子更贴切一点,偶尔写点古体诗。他说这些话时,并不如印象中的渔民一般,粗声大气地说话,洪亮的嗓音,仿佛是海里的涛声。他不,他很平常,说话甚至有些嗫嚅,但我能看得出,他的涛声在眼里,他眼里有光。我一向对眼里有光的人心怀好感,更何况一个过了不惑之年的渔民。除了眼里那缕澄澈的光,他在长相上,也看不出丝毫渔民的特质,倒像是一个普通的农民,质朴再质朴,但与古体诗的古雅与疏离,似乎也不那么相搭。 会议结束之后,我们一起吃了饭。他喝了酒,我注意到了他的酒风。不需要劝,轮到他,说喝多少就喝多少。并不多话,偶尔说一两句,也无非是“酒如何好喝,菜如何好吃”,绝不谈诗,更不说渔民生活。我试着探索我关注的两个点,比如鱼贩子的生活情况,再比如,如何爱好写诗。他似乎完全没有觉知一般,只是低头喝酒吃饭,不说话,偶尔浅笑,确实害羞。 文人相约,酒后最为欢愉的不过是一场清雅的手谈。几杯薄酒之后,大家来了雅兴。有的朗诵,有的唱饮,颇有些“酾酒临江,横槊赋诗”的古意。与他相熟的朋友,就让他临时起意,来一首古体。正合我意,我打量着这个不像渔民的渔民诗人,心里多少有些揣度,到底他有什么让人想不到的才华。他抿了口酒,脸颊微红,嘴角的笑意只一点点而已,近乎平静的那种,像山涧的清泉,眼神里的光,却格外鲜明。打量了席间的几位女子,说,几位美女得罪了,略一沉吟,即赋诗一首:兰心蕙质多灵秀,豪迈大方真性情,潇洒自如风女子,端庄典雅月先生。短短四句话,便把到会的几位女性作者的形象绘出。 “端庄典雅月先生”,那是写我,他那会儿刚知道,我有个笔名,叫紫月婵娟。恰好,我那天穿了民族服饰。大家瞬间哈哈大笑。他在短时间内把我们几位女作者的特点把握得很到位,不得不说,他殷实的外表,确实藏着一颗敏锐的心。
后来,与他接触多了,便了然了他的性情。他是地地道道的渔民,从一开始就是。因为写诗这一外在的能力,我反倒忽略了他骨子里的渔民品相。坦率、真诚,是他最鲜明的性情。有一次,天刚蒙蒙亮,我就接到了他的信息。问:姐,我收海参,今天收到了一点野生海参,绝非养殖,您要不要,要的话,我就不卖给别人了。听得出来,他清亮的声音里,不含杂质,只些微有些兴奋,那是意外收获的正常反应。我知道近年来,因为海参养殖的迅速发展,已经很难找到纯粹的野生海参了。能遇到,需要机缘。还没等我开口说是否要留,他似乎早就知道了一般人们交往的基本规律,说,姐,卖给你我不赚钱,多少价收就多少价给你。我没必要在这么几斤海参上赚钱。我自然知道他是不善于亦不屑于说谎的人,我也喜欢渔民那种“说出去的话,就能砸个窟窿”的诚实与诚信。当我告诉他留了这几斤海参,他高兴地笑了,说,我给你处理好了,改天你有时间过来拿。自然是去拿了。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海参还有参肠,参肠的营养价值不比海参差;海参还有籽,叫参花,营养价值更高。他说,有参花、参肠,都帮我处理好了,单独放在一个袋子里,吃的时候,可以随意。临走的时候,少不得给我给我带上几条刚从海上收来的新鲜鱼,说让我尝尝鲜,嘱我以后买海鲜不要去别家,找他就好。 他做生意很多年,一直这么直肠子,与好朋友从无计较,赚不赚钱,没那么紧要。我因为喜欢这样直接无碍的性情,与他逐渐交好起来,又因为他心里对这个长他几岁的、“有点学问的人”产生的自然钦佩,不久,就从喊我老师到喊我为姐姐。我也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样的称呼,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突兀。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胜在频率。频率是不需要刻意寻求的,有时候,一念之间,就可以达成某种默契。后来每次作协有活动,不用收海鲜的话,他必定参加。有时候即便要收海鲜,也会攒了时间参加。我们也越来越熟络起来,隔一段时间不见,甚至还会想念。他说,喜欢和我们这一群人在一起,有意思,也有意味。我有时候会问,渔民呢,渔民是什么?他说,我们天天在一起,很熟悉,而作协这些朋友,让他看到生活别处的光,他喜欢。禁海的季节,他比较悠闲,不时会约我们一伙人去他那里小酌,必定是他抢先买了单,抢先根据每个朋友的饮食习惯,定了菜谱,竟然没有一次让人失望。 他的细腻与仗义,在圈里也日渐被人认可。但是说到诗歌,他仍旧和他作为鱼贩子的本色一样,总是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不出他有什么积极或者想要做啥的痕迹。每次问他,他会说,诗写得不好,就是个乐子;鱼贩子这件事,也不是非得赚大钱,够吃够花,一切都刚刚好就够了,不用焦急。他平静的脸上,微微透出的欢喜心,让你确信,这不单纯是他的心意,更是他生活的轨迹。处处闲负手,处处得逍遥。后来,在我们一行人的引导下他开始在圈子里写诗。他说,他的诗也是不讲究的,想到哪里,哪里就是诗了。我看了他写的诗,似乎就是打开了一个富有诗意的渔民的一扇门。比如他写垂钓的渔夫:雾起青山淡,风和大海平;逍遥双燕子,自在一钓翁;看到海边闹海的儿童,又写:白衫儿,黑短裤,两只小手闲不住,满脸淌汗珠;续鱼饵,挂胶丝,长杆甩向水深处,半空挂玉兔。这些诗的安静与隐逸,凭谁也是读得出。而我逐渐认为这不仅仅是他的诗,更是他人生的皈依之处,尽管他一再说自己是个大老粗,是个鱼贩子。他总和我说,自己的底子薄,只是个初中生,饭后茶余,还喜欢点文字,有机会认识我们这些正经写字的人,觉得很荣幸。诗写得不好,自己是知道的,所以,也没打算获名获利,不过养了自己的一处闲心。 但熟悉文字多年的我,却看到了他文字非凡的生活底气。于是就鼓励他多写多练,甚至为他带去了诗词鉴赏等专业书籍。他很开心,自然也读得用心,进步也快。不久,他的诗歌就获得了同行的认可,渐渐地,见报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了。与他交好的几个文友,都暗暗为他开心。每次看他在微信圈里发的诗歌,定然也是仔细看了的,但极少点赞。偶尔点赞一回,他必定私底下问,姐,您点赞了,可是这首诗写的还不错?之前他征求我的意见,我从专业的角度,提出来让他去掉“打油诗”的创作习惯,他深以为然。坦白说,我心里多少有惭愧的,愧对他的信任,诗作自然是看了,但说到写古体诗,我并无十足的经验,更谈不上对他有指导意义,于是就鼓励他写散文,至少我们可以在同一领域探讨一些更实际的问题。他于是写了《安叔》一文,却让包括我在内的同行们发现了他极高的写作天赋。《安叔》的写作并不奇特,只是一个和他一样的渔民。安叔下海,他收鱼,彼此搭档,走过了一段时光。可那种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白描,又确实令人过目不忘。我想,那是安叔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每个人眼里的世界,只会看到与自己相应的那部分,一个作者写出来的必定也是与自己生活、与自己的心意相通的那一面。他笔下的安叔,是个“玩了一辈子小海,家乡那片海域,海底哪里是泥,哪里是沙,哪里有礁石,哪里有趟沟,都在肚子里”的人,他仗义又诚恳,仗义地如同海里的浪。海浪最美的地方不是退却,而是风来了,迎风而上扬起的浪花。 安叔耿直,不畏权贵,面对他人的威胁,他能够送一箱子海蟹给他,丝毫不打折扣;他诚恳地生活着,如同海里那些黏在石蹦上的海蛎子,结实地撬都撬不动。他为了守住自己的生活,晚上会睡在冰冷的舢板上;择虾猴子,手甚至被虾猴子壳舔得连皮也没有了;遭遇海风怕丢网,就一个人上演了“老人与海”的故事,引得人无限唏嘘。可就是这样的写实,让我看到了他诚实与坦率酿出的一碗好酒,喝下去,透心地清,透心的静。相比较那些没有真诚感的文字,我更喜欢这类泥土里绽出花的文字。欣喜之余,就更加鼓励他多写涉海题材类的文字。他赧然一笑,说,姐,我就是写着玩的,你真当我是大作家了?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果然在我的预料之中。他的坦率、仗义,如安叔同出一辙。他说,我不惯着那些欺负别人的人,做人得有良心,做人也得坦诚以待,没有这些,写多少文字有什么用?于是我行我素,颇有“仰头大笑出门去”的豪迈。 一个人表现出的仁义,多半与他的善良有关。生于斯长于斯,他熟悉海,熟悉以海为生的各种人。常年与他们打交道,自然而然产生的各种悲悯,让他自动地拿起了笔。所以,他的作品,无论诗歌还是散文,都表现出浓郁的“海味”特色,让人从作品中闻到一股潮潮的海气。他的散文《出冰》,是他的生活,也是别人的生活。每天清晨,他老早起来收完海鲜之后,就去朋友的厂里工作。那份工作,就是在冰库里“开着吊车把冰模吊进脱冰池,然后反复吊起落下,让水进入冰模和冰中间慢慢融化,把冻好的冰倒出来”,虽然工作程序简单,但因为有一帮与他共同进退的“兄弟”们,也不觉得辛苦。也是在这里,我们跟着他认识了佤族小伙尼本,一个“干活麻利,也不偷懒”的人;还有老王,一个“脾气好”、“肚子大”、颇有些滑稽色彩的人;更有小田,一个“裤子永远也提不上的胖子,摇摇摆摆的像只企鹅” 。他称他们为兄弟,每每食堂里没饭,他总是不着痕迹地召唤他们一起去吃饭,就好像在家里一样那么自然。他和我说,姐,这些人虽然清贫,但舍得吃苦养家,对别人的不好,从来不吭一声,好像根本没有事一般。他很受触动,会尽力护他们周全。我看了他的文字,亦不吭声。我知道他就是另一个安叔,是个妥妥的渔民,骨子里有海味儿,身上带着大海的呼吸,即便是文字写得很好,他确实还是个渔民。他们本身就是大海最好的诗篇。 代言大海是难的。而清风,我的兄弟和他的兄弟们,代言了海。他们不用写诗,不用说善良,不用强调真诚、不用学习仁义。不用,他们从来就不用。他们本来就是。他笑了,说,这些词,都太美好了,与我们无关。活在语词里的人,注定不会了悟海的真意。就像他说的,渔民,只过与自己相关的生活,守着自己的日子,出海就出海,出冰就出冰,喝酒就喝酒,骂人就骂人。我相信,那是他最真实的生活。写至此,他来了信息,说,姐,来天鹅湖看天鹅吧,他明天会守在天鹅湖。原来,他又接受了一份新的工作,业余时间成为林业局的义务守林人。最近,他负责的工作就是看护好远道而来过冬的天鹅。因为耿直,鱼贩子的收入,并没有让他富裕。安叔说,他是个宁可不赚钱也不丢良知的渔家汉子,并不如其他人一样,赚得盆满钵满。贩鱼之余,他只能遇到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以补贴家用。但作什么工作,他都安心,从不听他抱怨一句。他说,留了螃蟹给我,并准备了素食。我似乎已经闻到了含着家里味道的饭食了,就好像他之前过年时为我准备的鸡蛋一样。记得那时候他说,自己家里养的鸡,没有添加,家里人分着吃就好,不卖。不用拜把子,我们已然确乎是亲姊妹了,且业已久远。
此文收录在作者最新散文集《蔚蓝色的记忆》
梁翠丽,女,山东作协会员、荣成作协副主席,山东省茶文化协会副会长,威海市文化名家,以散文写作为主兼以文学评论,现供职于威海海洋职业学院,从事文化教育与管理工作。
其他金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