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耀叔
文/ 博泓
在深夜,总想起老屋。想起了老屋,就常常想起儿时的邻居老耀叔。
老耀叔是个鳏夫。剃头为生。
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村里仅老耀叔一个人会剃头,而我的小光头,每个月总得去他那里摸刮一次。
天刚亮,我和村里的顽童赶着鹅走向田野的时候,就远远地看见老耀叔挑着剃头的椅子和工具,悠颤悠颤的走向村头……而傍晚鱼塘里孩子们打水仗的时候,就有几个小家伙的头光滑光滑地在粼粼的水波上钻动着。那些钻动的头,也远远地看见老耀叔挑着夕阳归家。
其实老耀叔没有家。孤身住一间低窄的老屋。老屋前面是铺着碑石的小巷。现在回忆起来,这个石巷,该是他心中温馨的家园了。
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屋后的这条老巷就热闹起来了。老耀叔开张了他全村最古老的工夫茶具,泡上了他用工钱买回来的凤凰香茶,让闻惯茶香的想听新闻的憋了茶瘾 的男女老少围着他坐在老巷的石板上品尝乡间淳朴的生活……
我懂得回味工夫茶的苦涩和甘香,就在这条老巷上。
老巷的茶香,总和民间古老的故事,美丽的歌谣一起飘荡于夜空里。
讲不完的故事,都是每个喝茶的人天天带到这里的。而诵唱潮州歌册,却是老耀叔和邻村的寡妇牛婶的专长。数不清的黄昏和夜晚,我就是浸泡在这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一本又一本的歌册中悲伤流泪,惊恐颤抖,欢乐开怀……
现在回想起来,我正是沿着老巷那脚下的一块又一块铺满民间故事歌谣的石板走向大学中文系的殿堂的!而我的文学启蒙老师,该是我的父老乡亲!
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最高兴是我的邻居老耀叔。
他把只有村里最盛大的节日才挂起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祠堂大门上,望着门外月色下闪光的池水老泪纵横。而这个时候的老耀叔,皱纹已经爬满了他古铜色的脸,吧唧着他掉光了牙的嘴巴激动地说:“孩子,在我年轻的时候,村里有人考上秀才、举人,全村的头脸人物都要敲锣打鼓到村头迎接他!那是祖宗的光耀啊!俺这么穷僻的村,你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这辈子能够看上这等荣耀的大事,我死也瞑目了!…… ”
我向来认为是全村活得最孤独最贫穷的老耀叔,原来是乡里最充实最富有的老人!事隔几十年了,这个老人激动的脸一直鲜活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老耀叔病重的时候,我在大学的课堂上写着我的《西厢记》评论。
哥哥托人叫我回村,说老耀叔临终的时候一定要见我一面。
那个下午,我抹着清泪守在这个老人的床边。而那时,他的声音已经十分微弱。
我只听到他夹着咳嗽的呻吟对我说着什么,手里拿着几本书颤抖地递给了我。借着老屋里微弱的灯光,我看到了书名,一本是刘伯温的《烧饼歌》,一本是老子的 《道德经》,还有一本是佛教的《金刚经》。
他早说过,他临终前要把这几本他读起来一直半懂不懂但很有价值的书留给我! 为了安慰老人,我说,老耀叔你会长命百岁的,等你百年之后,我会珍藏并好好读你送我的书的!
我回校后一个礼拜,老耀叔就走了。
走的那天,寡妇牛婶为他唱了一本潮州歌册,念了一个晚上的《金刚经》。
而老耀叔要送我的那几本书,在我回家之前,他的远房亲戚已经把它们卖给了收购旧书报的!
我含着泪再看了老巷一眼,又回到了大学。
我回到大学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查阅那几本书,并囫囵吞枣地通读了一遍。
然后,一个人走到江边狠很地抽着烟……
今天,我的书架上显眼地摆放着《烧饼歌》、《道德经》和《金刚经》。读这几本书的时候,我就想起家乡的老屋。
想起老屋,我就抽空回去看看。
回家了,我就忆起我的邻居老耀叔……
而想起了老耀叔
我的双眼便在乡村的风中模糊了起来…………
(该文发于《潮州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