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爷爷张博和,这个民国时期的大学生,曾经短暂和青年周恩来在天津南开大学同过学,担任重庆北碚兼善中学校长以及兼善公司总经理等职长达24年,婉拒过宋美龄以政府和私人名义的资助。一个真正喜欢流汗劳动而精神丰富的生命者,终生都在苦苦地追求和实践他的教育救国和科学救国的理想。
一、 还是曾经那个青年
“你们去做清洁扫地嘛。”多久没见到爷爷了,1970年我们一家人到北碚看望爷爷。想着爷爷喜欢孙女,一见面还以为爷爷会拉住我们问长问短呢,却没想到爷爷给我们的见面礼就是笑着给我们安排劳动。
80岁的爷爷还是那么清瘦,高高的发际线下面是一双深陷的眼窝,鼻梁骨又高又直,眉宇间透着执着,仿佛还有一丝忧郁,然而看着我们时,又流露出慈爱,还有一种天真和透明。
“哎呀,地上又不脏,她们走了这么远的路,休息休息嘛。” 郑奶奶(56年嫁给爷爷的第二任妻子)出来解围。
“小娃娃劳动好啊,劳动光荣。” 爷爷还是笑呵呵地说,就像曾经给他的学生安排劳动一样。
我们三姐妹面面相觑,瞄了一下四周,就这么两小间屋,地上的确也不脏啊,可看爷爷鼓励我们劳动的眼神,还是拿着扫帚抹布扫扫抹抹做个样子吧,这样爷爷会更高兴呢。
爷爷住的就是那种过道临街,类似筒子楼的公房。听妈妈说,爷爷以前虽担任兼善中学校长、兼善公司总经理等职二十多年,却没有一间自己的私人房产。
“我以前和英国人一起吃饭,吃东西时要闭嘴咀嚼,不发出声音,呵呵。” 大概是听到我们吃饭的吧唧声,爷爷没直接纠正我们,而是笑着给我们讲他的故事。
和爷爷在一起,每每说到当年的故事,爷爷就显得特别精神来劲,眼睛里仿佛又回放出一个年轻的张博和。
“修厕所进门处要拐个弯,这样苍蝇就不会进去,”爷爷给我们讲。
现在的洗手间进门都有个拐弯,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可当时这是爷爷他们经过研究后才发现的。后来听老人回忆说,好多学生慕名来兼善读书,“兼善中学的厕所干净得可以睡觉”也是其中原因之一。
“娃娃小便时经常会打尿颤,记着要咬住牙齿不能松哦。”
爷爷很得意他的牙齿,闲聊时,又教我们怎么护牙。
“你们看我80岁啦,牙齿都好好的,邻居老太太们经常会来看我表演吃干胡豆呢,呵呵。”
爷爷对我们说话从来就是带着笑声。曾祖父是江安县比较有名气的中医,爷爷说的这一护牙“秘籍”,不知是不是从曾祖父那儿学来的。哈,反正直到现在,我也经常这样教给小朋友。后来听洪姨(爷爷继子的妻子)说,爷爷还专门写了个怎么保护牙齿健康的小册子,可惜文革被抄家时,包括爷爷写的诗集等好多东西被抄走丢失了。
70年13岁的我还不太清楚那些政治运动。后来长大些才知道,1950年,爷爷就代表校董事会把兼善中学、兼善农场,兼善餐厅等全部产业都上交给国家了。57年“反右”时,爷爷被划为不戴帽的“右派”被批被整。多次政治运动,他都是挨批挨斗的“运动员”,文革期间达到巅峰,工资被降至20元。这期间,大伯二伯也都是被关牛棚挨批斗的对象。我们家相对来说还算侥幸,听郑奶奶说,我爸妈每月给他们寄了10元钱,这样他们两人勉强得以维持生活。
爷爷对生活好坏都不在乎,但对灵魂尊严的保持却极为看重。环境再劣,吃得再差,他也要尽量维持他的绅士风度,一定得是衣冠整,坐姿正,才开始就餐。不过呀,这让他在后来摔伤后的身体吃了不少苦头。他很关心时事,幸运的是,最困难那些日子总有学生来看望爷爷,有的帮他订报纸,还有学生你两元我三元五元的把钱悄悄塞给郑奶奶接济生活,尽管那个时候他们自己都困难。听郑奶奶说这么多人在困难时期帮助爷爷,虽然我当时还小,联想到外婆给我们讲的一些事,我知道爷爷一定是个大好人。
以前听外婆讲,当初爸爸追求妈妈时,妈妈还是个兼善中学的学生,有个几岁的小妹妹,家里贫穷不堪,外公瘫痪卧床,就靠外婆做点小摊生意艰难维持一家四口人的生活。
复旦大学毕业的爸爸当时是兼善中学的老师兼教导主任,大伯二伯也是华西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爷爷是西部科学院总务主任及兼善中学校长,但爷爷一家人从来没嫌弃过妈妈的家庭出身,还表示了最大的支持。皮肤白净的奶奶还经常到外婆的小摊照顾生意,和外婆拉拉家常。听小姨邓志芳回忆,年幼的她有次到姻伯(爷爷)家玩,见到姻伯想给他敬茶,一紧张,脱口一句:“亲家,你喝茶。” 反应过来说错话的小姨觉得自己简直糗大了,涨红着脸找地缝。对晚辈从来慈祥的爷爷笑眯眯接过茶,拍拍小姨肩膀,让小姨不至于太尴尬。还听外婆说,爷爷老家江安县有田产,每当年景不好,佃户们就来叫苦,爷爷都是毫无条件地给他们免去租子。而后来在兼善中学遇到经济拮据,连老师薪金也发不出时,“张校长毅然将自己的一些田产卖掉,捐献学校度过难关。” 老兼善数学老师冯泽生说。

以前读到《兼善中学纪念张博和校长诞辰九十六周年纪念专刊》、《校史资料汇编》等资料,里面好多兼善学生教职工对爷爷令人感动的回忆。几年前又读到宋美龄秘书张紫葛写的《在宋美龄身边的日子——机要秘书详谈宋美龄》中第三十七章——张博和精神。2020年12月12日参加兼善90周年校庆,在老校区九蕙廊看到部分旧照,一些兼善中学退休教师和毕业多年的校友,又给我讲了些爷爷的事迹。一段段一块块拼板,逐渐拼出一幅幅真实形象的图画。

以前模糊印象中的好人爷爷,在我眼前变得越来越清晰:
爷爷对北碚的文教、经济事业卓有贡献———他一直把普及教育、改良社会、振兴实业作为自己的奋斗目标,并通过兼善中学得以实施。
爷爷对劳动的崇尚———在学生中弘扬劳动精神,教育引导学生崇尚劳动、尊重劳动,给学生提供勤工俭学的机会,让更多的贫寒学子得以完成学业。他是一个真正喜欢劳动流汗而精神丰富的生命者。
爷爷的“呆”和儒商似的“精”———婉言拒绝宋美龄以政府或私人名誉的资助;爷爷的经商理财据说“不让陶朱”,实现了以生产促进文教事业。
爷爷的简朴、廉洁奉公———作为一名校长并兼任兼善公司总经理的他,工资与所有级任导师的工资一样,均为150元。
爷爷的乐善好施,学生眼中的严师慈父———常常自掏腰包资助有困难的员工和学生,慈父般爱护和保护他的学生。
爷爷的刚正不阿,坚守做人的底线和骨气———文革中不俱怕威胁,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为保护学生,坚持不说无中生有陷害他人的事。
进一步了解爷爷、寻找爷爷足迹的想法在心中萌芽,我们三姐妹开始收集翻阅资料,找寻并拜访旧人。

重庆档案馆,隔着电脑屏幕看着那些有着爷爷笔墨和张博和签名的文件,仿佛都能闻着墨香,感受到它们的体温。看着不多的一些旧照,在穿越时空的文字和讲述中,那个满怀理想、信念执着,年轻的、中年的和老年的张博和走来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