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乡参差
高青坡
(一)
富春和柳叶儿退婚了!
最先知道这消息的,要算驹儿。驹儿与柳叶儿家是隔墙近邻。今儿清早,他去柳叶儿家搬铡刀,见柳叶儿正在喂猪,眼珠儿红红的,像两颗熟透了的李子。又听见柳叶儿她娘在屋里诅咒着富春那王八羔子,一进城就叫汽车轧死,就从老高老高的楼上栽下来摔死——“噢哟,俺妮嘞命咋恁苦哟......”
一定是富春考上学变心了。他想:“这个孬孙!”见柳叶儿可怜,他也骂了一句。
驹儿早饭一推碗,就扛着锄下地了。他家的豆田昨天耪好了,他来到秧秧家的玉米田里。“噗”──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一搓,甩开锄把,拉弓式,一深一浅地耪起来。
这暑天的日头,刚露脸,就毒毒的灼热。空中没有一丝风。刚刚尺把高的玉米苗儿嫩茸茸的,绿叶儿尖上缀着露珠,被锄板带的冲力摇得滚溜溜的,落下来,一滴、两滴......锄头湿了,运动鞋湿了,不一会儿,驹儿浑身是汗,心也闷闷热。他放下锄,缓了一口气,眯眼看看四周,四周静静的,只有满眼的碧绿和黄土,没有一人。他意识到,今儿来早了,晚会儿众人下地来,看见他,又该嬉笑了。他想到那边机井旁的槐树下坐一会儿,等秧秧或是大妹翠翠来了再干,但日头不饶人,越等天越热。再说,大晌午的,除了死脑袋的庄稼汉,一般是不再顶日头干活了。通常,这时候人们要做的是找自在:拉一张苇席子,抱着收音机,找一片荫凉地,一挺,那样子,别提多舒服了。他要不是帮秧秧家耪地,也会那般消停。唉,想笑话就笑话吧,他想,反正又不是第一回了,反正现在都兴这,反正......有的小伙儿这头笑话你讨好老泰山,那头就钻进老岳母的灶下烧火去了。嘿嘿,都一样!再说,毒日头耪地草死得稳呢。他的心情舒畅了,又朝手里吐口唾沫,执锄干起来。
他又耪了两遭,这块地里仍是只有他和他的影子。他热得身上像着了火,口也渴得厉害,手搭凉棚想看一看太阳,白茫茫的刺眼,头没抬起又低下了。
连一丝龟孙云彩花都没有,风也死了。这热天,活活要热死人!
叮零零......一串车玲声在路边响起。驹儿身上倏地一惊,扭头看,见秧秧把车子扎在路旁,朝这边走过来。
他急忙又紧耪几下,用手指头刮了刮脸上的汗水,心儿乱乱的,眼神慌慌的,没看秧秧,没看四周,他什么也没看。
“你看你......”秧秧劈手夺过锄把,嗔怒地瞪他一眼,径自朝槐树走去。他咧咧嘴,但没笑出来。他抖了一下褂子,把扣子扣齐了,又刮了一下汗水,才挪步跟上去。
秧秧把锄一扔,一屁股坐在水垅沟上,摘下头上的风帽,用手拂了拂湿湿的头发,便一手扯着衣裳,一手拿着风帽,一下紧一下地扇起来。风是热的,她心里很烦,斜了驹儿一眼,马上又做出生气样儿,脸一沉:“还扣扣子?也不戴个草帽,脸晒得像锅底一样黑!唉──还不把扣子解开?憨蛋!”
驹儿嘿嘿地笑几声,慢慢解开扣子,坐在离秧秧两米远的水池上,撩水洗了一把脸,两手甩水。
“给!”秧秧把手绢递过来。
扑面一股清幽幽的香气,把驹儿的脑袋熏得一炸,心里也像吃了个老辣椒,烧得火炭一般。他两眼紧紧地盯住秧秧。
秧秧长得很俊。洁白的太阳帽,豆黄色的丝稠短袖衫,水青色的直筒裤,盖着银灰色的半高跟凉鞋。虽然色调偏冷,但配在她身上,却给人一种丰满、成熟的感觉。她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细细条条的,走起路来如风摆杨柳,轻轻盈盈,似乎一抬脚,就可以凌空而去。她长着一张鸭蛋形脸儿,白生生嫩润润的,风刮不糙,日晒不黑;一双水晶晶的大眼睛,沉沉幽幽,像静寂的水面,却也不乏天真的稚气。她五官周正,很像电影演员任冶湘。村里的小伙儿都夸驹儿有福,上了年岁的也常常当着秧秧娘夸她闺女秀气,怕是方圆十里、二十里也难挑出第二个来。
秧秧是六岁的时候和驹儿定好的亲。
秧秧的父亲叫苗西臣,年轻时曾在县城一家戏班打杂,跑过几年江湖,很讲哥们义气,结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但他不赌不嫖不吃喝,挣的钱几乎全都帮助他的几个朋友还赌债酒帐了。土改时,马驹儿的父亲马驾辕去城里拉茅粪,碰上他,告诉他乡里斗倒了地主,要分地了,并劝他回家去建一个窝,别这般流荡了。当时,戏班已散,他正坐吃几个朋友,一顿两顿,一天两天,朋友不耐烦侍候他了,说冷话冲他。 苗西臣是一个人穷志不穷的硬汉子,一跺脚,离城回了乡,正赶上分地。马驾辕就帮他在自家的草屋后搭了一间茅庵,姑且度日。一九六0年,马驾辕老婆史大菊夜里下地偷萝卜,不小心被什么绊倒,伸手一摸,软乎乎一个死人儿,吓得连滚带爬,逃回屋里,惊惊怍怍,告诉了马驾辕。马驾辕是个有名的憨大胆,过去摸了下死人的胸,还有点热气,就背回家。挑灯一看,原来是一个瘦伶伶的女人。看岁数也不过二十多岁,一身破烂衣裳,乱发满头,像一窝茅草。那年月这等人,大都是饿昏的。两口子连忙用洗脸盆煮了一盆清水萝卜汤,喂了那女人。一连养了三天,那女人脸上才有了一点血色。问她来龙去脉,她说她名叫玉香,安徽人,她父亲为了十斤黑豆,把她换给一个跛子为妻。她不从,才逃出去,一连五天水米不打牙......问她可有去处?她摇头,流泪。马家两口子商量半天,就把她带到苗西臣的草庵里做内人。玉香一见苗西臣这把年纪,不肯,总是哭哭啼啼的。苗西臣并不勉强,天天下夜偷东西给她吃,让她睡在庵子里,自己枕门和衣躺在庵外。晚秋霜降,夜寒袭人,他就用麦秸豆秸把身子埋住,从没有一点怨气。这种种义举,把玉香感动了。在一个雨夜,她突然跪倒在苗西臣跟前,没有言语,只有哭。此后他们就成了夫妻。大饥荒过去了,村里没有饿死的人才知道苗西臣因祸得福,白捡了个老婆,长得像花一样好看。两年后,生下一个女孩,就是秧秧。
苗西臣四十成家,多亏了马家两口子成全,所以,他对马家格外亲近,两家关系不同一般。后来苗西臣当了队长,日子慢慢活泛了些,攒钱在村东头盖了三间瓦屋。两家虽然离远了些,但并没有生分。逢年过节,两家大人孩子总要聚一聚,热热闹闹,吃喝一顿。史大菊手长,下地爱偷东摸西,许多人反映,苗西臣也只是睁只眼眯只眼。 队里人知道他两家要好,打小报告不但无用,反遭史大菊骂街,便也不再自讨没趣。因此,马家没少占队上便宜。六六年红卫兵扯旗造反,苗西臣官运遭厄,被游街批斗。村里姓马的占了一半,造反头头也是姓马的,多亏马驾辕在史大菊的指使下,以族长威吓,苗西臣才免遭了许多麻烦。苗西臣感恩不过,便使出江湖招儿,与马驾辕叩头换贴,拜了把兄弟:马驾辕长一岁,是兄,喝了鸡血烧了香,从此,两家关系比亲兄弟还近乎。那年,秧秧才六岁,扎着两只冲天角儿,一双大眼滴溜溜的,很精明,见马驾辕就“大大”“大大”叫得亲。那时驹儿也只有七岁,留个小平头,憨头憨脑的,十分招人疼。苗西臣一连两个都是女儿,所以也十分喜欢驹儿。驹儿和秧秧像对亲兄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童贞无邪。两家大人见了,也满心欢喜。这年仲秋节,两家在马家欢聚。四两烧酒,苗西臣两眼红花,头昏脑胀,他醉迷迷地看见秧秧和驹儿正脸对脸分吃一个月饼,把手一扬,大声说:“大哥,我看以后驹儿得疼我,秧秧得为您两口子披麻戴孝,信不信?”马驾辕心憨头笨,不解其意,只笑了笑。史大菊可是精明人,她眉开颜笑,拉过玉香的手“弟妹、弟妹”叫得人心痒抓抓的:“俺也巴不得这样,弟妹,这叫亲上加亲,咱老辈好,下一辈人更亲才是呀..... ”好话说了两篓子。玉香看了丈夫一眼,没说什么。
夜深酒酣,马驾辕送走了苗家老小,瞪了老婆一眼:“刚才,杂七杂八的,你唠叨得是啥!”
“唠叨个啥?给你捞个儿媳妇。”说着得意地在马驾辕头上敲了敲,“你那木头脑袋!”
“苗兄弟是醉话,你......再说,小孩才恁大一点点儿。”
“醉话?实话!你想,咱家待他一百个好,他还不该报报恩?这叫爱好订亲......小啥小,人家以前还有指腹为婚的呢。这事你甭管,憨头猪脑的!”
第二天,史大菊趁热打铁,向苗西臣提起许亲的事。苗西臣毫不含糊,一口应允。 从此,两家便又成了亲家。
秧秧和驹儿都上学了,同在一班,一个泥台上,坐同一条史大菊特用木板钉制的小长凳。后来,上到四年级,有的同学说闲话,秧秧也知道了害羞,便不再和驹儿坐一条凳子。到了五年级又分了桌,升初中同到石庄学校,两人又分了班。秧秧开始还敢跟驹儿一路上学,本村的几个调皮鬼就跟在后边打哈哈,羞得秧秧只好和柳叶儿一路了。而驹儿却不和别的同学一道,他独自一个,远远跟在秧秧后边,低着头走。
秧秧升到初二,苗西臣害了伤寒,苦熬了四个月,瘦得不成样子。一天夜里,他看着床前哭成泪人的妻子和四个女儿,眼泪从深深的眼窝里淌下来,长叹一声,溘然长逝,死不瞑目。马家辕从中山镇抓药回来,听见屋里一片哭声,心一沉,手中的药包掉在地上。他疯了似地冲进屋,半跪在苗西臣的尸体前,泪水哗哗落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冲门一声干嚎,史大菊拐着两条罗圈腿,用一条手巾捂着眼,扑进屋来, 伏在床头,一起一伏,托着戏韵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用手巾沾沾眼窝,拧了一下鼻子,又劝玉香不要过于悲伤,人死不能再活,千万保重身子。玉香伏在丈夫身上,呜呜咽咽,哭声不绝。马驾辕双手瑟瑟地抖着,把苗西臣两眼合上,拉着哭腔,慰藉死魂:“兄弟,你去吧,就是难死,也不能让孩子们受罪!”
葬了父亲,家里又刚分责任田,秧秧便退学了。由于农活繁重,史大菊也逼着驹儿退了学。
转眼几年过去,玉香见闺女一个个都长大了。家里又没个男人,没墙没院的,不严实。马家父子就拉土脱坯,砌了一围很像样子的院墙。朝南一面挑角的鸡牙门楼,又垒了一堵雪白的映门墙,并盖了两间西屋。秧秧和母亲分了房子,带大妹翠翠住在里边。
秧秧大了,出挑成水葱似的俊女子。见众人齐夸奖,史大菊又担起心来。儿子又憨又直,土眉土眼,跟他爹一样,八锤也捶不出一个响屁,秧秧会不会嫌弃呢?她把不安给玉香讲了。玉香当下表示:“亲家,你别多心,咱秧秧那脾气,你能不摸?再说,都是老家旧户的,可不兴那样!”
虽然玉香言不容疑,但史大菊还怕不保险,她曾几次商量要给两个孩子登记,可是不到结婚年纪,难成美事。八方托人求情,始终没被批准。史大菊没了辙,便一边骂老头子脓包,一边向儿子讨问秧秧对他的态度。驹儿总是红着脸,支支吾吾不肯说,有时问烦了,头一拧,眼一白:“娘,你看你!”一脸窘相逃了。
史大菊见儿子这等憨呆,心里更加忑忐,熬了几个不眠夜,终于想出一个好主意。 她要驹儿向秧秧要鞋穿,如果秧秧肯做,证明这事难出意外,如果不肯做,便不是好兆头。驹儿开始不肯,后来,做娘的又是哄又是骂,还寻死觅活的,挤出几滴眼泪,才说动了驹儿。
那次驹儿给秧秧家掏粪坑,看秧秧坐在门坎上纳鞋底,心里真激动,可嘴像上了胶。秧秧见他热得浑身是汗,进屋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白他一眼:“你呀,牛似的,热了不知擦汗,累了不知歇歇,天生的苦力命!给──茶,还有手巾。喏,右腮帮上有块粪泥,多难看......”
驹儿爬出粪坑,接过手巾接过茶,坐在小凳上,憋了好久,才横下心,红着脸,瞪着眼,问:“你......鞋,给谁做的?”
“我自个的。”
“你,唔......”脸憋得像下蛋鸡,也没说出口,驹儿又跳进粪坑干起来。
秧秧不解,追问半天,才知道这事,便咯咯咯咯笑起来。这笑声好甜,落在驹儿心里像蜂蜜。
“你呀你呀,噙着冰凌化不出水,老实得就像一头猪。这鞋底就是给你做的,傻蛋,我的脚有恁大呀?”
驹儿回家,把这事结结巴巴说了一遍。史大菊一块砖头落了地,一激动,给了驹儿五十块钱,叫他给秧秧扯衣服。
对这门亲事,秧秧没说过好,也没说不好。她认为,既然是父母自小说定的,也只好这样。她和母亲一样,相信命,觉得摊好摊孬,是注定的,由不得自个。但看见许多长相不如自己的姑娘,有的摊了工人,有的摊了干部子弟,有的虽说摊个平民,也大都会手艺,模样儿也拿得出门。再看自己的驹儿,要模样,黑脸黄牙小眼睛,一皱眉头像个小老头;要本事,除了种地锄地挖粪坑,七十二行不通门。心里也不禁酸酸的,不是个滋味。她向娘说过自己的不满,母亲马上斥责她:“你不要胡想八想,你摊着驹儿也是你的福分。他人老实,农村人,老实是第一。再说,你大死后,多亏人家爷儿俩忙里忙外,咱才家是家,院是院的,人得凭良心。就为他黑一点,咱就瞧不起,还算人吗?你不要跟别人比,咱跟人家不一样,这是命!”
母亲平常少言寡语的,到这节儿就唠叨个没完,一遍一遍的,把秧秧弄得头昏脑裂,急忙躲开了。秧秧哑了声,不再说驹儿的不好,她不愿惹母亲伤心,娘太苦了。但对本村的女伴们,却从来不提婆家长、女婿短的。她知道婆家是没啥可炫耀的,驹儿也不值得夸。但驹儿老实,不吸烟,不喝酒,也不赌博,勤快,肯出力,虽然猥琐没本事,却是一个正正经经的人。唉,反正女子长大了都是要出嫁的,孬好都是一样。眼下日子甜了,饿不死人家也饿不死咱,咱不求高,不逞能,有吃的有穿的,赶集能不短零钱花,糊糊涂涂一家人,齐啦!人家女婿长相秀,可有驹儿的脾气好吗?驹儿最会体贴人呢......
想到驹儿的好处,秧秧竟也有了几分宽慰、几分满足、几分得意了。有时,几天不见那黑脸儿,心里就空空的,还有几分想呢。可如果那黑脸儿时时晃在眼前,却又有几分莫名的烦躁,甚至想发火。唉,真不主贵!秧秧总是这样骂自个儿。时间长了,反反复复,也就无所谓了。
不知啥时候,天外漂来几片云彩,遮住了太阳,倏忽一片阴影从这边奔过来,留下瞬间凉爽,又流逝在那边。轻风踏着禾苗跳过来,把庄稼摇得颤颤悠悠,像小儿打哈欠一样散漫。
又一片云影惊慌地逃过去了,风儿也小憩。
秧秧懒懒地站起来,在小池边洗了手脸,见驹儿死盯着自个儿看,不禁脸红了。瞥一眼四周,无人,扬手打了驹儿一下:“死眼珠子,没见过咋的?快给我手巾!”驹儿一愣神,羞赧地笑了,把手巾送过来,那粗糙的手颤颤的。秧秧把手上的水珠弹在驹儿脸上。驹儿笑着,窘窘地眨眼,却不动。
“还锄不锄?”
“锄!半熟脸!回家──哎,对了,昨个儿和柱儿闹了?”
“他欺负人,小时候,他就好拧我耳朵。有一回......”
“嗨,谁听你诉苦,你只说为啥和他吵架?”
“他在地界沟里也种上豆子,我烦,拽了,才吵的。”
“我知道,叫人家在地头骂了半天,也不吱声,像输了多大理似的。他种地界沟,本来就是错,拽了活该!可他骂你你就不能和他讲讲理?憋了半天,一张口就跟人家骂上了。等旁人一来,人家那嘴叭叭拉出一串理,你呢?就是死不吭,头一拧十八转,有啥用?冤头冤脑的。唉,咱村里,谁不比我摊的强!唉......”
秧秧垂下头,脸儿寒寒的。她又坐在沟帮上,随手拽了一把草,一下一下地撕扯着,手上浸了点点绿,又一下一下地揉搓起来。驹儿把脸埋了,一声不吭,连喘气也细了。
秧秧抬起头,茫茫地看着天空。天上也是茫茫的一片,略呈浅蓝,还有些淡绿,几只灰麻雀疲疲地飞着,最后落在远处的电线上,喳喳地叫几声,很无聊。秧秧长长嘘了口气,瞥了驹儿一眼,见他那垂头丧气的呆相,又是恶心又是可怜。人家是帮咱干活的,顶得人家不窝脖,也太难堪了。她的心又软下来,于是便说:“哎,牛草还够不够?刚才我看见三弟又洗澡了,你管管他──咋?不理人家啦?你呀,真不主贵,人家给你说几句笑话,那脸又拉成驴马样。好啦,你卖米,我卖姜,咱俩一辈子别搭腔。谁先开口,谁是小狗!”
秧秧埋脸一笑,仰头又严肃起来,故意不看驹儿,把风帽丢在一边,起身走了。走了一段路,还没动静,她心里急了,想回头看看。
“哎,你的帽子,还要不要?”
“你是小狗,小狗。”秧秧转过脸来,指指驹儿,“哼,没囊气!要是我,不理谁,就一辈子不理他。小狗。”
驹儿咧咧嘴,赶上来,把风帽递过去。秧秧气冲冲地夺过来,用手点了一下驹儿的额头:“小狗!”禁不住笑了。
“还割草吗?”
“不用。”
“咱回去吧!”
“嗯。”
相对一笑,又和好了。但秧秧心里还是有点烦烦的,她自己也说不清烦啥。
驹儿知道,秧秧脾气不稳定,一不称心就甩脸子,但都不是真恼,只要不和她拌嘴斗气,她的气一会儿便消了。驹儿也被埋怨得习惯了,言语只要不伤心,他一般总是咧嘴笑笑,听之任之。
“下午干啥,还锄玉米吗?”
“你说?”
“下午......去北滩地剔剔秫秫苗吧,我看昨天柳叶儿都剔过啦。”
“嗯......你知道不,富春跟柳叶儿退了。”
“胡扯!我咋不知道?”
“柳叶儿眼都哭红了,她娘还骂呢。”
“真的?”
“真的!”
“这个没良心的,真该,真该......”秧秧的脸立刻被气得发红了,半天说不出话。她看了驹儿一眼。
“我去找找叶儿姐,你回家吧。”
(二)
壮马寨,靠近黄河故道南岸,有七八十户人家。
相传明末此地住着一个姓马的官员,曾建一座豪华府邸。楼阁亭榭,寨墙高筑,水壕环抱,朝南一个大门,门外吊桥起落。
明灭清立,马官员誓死不做亡国奴,在此招兵买马,集结抗清义士,盼望东山再起,反清复明。不料反旗未立,便遭扼杀,马氏家族二百多口,全成了刀下之鬼。马官员临死高呼:“大丈夫死而无怨,本官去泉台招集人马,夷寇亡期不远也!”一刀颈下,怒血冲天,立尸不倒,阴魂不散。偌大一个庄园,白天阴森森,夜里常听见阵阵鬼叫,百余年没人敢住。后来黄河决堤,大水便把小寨园冲得七零八落。洪水退下,除了寨墙还略显痕迹外,那堂皇的建筑群已成为一片瓦砾了。周围灰茫茫一片荒野,凹凹凸凸,长有阴柳、芦苇和荒草棵子,多少年来没有人烟。大约是民国初年,逃战乱来了一群饥寒交迫的受苦人,扎棚造庵。他们夏杀阴柳秋割苇,冬熬硝碱春淋盐,苦度岁月。解放后,黄河改道,治碱治盐,防沙造林,经过多年的整治和改良,这一片荒地才变成良田。随之周围的村庄也多起来,疙疙瘩瘩,一处连着一处,远远望去, 一处村落便是一片茂密的绿林。
平原雾极常见,壮马寨地势低洼,雾气更重。如果是天潮地湿的时节,往往一连几天来大雾。浓浓的白雾弥天盖地,浑浑沌沌,升起老高的太阳也如一页白纸,淡淡地只显一个轮廓。静下神来,可以听见周围的树叶落水的叭嗒声。这边一滴,那边一滴,白茫茫,五步之外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抓不住,摸不着,却教人好生烦闷,茫然无绪。有时大雾一直到上午十点都不消散。吃了午饭,雾淡了,然而不一会儿,夜雾又起来了。
傍晚的雾是耐看的。
村头的小河畔,霞光红了天边,也红了水底。小桥头,水湾处,天地间突然横横扯开一条白白的雾带,顺河道的弯曲,斜斜地消失在树林里,剪断了树影,也剪断了村舍。这雾带是活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一会儿浓,一会儿淡,一会儿呈灰色,一会儿是白色,一会儿又成了红色。随着晚霞的暗淡,这雾带慢慢膨胀起来,越来越浓,最后又灰茫茫地朦胧了一切,在河水上消散,浮动,缭绕,迷乱了水里的倒影,渐渐扩展到河的两岸上去了。
寨后西北角,有片沼泽塘,约有百亩面积,和寨前的小河连着。每到秋季,这里便是雾的天下。雾从最低处生起,一团一团的,如云如烟,然后便渐渐扩大,连了村里的炊烟,丝丝缕缕,袅袅升腾,颇有点瑶池仙韵。
这沼泽塘分两半,中间一条土埂,弯弯斜斜,通向远处,连接雾里。土埂坡上长满洋芋蓖麻,偶尔一簇阴柳,紫红的枝条,油绿的叶团,扬起一串串纷红色的花鞭,把小土埂掩映得幽幽静静,古朴深远。塘里生满田菁和蒲草,间或伸出几簇高杆芦苇,挺着灰青色的花箭,随风飘舞,白絮飘飞,扬扬洒洒,扑朔迷离。
泥塘岸围着几行粗大的水柳,厚厚的将水塘围住。柳条垂拂,罩出树脚下一片荫凉。树下坐着人,外面很难看到,夏天是人们乘凉的好去处。听着啾啾鸟叫和呱呱蛙鸣,甜甜做一个美梦,真是别有一番情趣。
秧秧找柳叶儿不在家,就猜想她一定是来这里了。柳叶儿最喜欢这地方,这儿第七棵树下,就是柳叶儿和富春约会的老地点,秧秧遇见好几次呢。
秧秧和柳叶儿从小要好,形影不离,后来秧秧退了学,柳叶儿却连连升级,考上县重点高中,去四十多里外的县城上学,两人才接触少了。柳叶儿每半月回家一次拿吃用,第一个要找的就是秧秧,两人搂着,说呀笑呀,在床上滚成 一团。晚上又睡在一起,窃窃地倾吐贴心话,彻夜不绝声。柳叶儿也长得眉清目秀的,只是胖了点,模样儿也是上等的。因为关系好,人们硬说她俩像亲姐妹,她俩便脸贴脸,也都极乐意人家这样看。
两年过去了。柳叶儿该考学了,分秒必争的当儿,却突然回家勤了。秧秧劝她不要老回来,要珍惜时间复习功课。可柳叶儿总是红着脸羞羞一笑,在秧秧脸上亲一口:“我想你哩。”亲得秧秧怪不好意思的,就说:“光学不正经。”
其实,秧秧也感觉到她没有以前对自己亲近了,晚上也不来这里睡觉了,好像有啥心事瞒着她。但因为柳叶儿家和驹儿家只有一墙之隔,便不敢去找她,怕驹儿家里人看见说她疯。娘也怕驹儿和她没出息,干出丢人的丑事来,所以对她的行动处处限制。尤其是夜里,没有几个靠得住的姑娘来约她,娘是绝对不会叫她出门的。她经常唉声叹气地对柳叶儿诉苦:“我就是笼儿里的蝈蝈,一点自由也没有,娘好不容易拉扯大了我们姐妹几个,不容易,我也不愿惹她生气.....就像干了啥坏事,回来就盘问。我整天生气,也不知道气啥, 反正闷得慌,唉,早晚闷死我!”于是柳叶儿就和声细语地安慰她,开导她,逗她。有时候,她甚至把柳叶儿的劝导当成一种乐趣来享受。天天盼着柳叶儿回来,给她说说开心话。
可是,柳叶儿却跟她越来越疏远了,又一次回来拿吃用品,竟一整天都不来见她,她不解,又有点小伤心,她要问个清楚。于是吃过晚饭,她便对母亲说她要去柳叶儿家。母亲盯住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说:“一定要去,明天不中?”
“我有急事,明天一早她就上学走啦。”
“翠翠,跟姐姐去,别叫她害怕。”
秧秧知道母亲叫妹妹与她为伴的用意,白了娘一眼,带着妹妹出了门。
闪过驹儿家院门,来到柳叶儿家墙外,她们站下了。
“翠翠,去叫叶儿姐,别叫他家里人听见。”她用手指指驹儿家。
翠翠进院了,不一会儿又出来:“她娘说,叶儿姐找你去啦。”
“快,回家!”
姐妹俩回到家里,见娘和三妹正剥着玉米棒子。
“娘,柳叶儿来过了?”
“没有......你也来剥吧?”
“我困,我要睡觉!”
秧秧回到小屋里,长长嘘口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孤独。她想哭,就倒在床上抽泣起来。
“秧儿、秧儿。”窗外响起母亲的轻唤声。
她没回声。
“秧儿,秧秧----”唤声高了,也急了。
“死啦。”秧秧很响地翻了下身。
“这死妮子,等明儿到了驹儿家,有你受的!”
母亲唠叨着放心地回到堂屋了。
秧秧的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她把被角塞进嘴里。
夜深了,翠翠在外间睡熟了,秧秧却毫无困意。她心里满满的,脑子嗡嗡作响。她不知道自己都是想了些啥,反正睡不着。
村西头谁家的狗汪汪叫起来,不一会儿,狗叫声连成一片,越来越近,惊得她家的狗也叫起来,而且很凶。
“外边是谁?”堂屋里突然传来母亲严厉的质问声。
“是我,借宿的,大婶。”
是柳叶儿。秧秧猛地坐起来,静静地听着。
堂屋门吱呀开了,秧秧的窗口掠过一束手电光。
“三更天啦,才来?刚才秧秧找你一趟呢。”是母亲的声音,“唉,你娘真是个糊涂虫,恁大的闺女了,半夜出来找宿,也不怕惹出闲话,万一......妮儿,以后可别领着秧秧疯了。”
是柳叶儿的笑音:“我知道,大婶!”
“你知道个啥?女儿家,要本分呢!”
“知道知道,大婶,秧秧不疯──你看人家城里,姑娘十八九岁就离家工作,吃住在单位,还常上夜班,要那样,就不是连一个贞洁女子也没有了?关键在人,是不是?”
“那倒是。可你们一出门,当老的不放心呀。”
“大婶,你放心,出不了事。我去睡啦,不用叫门,我能拔开的。”
“你能拔开?”
门吱扭一声,开了。秧秧急忙躺下,佯装睡熟了。手电光在她床头晃了晃。嚓地一声,煤油灯亮了。
“大婶,你回去睡吧。”柳叶儿解着扣子,小声说。
“以后不可再拔门了,别对外人说能拔开......”
“放心吧,大婶。”
娘带上门去了:“把门闩插好!”
“忘不了,大婶。”柳叶儿插上门,转过身来,一看,秧秧啥时候醒了,正愠怒地瞪着她。她一下子扑在秧秧怀里,撒起娇来。秧秧一看见她,气就消了一半,又被这一扑,心竟也软了。但她仍板着脸问:“今晚,你干啥去了?”
“我不说,我不说。”柳叶儿搂着她,直捅她痒处。
她板不起脸,笑了:“还是姐呢,不怕人家笑话。”
俩人闹了一阵,就睡了。还和过去一样,俩人一头儿。虽然床小挤得慌,她们不在乎。俩人都不说话,但谁也没有睡着。过了一会儿,柳叶儿突然搂住秧秧的脖子, 用嘴对着她的耳朵窃窃地说:“秧秧,你和驹儿好吗?”
“去去,今儿你咋啦?净说这种话,羞!”
“真的,好吗?告诉姐姐。”
“你呀,中了邪了。我跟他有啥好头?又黑又丑,烦死啦!”
“这不是实话......我啥事都没瞒过你。我跟一个人好了。”
“好了?好......上啦,谁?”
“不是咱寨的。”
“谁?你说嘛,好姐姐。”
柳叶儿又撒了一阵儿娇,便搂着秧秧兴奋地说起来。她说那小伙子叫李富春,小吴楼的,初中同学,高中又是一个班上的。虽然过去爱打架,老师也管不住,不过,现在变了,很有志气。他英俊、聪明,十分像个男子汉,学习成绩也出色。他是班委,她也是班委。在学校,男女同学之间的界限森严,但同做一样工作,使他们有了接触的机会。慢慢地,从对方的眼睛里,都领悟到了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为了更多地接触,他们总是互相寻找理由同路回家。今晚,在村头的沼泽塘的第七棵柳树下,在灰暗的夜色的遮掩下,他们正式确定了关系。当然,是他先说:“我爱你”,她不知是摇了头,还是点了头。当时心里一下子沸了,头也嗡嗡响,全身都软下来,她靠在一棵树上,竟哭了。然后,然后......
“然后你俩就学电影上,一个跑,一个撵,撵上了,就亲......亲嘴...... ”
“胡说,你胡说。你和驹儿成天价亲嘴,就怀疑人家。”
“他呀......一拉我,我一挣就跑了。”
“你不知道他多有劲,你挣不脱......”
“哈哈......露馅了,露馅了......”
“你孬,你孬。”柳叶儿软软的拳头雨点般地落在秧秧身上,秧秧躲着,迎着,笑成一团。
“好妹妹,你可要给我保密,等我们都考上大学,再给家里公开。夜深了,睡觉!”
姐妹俩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命令是无用的。谁想起一点鸡毛蒜皮的事,也要絮叨不止地说一通,相互逗乐。然后又抑住笑,怕把翠翠吵醒了,偷听了只属于她们俩的秘密。一直到鸡鸣五更,窗棂发白了,才都带着笑脸,互相搂抱着扑向彩色的梦境... ...
柳叶儿和富春高中毕业了,出乎意料,双方落榜,汗颜而归。柳叶儿伤心地哭了好几天,眼红得像个桃子,门也不出,父母劝不下,便请秧秧开导。秧秧说不出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容憔悴的柳叶儿,鼻子酸酸的,眼眶也湿润了。柳叶儿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她怀里,二人默默地坐着,谁也不说话。柳叶儿的泪水流在秧秧手上,秧秧的泪水流在柳叶儿脸上。后来秧秧还是劝了几句什么,幽幽的语调像梦一样遥远、沉郁,她自己也不知是啥内容。
柳叶儿听了秧秧劝,不哭了,也吃饭了,可就是不出门。秧秧便常常来看她,说一些趣话逗她。她难得一笑,强笑了,样子也很苦。一次,她对秧秧说:“好妹妹,求求你,看看沼泽塘那边有没有富春,如果有,就告诉我一声。”
“富春!我倒忘了,听驹儿说,这半个月,沼泽塘边,老有一个人傍晚在那里转。见人来,就面朝树,叫他也不理,大家都以为他是个疯子呢。”
柳叶儿一下抓住秧秧的手,脸憋得通红:“一定是他!那是我们约好的......我, 他会恨我的。”说着又呜咽起来。
“别哭了,打扮打扮,说不定他又在那儿呢,去吧!”
柳叶儿难为情地看了秧秧一眼,破涕为笑了。她翻箱倒柜,换上一身灰蓝色的衣服,说:“他最喜欢这颜色的。”她理了理头发,用湿毛巾一遍遍地擦脸,擦眼,对着镜子问秧秧,“头发还乱吗?眼圈还红不?”
“别擦了,越擦越红。”
柳叶儿打扮好,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秧秧一眼,拿个草帽掩住脸,出门走了。
秧秧心里空空的,扭头回到家。娘不在,驹儿又来担水。她头也没抬,踢门进屋,躺在床上,心乱如麻。
驹儿打满水缸,欲走,突然又想起什么,犹豫片刻,隔着窗棂叫秧秧:“哎,婶子说,打个轧水井,明天要我去中山镇买塑料管,另外再买三百个煤球,你捎东西不?”
“你给谁说话?”
“跟、跟......你。”
“你见我人影了,进屋来,我能吃了你?”
“婶子不在家,一会儿......”
“过来!不进屋,你就走,永远别来俺家!”
驹儿愣了一会儿,看了看院门,半开半掩,几只鸡儿在那里觅食,略略定了神, 怯怯走进屋里,站在外间。
“过来,坐床上,我有话说。”秧秧的声音轻轻悠悠,柔若微风,消魂荡魄。驹儿听得浑身燥热,却又抑制住自己,他犹豫了一下,才走进里间,看见秧秧斜躺在床上,又急忙低下头。
“坐呗。”
驹儿不动。
“坐呀!”
驹儿不动。
“坐下!”
驹儿还是不动。
秧秧眼噙热泪,恼怒地瞪着驹儿,半晌没说话。她站起来,走到驹儿对面,站住了,浑身瑟瑟发抖。驹儿垂着头,两手抬起来,又放下去,不知所措。
“你呀!啥也不懂,一点也不懂,不懂......”秧秧的脸慢慢变苍白了,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喃喃地说,“你回去吧。”
驹儿看见秧秧哭了,心里慌乱起来,想劝她,没词;想拉她,手又不知长哪里了, 心里混混沌沌,什么也没有。
愣了半天,才讷讷地说:“那......我走啦。”
“你走吧。”
晚上,柳叶儿又来借宿了,她还是原来的她,还是好说好笑,无忧无虑的。她说她见了富春,二人钻进田莆丛里哭了好大一阵子呢。富春对她说了许多贴心话,并下定决心,回校复习!一年两年,考大学,到二十五岁如果还没成就,他就去死,她就陪他去死。选好了,八月仲秋夜,花好月圆的时候,俩人喝醉了,再去触电......
柳叶儿平静地说着,仿佛那死期就在眼前,而她正走向死亡,从容不迫,无所畏惧。秧秧挎住她的脖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唉一声。一直到睡觉,她什么话也没说。
第二天,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秧秧还是那样心不在焉地做事,不喜也不恼,在没有人的时候,对着天空发怔,突然被什么惊醒过来,拂一拂头发,莫名其妙地叹口气,然后哼着什么歌调,或是拾起两块土坷垃在手里抛接,一切心不在焉的样子。
驹儿从中山镇回来了,拉着装满煤球的架子车,热得浑身像水洗了一般。草草擦了一把脸,便拿出一块米黄色的涤纶衣料,抖抖地,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秧秧见了,没好气地说:“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以后别不吱声给我弄东西,我又不是没衣裳。这颜色,我咋穿出门去?”
“我看......镇上好多女的都穿......套服,好看......”
“人家是镇上的,洋!”
母亲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就插嘴:“不兴就不兴呗,好好说话不行吗,总是拧鼻子瞪眼的,驹儿,以后别让她!”
秧秧白了母亲一眼,把衣料一扔,回自己屋里去了。
“这死妮子!”母亲把衣料拾起来,摸了摸,说:“就是太鲜亮了,多刺眼。她衣裳也有十多身了,不要再花闲钱了。婶子不争究这个,只图你老实能干心眼好..... .”
驹儿心里苦苦的,他什么也没说。半年前,他去镇上看人家穿这种颜色的衣裳,相中了,想买,却又不敢给母亲要钱,只好把偶尔开销的零钱攒起来,好不容易买了这身衣料,却不想竟遭这顿冷棒。唉!
柳叶儿和富春在柳树下约会,秧秧碰到过,别人也会碰见。秧秧不说,可管不了人家的嘴。没多久,寨里便传开了,很快又传到柳叶儿父母的耳朵里。其实,柳叶儿和富春好,她父母虽然不明说,也早就知道了。他们暗地里相过富春,还悄悄打听过富春家里的情况。一切都很好,他们很满意,便装不知道,可现在寨里闹扬开了,闺女自个儿找婆家,多疯,也显得多没家教。于是,她父母当着众人把柳叶儿狠狠打了一顿,并扬言要抓住姓李的小流氓,把腿砸断!暗地里,却叫柳叶儿告诉富春赶快托媒人提亲。本来柳叶儿和富春都不愿意用这老俗套,可柳叶儿家死要面子,不干不行。富春家里也怕没正式见面,没送聘礼。便没有一点订亲的凭证,不保险,也一定要托个媒人来。斗争不过,两人只好妥协,由家里去办。反正只要叫他们好下去,啥也不管了。
按规矩,媒人头次来,女方这边的家长都要拿搪,回绝。柳叶儿父亲不仅拿搪,还阴了脸,大喊大叫,故意叫四邻八家听到他家可是个正正统统的家庭。第二次来,就同意了。订了日子,订了地点,两家人见了面。富春家里来了母亲、大娘、婶子、姑姑等一行十来个妇女。柳叶儿听媒人介绍,逐个和她们称呼道安。她们每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纸包。那是压腰钱,也叫见面礼,十元二十元不等。男方相中了,就掏出来;女方同意了,就收下。最后,两家长辈躲一边,让两个“娃娃”谈话。如果双方没意见,就算完成了“对象”这一礼仪,两家就是名正言顺的亲家了。
富春回校上复习班,每半月回来一趟,柳叶儿每次都给他十元二十的,叫他零花,还给他做鞋、做衣裳、做好吃的。有一次,她算计着富春要来了,手里没有余钱,便借了秧秧二十块预备着。见柳叶儿对富春这么好,秧秧有时候就反省,是不是对驹儿太过分了。再见面时,才给驹儿一个好脸色,说上一句软话。
可现在,李富春这王八羔子,接住大学录取通知书才几天,就变了。真是个孬种,没良心的孬种!秧秧愤愤地骂着,围沼泽塘转了三圈,只有几个半裸的大男人横七竖八地睡午觉,没有柳叶儿的影儿。这死妮子,能在哪里呢?
(三)
正晌午,暑热已经超过人的正常体温。即使坐着不动,一会儿也是一身汗。因为没来电,几家有电风扇的粗声粗气炫耀性地骂着供电局。人们感到压抑,憋闷,燥热,昏头涨脑,心烦意乱。连收音机里刘中河的《打金枝》那大腔大韵的唱调,也听得扎心刺耳。男人们穿着大裤杈子,躺在荫凉处的苇席上,拼命地摇蒲扇,还噼里啪啦地赶蝇子。女人们穿得也极单薄,她们还要忙着做饭,头发被汗水洗得一缕一缕的。有的干脆敞着怀,两个硕大的奶子汗光光的,在失去柔滑的肚皮上打来荡去。姑娘们大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用凉水擦洗身子。清水撩在白白的富有弹性的肉上,凉凉的真是痛快!树上的知了,哇哇地嘶鸣,连成一片焦躁的音响,把人吵得要死。鸭鹅都游在水里,不时扎猛子;鸡也缩在阴湿处,耷拉着两翅,眼睛一翻一翻地打瞌睡;猪都卧在泥水里,呼呼地喘粗气。狗儿吐着长舌,眯着眼睛,见生人也懒得理会了。牛和驴马被拴在小河岸的木桩上,它们卧着,站着,不时地用尾巴驱赶牛虻和蝇子,听不见嘶嘶的马鸣哧哧哈哈的驴叫,唯有老牛反刍的咀嚼声,沉重缓慢且有节奏。
这当儿,只有村头的小河里,才是一个喧闹的世界。溅起的水花,黑黑的头颅,古铜色的皮肤,一块一块的疙瘩肉,笑声,闹声,水声,小孩的惊怍声,大人的呵斥声,把个小河闹翻了。
驹儿坐在水里,只露着脖子以上的部分,哗哗地搏打着水。透明的水花飞出水面,划一个个亮亮的弧线,砸开河里太阳,跳跃起一点点银鳞。那边几个年轻人正在吹牛喷大话,什么嵩山少林寺里的罗汉,练就的金头铁臂,刀枪不入;泰山奶奶显灵应愿,很多人去朝泰山,保你头生是个男孩;宇宙飞船碰在流星上了;百慕大三角是外星人的驻脚点;美国总统将来中国访问;台湾要投降了;两伊战争影响了阿拉伯国家的局势......最后又扯到自己身上,又是买嘉陵,又是买录音机。可惜电不正常,不然买个电视机、洗衣机什么的,奶奶的,供电局......
驹儿不愿听这些,他认为那一切都是空的,只有好好种地,才是农民的本分,才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一切。
他家共有十五亩责任田,刘大升一家进城开饭馆去了,又“课”给十亩地。现在粮食不值钱,小麦一毛九一斤,玉米八九分一斤,又上化肥,又浇水,不合算。还是种棉花好,种好了,一亩能卖三百多块。今年他家春棉麦茬棉共种了十五亩,还种了一亩芝麻,一亩绿豆,一亩玉米,余下的全部种上秫秫。秫秫是做酒的好原料,市场上跌价不多,还不用施化肥,只要细细地锄两遍就行了。秋靠一张锄。现在,家里能使锄的有父母、二弟和他四个人,大忙的时候,大姐二姐家都来人帮忙。家里养了两头牛,其中一头带着犊儿,估计到十一月就生了。现在牲口比啥都值钱,最好能下个小母牛,乳半年,又是五六百块。估计一年下来,干他五千块钱是不成问题的。这笔钱,由父母存着,他管不着了,反正得给他盖三间浑砖到顶的大瓦屋,这是父母许下的。今年秧秧虚岁二十二了,再过一年二十三,就到晚婚年龄了,他们就结婚。以后,再慢慢给二弟、三弟张罗盖房说媒。顶多再过十年,完成了两个弟弟的婚姻大事,父母就放心了。他和秧秧便可以无忧无虑地过日子了。现在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孩儿,如果头生是个儿子就算了,如果上个闺女,任罚一千五,也要生个二胎......
驹儿正想得得意,突然一个土块投在他眼前,炸开一片水花,溅了他一脸水。他抹了一下脸,刚要骂,扭头,看见二弟正站在河沿上向他招手,便没好气地问:“弄啥?”
“有急事,快上来!”
他爬出水,湿淋淋地穿上衣服,瞪着眼睛又问:“弄啥?”
“是秧秧姐叫你,喏,她在村口等你哩。”
村头小学操场,一棵粗大的槐树下,秧秧站在那里。她看见驹儿过来了,焦急立刻化为嗔怒。
“洗起来没个够!人家有急事,八方找你找不着!”
驹儿咧嘴笑笑,问:“弄啥?”
“柳叶儿不见了,我找遍全寨都没有。她爹娘也在找。”
“柳叶儿?我见了。”
“在哪里,在哪里呢?”
“我回家送锄,去北滩剔秫苗,看见她正给棉花打药呢。”
“唉呀,你又去北滩了,晒死你!她还在那儿吗?”
“说不定......”
“走,去看看,别叫她想不开,寻......”这话不吉利,秧秧觉得心一缩,忙闭上嘴。
北滩离寨子有二里地,是一片碱滩地,多少年来一直荒着。土地大包干以后,家家都分了一溜,经过几年的整治,虽说没改造成良田,但种棉花种秫秫,每年也可以收获一点。反正不算责任田,也有的人家劳力不多忙不过来,至今还是野棵子、阴柳丛生杂长。
两人顶着火焰焰的日头,来到北滩柳叶儿的棉花地边。果然,柳叶儿还在那里打药,连个草帽也没戴,头发湿溜溜地粘在汗淋淋的脸上,灰蓝色的衬衫也湿透了,印出一条条白白的汗迹。
“叶儿姐,姐。”秧秧喊着,趟过齐膝深的棉棵子跑过去,把头上的太阳帽扣在柳叶儿头上,伸手夺过喷雾器,关了阀门:“这天正下火,你不想......你......”
柳叶儿挣脱秧秧的手,眼里含着泪,貌似平静地说:“你先回去吧,我打完这一桶就走。棉虫太凶了,把......把棉桃心子......都咬掉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扭过头去,把帽子拉下来,顿了一下肩上的药筒,又拧开阀门,喷头唰地喷出一道雾帘。
秧秧看着她,不知如何是好,鼻子一酸,泪水蒙住了眼睛:“叶儿姐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柳叶儿突然把喷雾器甩了,扑到秧秧身上,哇地大哭起来。秧秧也随着哭起来。汗水一把泪一把,两人哭成一团。这时,柳叶儿的父亲慌慌张张找来了,看见女儿这 个样子,老脸抽动着,猛地抱住头,蹲在地上。驹儿走过来,呆呆地站一会儿,便拾起喷雾器,晃一晃,哗啦啦,里边有水响,便背上肩,打足气,拧开阀门,顺着棉垄喷洒起来......
退婚不是说着玩的事,秧秧原想富春家里一定干涉。不料,富春的爹娘也是没心没肺的杂种。儿子考上大学,一步登天,是满门的荣耀,柳叶儿柴禾妞子,怎能般配?儿子提出退婚,他们巴不得如此,当下求媒人休聘。媒人却不愿做这种缺德事,落下骂名。无奈,这天夜里,富春和爹来到柳叶儿家,先道了歉,并着重说定亲时下的聘礼不再收回。富春坐在一个凳上,垂着头,任柳叶儿娘怎样哄劝骂,他始终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他父亲一个劲地摇头、叹气,表示无可奈何。现在兴自由,当老的无权过问,也问不了。你看脸都打青了,他就是不回心转意。唉,真是做孽,真是亏了心了,养了一条虫,我恨不得打死他......越说越恼,竟也揍了富春几个耳光,并把富春一脚踹在门外,又愤愤地赶上去再打。柳叶儿爹拦了:“回家再打,别在俺家撒野,脏了我的门庭!”
虽然富春父子来得颇隐蔽,但不一会儿整个壮马寨都知道了。大家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柳家大院挤满了人。嗡嗡嚷嚷的,个个怒形于色。媳妇姑娘一群群,围成了几片,吱吱喳喳地议论、谩骂。男人们大都来门口望一眼,很响地吭吭吁气,以示自己来了,正在表达不满。富春爹见状,急忙站起来陪笑,让烟。男人们越发冷漠,搓手不接,有的干脆不理不睬,说几句难听的话,又退出去。他们聚在大门外,点着自家的烟,粗门大嗓地谴骂着时下的许多他们看不惯的怪事。富春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把头埋在臂弯里,小孩子们好奇地用手电照他,用小土块砸他,他也不动。
嗵嗵嗵又一阵脚步声,走过来一群女人,边骂边四下寻找该千刀万剐的“陈世美”。几个小孩立刻用手电照住富春,大叫:“这不,这不!”
大家便都围过来,形成一圈厚厚的人墙。姑娘们小声说着挖苦话。媳妇家则大呼大叫,骂一些粗俗的脏话,并一声紧一声地质问:人家柳叶儿哪点配不上你?人家为了跟你好,挨了打受了骂,你小子上了个小小的龟孙学,了不起啦?甩人家啦?你有没有点人心?这样的杂种羔子,咋也做了人形啦?知道这个鬼,尿泡也把他捎出来..... .姑娘们不好意思听,躲到一边偷偷地笑。院里院外到处是一片叫骂声。几个小孩爬 上墙头,喊着“一二”骂起来:“孬孙!孬孙!”
秧秧也来了,她挤过黑压压的人群,一头扎进柳叶儿的屋里。屋里黑洞洞的。秧秧打开手电,看见柳叶儿正坐在床头发怔,身边放着几件叠好的衣服。
“柳姐,大家都来为你出气。刚才我看见柱子、石头、三槐、还有驹儿,正商量呢,准备揍他一顿!”
“别,他......”
“你还护着他!这个忘恩负义的臭东西!那时我劝你也去上,你偏不,说好好在家挣钱供给他,你供给得好,养了条狼,你还护着他!”
“他不值......打,脏了手,你劝驹儿他们,千万......”
“打,就打!狠狠打这个白眼狼、陈世美!”
这时,院里骂声减了,大院外叫嚷嚷着过来几个人。
“那小子在哪儿?”
“这不,这不!”十几把手电一齐聚在富春身上。
“那是谁家的王八羔子癫皮狗,卧在那里?拉出去!弄脏了人家地方!”
“你看,你看,狗眼一白一白的,还翻呢!”
“嗬,站起来啦,你应该像狗伸个懒腰,打个哈欠,这样,这样......狗打哈欠你龟孙没人味!”
一片哄笑声,尖骂声。
“哟,拳头攥的,想打架?石头,把你用五十斤麦学来的少林十八抓亮出来,伺候伺候他。”
“遵命,妈的,我叫你......”一个很响的耳光。柳叶儿要冲出去,被秧秧死死拽住了。
“兄弟,小兄弟,高抬贵手,都怪我,调教不好......都怪我,都怪我。烟,请吸烟......”
“谁吸你的烟!你这个老杂毛啥家教,黄鼠狼生老鼠,你一辈不如一辈......”
“我帮你调教调教!”
“兄弟,乡亲,老少爷们......”
“你少罗嗦,当初跪下求人家,考上个熊大学,上他妈的天啦?退婚?明明是欺负咱壮马寨人老实......”
“说,还退不退婚!”
“说!”
柳叶儿和秧秧都把心提起来。
“退!我坚决退!”一个声嘶力竭的叫声。
柳叶儿无力地倒在秧秧的怀里,不动了。
“ 嚯 ,不服气,发疯呢!”
“我退婚,是我的自由,你们凭啥侮辱我的人格!”
“人格?你他妈狗格!”
“打你个妻孙!”
“叫你人格,叫你人格,叫你还人格!”
一片撕打声,尖叫声,唾骂声。
“乡亲们歇歇手!”
随着柳叶儿爹一声大叫,柳叶儿也冲出屋门:“别打他!”
几个小伙子住了手,不满意地晃着手腕退到一边,院外人都挤过来,大家屏着气。
院里静得出奇。
十几把手电仍围着富春,他的衣服扣子全拽掉了,头发很零乱。他仰着头,贴在墙上,愤怒地瞪着双眼,血从鼻子里流出来,嘴角却挂着一丝不屑的冷笑。他从容地整了一下衣服,站定了。
柳叶儿手里托着几件衣服,稳稳地向富春走去。人们马上让开一条路,默默地注视着。
“你......”柳叶儿的声音有点颤抖,却充满了力度。
李富春低下头。
“你走吧,这是你家给我扯的衣裳,这是见面礼,一件不缺,一分不少,你走吧!”
柳叶儿把衣服递过去,富春没接,她又把钱和衣服递给一边发呆的富春爹,富春爹忙接住。柳叶儿转身跑回屋里。这举动让在场的人很是惊奇。按规矩,只要男方提出退婚的,所下聘礼分文不退。这柳叶儿真傻到底了!白白等了那妻孙两三年,翅一硬,就变成了陈世美。这可好,分文不少,真便宜这小子啦......但也有好多人用钦佩的目光呆呆地朝柳家堂屋里看。
有好大阵子,大家都怔在那里,谁也没动,没吱声。突然,柳叶儿爹大叫:“送客!”转身进屋,砰地关了门。人们躲开一条路,李家父子灰溜溜逃走了。
一片杂乱的脚步声四散远去,立刻,引起一片狗叫,不一会儿,狗叫声也消失了。
呵,沉默的夜!
一场风波就这样草草平息了。柳叶儿也似乎没大变化,第二天就下了地,人们经过几天的咀嚼,也慢慢淡忘了这事。只有秧秧却沉在心里,多了些许烦恼。
她真有些看不起驹儿了,打心眼里厌恶他。那天晚上,看见李富春拧头瞪眼的样子,她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过去咬他一口。寨里的小伙子都在场,不是骂就是动手。当时,她多么希望能听到驹儿的痛骂或喊一声打呀。但是,没有,始终没有。后来她才知道,驹儿根本就没来,闷在牛圈里听牛吃草呢。墙这边翻江倒海,像炸了营。他竟无动于衷,木头一样的表情,石头一样的心肠。这个没有一点颜色的脓包!她气得差点哭了。但她知道是无法改变他的,就像自己永远也不会对他十分满意一样。于是 她下了狠心,不理他,不见他。但驹儿几乎天天来干活,那样一副老实憨厚而又可怜巴巴的样子,叫她又恼又不忍。她很苦恼,脾气也古怪起来。母亲见她冷淡驹儿,就唠叨,无休无止。她便发怒,对谁都没有好声色,对谁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她整天叹声叹气,愁眉苦脸,丢东忘西的。母亲见她这模样,就怀疑她身上有了不测,厉声追问她好几个晚上,又哭又骂。她有苦说不出,闷得难受,只有哭。双眼也没有从前明亮了,一层忧郁,迷迷的,像雾一样弥漫了眼里的清澈。
那天晚上,驹儿本来也想去给柳叶儿出气的,但史大菊在门口看见秧秧来了,便堵住了儿子。她怕儿子到时候那暴跳如雷的丑样子会使秧秧产生恶感,联想到结婚后对她是不是也这样张牙舞爪的就坏事了。女人是都善于联想的,而且心很细,所以她没让儿子去。
驹儿也不是傻子,他也看出秧秧在冷淡他,但他并不知是因为啥。他觉得,秧秧不理他,一定还是因为自己脸黑,没模样。这正是他十分苦恼的事。他为了脸白,曾偷偷买过一袋雪花膏,洗过脸,擦在脸上,拿镜子一照,哎呀,白一块,黑一块,连眉毛也成了花的,像霜打的紫茄子。他急忙洗掉了,几天不敢过人场,怕人家闻出香味,寒碜他。他很悲观,又毫无办法。当农民,风吹日晒雨打头,脸黑是正色,可偏 偏时下的姑娘看不中了,人家喜欢电影上那种头发乌黑的小白脸儿。因为他脸黑,秧秧没少给他吃颜色,但都是说说算了,好一阵,歹一阵的。可现在,秧秧已经好几天不理他了,这使他很恐慌。家里的活儿多,但他总是找借口,来秧秧家干活,还特地戴了一顶草帽,故意和秧秧贴近,开几句笨头笨脑的玩笑逗她。可他越这样,秧秧就越不用正眼瞅他。为此,她们母女也发生了矛盾。驹儿不愿因为自己而伤了她们娘儿俩的和气,便不再天天去秧秧家了。但他感到苦恼、困惑,他觉得他并没有啥地方惹了秧秧。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为啥呢?
唉......
(四)
银七月,金八月。
这是农村最美也最忙的季节。农作物一片连着一片,盛开着不同样式、不同色彩、不同气味的花朵儿。一望无际的原野花花绿绿,处处洋溢着诗,飘荡着歌,回荡着农民们的笑声。
现在地里最忙人的主要是棉花。喷药治虫,整枝打杈。驹儿家种了十五亩,一家人一天到晚扑在地里,也忙不过来。
秧秧家只种了一亩春棉。二妹翠翠没上学,三妹兰兰放暑假,姐妹三个,一早一晚下会儿地,玩似地就干好了。娘逼着秧秧去帮驹儿干几响,秧秧就是不肯去。娘没办法,就只好自己领着翠翠去了。临走时叮嘱秧秧:“你到镇上看看来化肥没有,来了就买几袋!”
秧秧知道,现在去买化肥,等于说梦话,可人家都在地里干活,她闷在家里玩扇子,心里很不踏实。吃过早饭,她骑上车子,一转弯,来邀柳叶儿同去中山镇。
柳叶儿变得沉默了,爱静爱独处。虽然和秧秧一如从前的亲密,但她们的对话也渐渐少得可怜,且清清淡淡没味儿。相对苦笑,对脸长叹,代替了从前的甜甜的悄悄话儿。
“我不能去,”柳叶儿歉然一笑,“我得给玉米追肥呢。昨天我去过了,从姑家拉了三袋化肥。”
柳叶儿去镇上,竟没告诉她!秧秧心猛地一沉,稍怔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一路上,秧秧很伤心,老想哭一场。她很悲哀。现在,她没有一个说贴心话的人了,有愁没人来安慰,有欢乐也没人来分享。她第一次感到孤独是这样难熬。她强使自己想点实在事,却心事茫茫,情绪不定,想不出啥来。她实在难过极了,空虚极了。
在困惑中,八里路,不知不觉,中山镇到了。
中山镇坐落在黄河故道大堤上。长六里,宽三里,东西一溜,似船形。据镇志记载,这镇是一家大豪绅为防范捻军而设置的。镇子原有一圈高达两丈的土寨墙,东西南北四门,都有门楼。土墙上面用大青砖砌成一个个炮垛子,夜间有治安巡逻,防土匪,也防官兵。镇中间南北一条大街,云集着河南、山东、安徽等地的生意人。小农经济,自产自销,这集市却也繁荣。四月八大会,三月初六龙王爷抬头,仲秋节敬列祖,正月初一供天皇,正月十五闹龙灯,大街便是镇里最热闹的地方。南门楼里有一片广场, 时空荡荡,冷清清的,每到这时候更热闹起来了。东南、西北两台戏,对着唱,会总大管事传下话来,哪班戏的观众多,哪班价钱加倍。这边小弦切切语,那边铜锣喧破天,两家都亮出台柱子,唱得十分卖力,不为钱也要争个名气儿。往往观众一会儿涌到这边,一会儿又涌到那边。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片哄乱嘈杂。
有夜戏的时候,这场里灯火点点,明明暗暗,是冤家消仇的良时。突然一声枪响, 一声惨叫,观众惊骇,炸了场子,人们四处逃去。刚才还热热闹闹一场人,霎时空空荡荡,只有一摊摊杂物,一具具死尸,阴森森、凉凄凄的......
这是过去,已成为历史,偶尔几个老者说起来,心有余悸。现在寨墙已除,人们为了方便,四处扒了堤口。那广场现在是中山镇经联社的社址。街上门面林立,有楼房有平房,也不乏飞檐斗拱的老式建筑,有城市的气派,也洋溢着乡村风情。现在来镇上经商的农民很多,也有不少人家集资办工厂的,小镇规模日益扩大起来。二十多年来人口剧增,镇里容纳不下,镇郊也慢慢有了人家,碧树红墙,青楼黄栏,煞是美观。
秧秧推着车子上了堤坡,坡口处摆着几个卖西瓜的凉棚,看见人来,这边吆喝:“西瓜西瓜,薄皮红沙瓤,吃一口甜掉牙,买喽......”那边喊:“吃吧,吃吧,这里有核桃纹的血沙瓤,又香又甜,当饥解渴哟!”
在街上吃零嘴,秧秧可没有这个脸皮儿,虽然心里烦燥燥的,口也渴得厉害,可对瓜摊看也不敢看一眼,急忙过去了。
秧秧在经联社大门外边的一个桐树下停住了。大门口空落落的,肯定没有化肥。 她擦了擦汗,想回去,又不死心,犹豫再三,才怯怯地走进大门里。
靠南边的一个大场棚,是存放化肥的地方,旁边一间小屋,只管开票收钱。大场棚下空空的,只有一堆烂化肥袋子。整个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氨气味儿。秧秧沮丧地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大门口。她看看归路,又看看大街,想了一会儿,决定去大街走走。她不想买啥,可多天不来一趟,啥事也没办,太遗憾了。
朝前走,没几步,便是经联社的百货门市部。秧秧欲推车进门,迎面看见一条横木牌,上写:“自行车禁止入内,违者罚款一元。”便又退出来,把车子扎在门外,走进商店。
柜台里坐着个烫发头,年纪约有二十来岁,穿一件土黄色女式港衫。她皮肤微黑, 五官端正,一双杏眼,大而亮。她见秧秧进来,看一眼,笑一笑,没言语,又低头看她手里的一本书。秧秧心不在焉地围着玻璃柜台看了一遍,决定买一瓶牙膏。刚要叫, 突然门外响起一阵突突的摩托车声,又嘎地停止了。接着一个衣着时尚的男青年闪进门来,对着正在看书的烫发头一扬手:“雯雯,成功了!”
雯雯并不抬头,很有个性的冷笑着说:“祝贺你,王子!”
男青年也不在乎她的表情,跳进柜台,甩了一下头发,弯腰掂起一只暖水瓶,倒了一杯水,一尝:
“嗬,是冰水,真是有福不在忙。”他咕咕咚咚地一连喝了三大杯,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在嘴角上很有分寸地沾了沾。又拉个椅子坐下,随手掏出一把精致的折扇,抖开,不紧不忙地摇起来。雯雯仍低头看书。看得出,那个叫雯雯的烫发头不怎么待见他。场面很冷清。
“哎,买牙膏!”秧秧用手敲敲玻璃叫道。
雯雯抬头看看她,放下书,走过来,慢声细语地问:“买牙膏,啥牌的?”
“中华的吧。”
“这牙膏好!要几管?”
“嗯----两管!”本想买一管的,一张口倒成了两管。
“八毛二。”
就在秧秧低头掏钱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身侧有一个人在看她,不禁瞄了一下,正撞着一双火辣辣的目光。是那个不被雯雯待见的男青年。她慌忙扭过头,心里一阵慌乱,下意识地抻了抻衣角。
付了钱,秧秧要走,雯雯却十分热情地与她攀谈起来。
“你是镇上的,还是乡下哪庄的?”
牙膏塞进口袋,鼓鼓的,又掏出。感到背上热辣辣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长得真俊!”
秧秧莞尔一笑,没答话,身上汗腻腻的,很不舒服。
“那你一定是乡下哪庄的了。来买啥的,顶着个大太阳跑恁远,光为牙膏?”
“来买化肥的,没有了。”雯雯的热情使她不好意思,觉得再不搭话就太不礼貌了。
“噢,你是农民,你真不像种田人!金光,还有化肥吗?”
哦,他叫金光呀,眼睛锥子一样,盯着人家看,看啥,人家身上有花呀?真是的!秧秧不自然地扭过身子,彻底背对了那双燃烧着的眼睛。
金光被叫得惊了一下,随手把扇子一合,又抖开:“化肥?没有了!”
“昨天你留的那十袋呢?”
“亲戚托亲戚,瓜分啦。现在的亲戚多了,一群一群的。”
“那当然,这叫富居深山有人问。下次化肥啥时到?”
“明天,最迟不过后天,二百吨。”金光很得意地摇着头。
“你又发大财啦。王子!”
金光没理会雯雯的挖苦,又盯住秧秧问:“你买化肥,你家......哦,你家今年庄稼好吗?”
秧秧低头无措,笑了笑,没理他,对雯雯说:“您忙吧,我得走啦。”
“好,走好,啥时来镇上赶集,来我这儿玩呀。”
秧秧又笑了笑,算作回应,然后低下头,急急走出商店。
看着秧秧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金光轻轻地叹了口气。
“相中她了?”雯雯冷冷一笑。
“对!我一直想象着一个人。今天一见,就是她!”
“哼,你可能是个失败者,金钱并不是万能的!”
“你少给我卖弄你的文词!我看你现在脾气恁怪,就是那东西害的。你真得进精神病院查一下了,不然,没一个男人敢爱你。”
“可怜!追你的美人去吧,我倒要看看你怎样失败!”
“走着瞧!”
回来的路上,秧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惶恐感。脑子里一片混杂,耳朵轰轰乱叫,她不敢扭头,仿佛身后还追逐着那火辣辣的目光。秧秧去中山镇不是第一次,在街上碰见的许多姑娘小伙子,大都要看她几眼。有些人,她一点印象也没有,却见面都跟她搭讪,并且很热情。她莫名其妙,却又感到很得意。一个人被别人看得起,总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起先,她一看搭讪者是生人,便不敢抬头。后来习惯了,便迎头笑笑,话却是不多说的。而刚才那双眼神,则第一次搅动她内心的涟漪。她虽然竭力想赶走那目光,可又总在揣度那目光的内涵:那目光不浮浪,炽烈烈的,带着一种不可言状的灼热的野味儿,叫你心慌,但叫人并不怎么反感。她又竭力回忆那男青年的模样,好像脸很白净,大眼睛;比驹儿高一点,比驹儿个子细条,像哪个电影上见过的。反正,挺顺眼的。叫啥?金光。好个金光!目光像火一样烧人。我真的那么漂亮吗?她想。继而又羞怯地笑了,暗骂自己一句:“不正经!”
来时的那种孤凄和沮丧消失了,她突然变得无忧无虑起来。她抬起头,看着天空中飘浮的绵绵白云,甚至想唱一支歌。过了一片高粱地,迎面吹来一股风,身上一下子清爽了许多。
“妹妹找哥泪花儿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可惜,只会这开头两句。她为自己的大胆感到好奇和吃惊,也为自己的心驰神往感到甜美和羞涩。她笑了:“不正经!真......”
突然,头顶罩了一朵黑云,噼哩啪啦落下来几个大雨点子,把路面的尘土砸得飞溅。黑云掠过,雨也住了,仍然是烈日炎炎。
又一片黑云漫过来,秧秧蹬快车子,追逐那云影,一直追到村头绿荫下。她很快活,啥也不想,只有快活。
她原想把牙膏送给柳叶儿一管的,但到了柳叶儿家门口,想起柳叶儿对她的冷淡态度,又一赌气,不进门了。
这时,史大菊从地里回来做饭,看见秧秧站在门口不远处的树荫下发呆,又惊又喜,忙笑着,亲亲切切地叫:“哟,妮,回来啦?听你娘说你去镇上买化肥啦。啧啧,今天真巧了,刚才碰见一个卖羊肉的。来,妮,包扁食(饺子)。”
(五)
这是一处很普通的农家小院。五尺高的土院墙,缀满青茸茸的仙人掌。三间堂屋,坐北朝南,透花黑脊,五封檐,敞头大门,柳叶窗。两间东屋稍矮一截,屋檐下挂满了黄橙橙的玉米棒儿。东屋对面一间牛棚。牛棚临南又搭一间草棚。草棚外一个淘草缸上放着一把铁淘子。一口枣木铡斜靠在草棚柱子上。南边是一大堆黄乎乎的干牛粪,被觅食鸡儿扒得摊成一片。粪堆南边靠院墙是一堆垫牛棚用的沙土。两间东屋,南间为厨房,北间是驹儿和二弟的卧室。门口扯着一根铁丝,横过当门拴在牛棚北角的一棵桐树上,上面零乱地搭着几件洗过的和没洗过的衣服什么的。厨房门前一口水缸,水缸旁边是一个砖垛子,上面放着个红搪瓷水盆,里边泡着几个碗;垛子下扔着几根筷子。厨房南边一个大粪坑,积满了臭水,黑乌乌的,泛着白沫。坑南是几棵桐树,碗口粗细,树间悬着几根木棍,是晚上鸡宿的架子,下边是一片鸡屎。树南靠墙是一方猪圈,一大一小两头肥猪,正卧在水尿里“打泥”,臊气冲鼻。
秧秧推车进去,一条黄狗呜地扑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史大菊一扬手:“滚!” 黄狗汪汪叫几声,引起牛棚里牛叫,粪坑沿上的两只大白鹅也仰头高唱,并气宇轩昂地踱起方步。
史大菊紧走几步,来到台子前,拾起筷子泡盆里,并咣咣当当地刷洗碗,回头又招呼秧秧进屋:“抽屉里有白糖,暖瓶里有开水,不热啦,正好能喝。”突然看见堵草棚的秫箔没拉开,又甩着手上的水,嘴里喊着:“臭哧,臭哧。”跑过去。果然草棚里“咯咯咯”飞出几只来杭鸡。“这龟孙......”欲骂又止,扭身见秧秧在刷碗,抢步过来,“妮,你放下,脏!嗨,这些天,忙得两头不见明,吃了饭一丢碗,就下了地。唉,这家脏的,也没人顾得上拾掇!”她见秧秧不松手,也只好作罢,进屋倒茶,放了糖,端过来,用筷子搅拌着,吃吃地笑着,不住口地嘘寒问暖。秧秧随和地笑笑,不抬眼,也不称呼。六岁刚定亲的时候,秧秧喊史大菊“娘”,可后来大了, 便改口喊“大大”。母亲不允许,斥她好几回,她干脆啥也不叫,来个吭吭哼哼呼儿哈。史大菊也不讲究,只要看见秧秧是和颜悦色地同她招呼,就心满意足。
秧秧刷好碗筷,甩手上的水。史大菊才觉悟:“唉,看我这脑子。 ”笑着拐着罗圈腿颠回屋,拿出毛巾、香皂和洗脸盆,盛了水,端到秧秧面前。秧秧急忙去接,用力不均,差点撒在身上。洗了手脸,秧秧进屋坐下。史大菊又把糖茶端给她。娘儿俩又扯了几句闲话,就动手剁肉馅,和面,包扁食。
史大菊是一个有名的快嘴巧嘴粪坑嘴。
她是山东人,家在黄河故道滩上,姐妹七个,她是老小。爹娘盼儿心切,从小就把她当男孩打扮,她八九岁还跟小子们一块下河洗澡,一脱精光,在水里不是拖这个就是拉那个,像条梭鱼一样。她上树赛猴子,偷枣偷杏偷青桃儿,哧溜溜爬上树去,男孩子也望尘莫及。和伙伴们玩“当客(过家家)”的游戏,村里头的男孩女孩大都 做过她媳妇儿。谁要惹了她,她执一柄鱼叉,胡扎乱戳,骂出话来连大人听了都堵耳朵。在家里姐姐们都不敢惹她,大家都叫她“七妖”。这样疯疯野野,一直到十三岁那年,突然身上来潮,她吓得哭了。母亲告诉给她一些女性学识,她才留了头发,扎 了耳环,往那里一坐,不吭不响,倒也像一个文弱的女子。但她走路像刮风,说话像炸雷,比男子汉还粗野,骂人更是当饭吃,常常和四邻争吵,搅得天昏地暗的。女过 十六有人家。可她疯野出了名,一直到二十岁,也没人家来聘。爹娘着急,少不了埋怨她几句。她和爹娘吵了一场,发誓不嫁,要剃了光头进河仙庙庵。爹娘害怕,只好 求人在河南随便寻了个主,嫁出了这个惹祸星。
新郎官便是马驾辕,天生的蔫性子,任她作威称霸。她前头惹事,马驾辕后头跟着叩头赔情。人家念马驾辕老实可怜,又大都是一族,凡事便不和她计较。后来,她也有了儿女,生活的困苦磨掉了她原来的一些野性,却又磨出了不少新的野性。家里缺吃的,她明拿暗偷,别人来管就耍赖,成了一个鬼难缠。后来,儿女大了,也听不 惯她的脏话,可又不敢劝,常常梦中哭醒。她知道了,也掉了几滴眼泪,从此收敛些。 现在生活好了,她一改恶习,练出一张八哥嘴,逢人便笑,见事夸好。过去吵闹过的, 她都主动去赔不是。她是一个明白人,知道驹儿虽然订了亲,底下还有两个呢。这里的人死要脸面,不吃不喝也要保名誉,都像名门后代一样,谁家的规矩好,谁家就受尊重呢。又最讨厌刁婆恶媳。说不是正统人家,家有万贯也没人睬你一眼。恶言恶语的,臭名在外,可要影响孩子的大事呢。但哪个孩子不慎得罪了她,孬脸好脸都有,真要惹她发火,关上门一顿臭骂,威风不减当年。
说实在话,秧秧对这样一位婆婆,打心里怵。虽然对这件婚事不满意,但也不敢 说退,到时候她胡搅蛮缠,满嘴胡吣,坏了名誉,难当人。
当下娘儿俩一说一听,倒也默契。史大菊擀皮儿,秧秧包。秧秧早殁了父亲,但在家里也很少做饭。包扁食是巧活儿,做得好的,饱盈盈鼓嘟嘟,一副月芽儿形;不会做的,掐出来似一块死面饼子,吃着也倒胃口。秧秧包的虽说比死面饼子饱一点,但也不标准。史大菊却一句一个好,一夸就是百十句。接下来,她又说她当姑娘做媳妇的难处,远的近的,纵的横的,一说几十年,一扯百十里,讲着叹着,有时候又挺伤心地抹抹眼窝。说着说着一愣神,扭头一看桌上座钟:“哟,净白话!快十二点了, 煤球灶小,今儿个烧大锅。这几年,咱两家轻易不在一起团圆了,今儿个大会餐!” 喜气满面跑出去,在厨房门口又叫:“妮,你歇歇吧!”
秧秧没言语,继续包着,汗水湿透了衣衫,粘在肉上,真不舒服。她不住地换着坐式,感到很疲倦、因乏。桌子西边是一架竹制躺椅,她想过去坐一坐,舒坦一下。可看一眼门外,她没动,仍不停地包着,一副木然的样子。
“娘!娘!”
秧秧一看,是三弟小皮猴背着一大筐青草,歪歪斜斜地走进院子。他只穿一条小裤衩,赤着脚,皮肤黑黑的,渗出一层汗光。史大菊从厨房跑出来,把草筐从小三背 上卸下,不住地夸奖:“俺小三真能,等明儿给你买个小手枪。”
小皮猴一歪头:“我不要小手枪,我要救生圈。”
“啥是救生圈?”
“就是......救生圈,反正我要救生圈!”
“好好,等明儿个就给咱小三买个救生圈。来,烧锅!”
“不嘛,我要去洗澡!”
“等烧罢锅再去洗。听话,要不,不给你买救生圈!”
“说话算话?”
“娘能骗你!”
“来,碰碰火车头!”小皮猴举起小拳头,“说话不算话,腚眼儿吹喇叭!”史大菊笑了:“这个龟孙羔子!”也举起拳头,和儿子碰了一下。打赌结掌,决不反悔。小皮猴欢蹦乱跳,一头扎进厨房。风箱叭嗒响。
史大菊笑了笑,走进堂屋,见秧秧满脸是汗,就从凉水里拧出一条湿毛巾。秧秧要接过来,她不让,亲手给秧秧擦了汗,又掂起一面蒲扇,站在秧秧一旁,一边指教,一边打扇。秧秧微笑着,不吭不响。史大菊闲不住,也包起来,包着包着又一愣神,冲厨房喊:“小三,快叫你苗婶她们过来,要开饭了。”
“娘,喊罢我可去洗澡了?”
“哎,别到深水,小心淹死。”
“知道嘛......”
......
下地的人们都回来了,他们浑身是汗,两眼眯缝着,显得憔悴、疲惫,有气无力。
史大菊听见人声,从厨房的烟气里钻出来,满脸堆笑,把亲家让进堂屋,又跑进厨房烧火。
驹儿把一盆清水端到秧秧娘跟前,秧秧娘赶紧扔下蒲扇,从躺椅上站起来,接过 水盆,招呼女儿们洗脸。驹儿退出来,看见父亲在给牛拌草,便要过铁淘子,把草摁进水缸里泡,反复淘。马驾辕蹲在牛棚门口,摸出一支纸烟吸着。驹儿喂了牛,又把铡刀放平,掂着小皮猴割的那筐草,抖了抖,嘟噜一句:“就割这一把草!”马驾辕没吭,责怪地看他一眼,把烟掐灭了,束束腰,单跪在铡头。爷儿俩一个搂草,一个扶刀,吭哧吭哧地铡起来。二弟骡子把淘草缸的水换了,又把吃水缸打满,抹一把汗, 对父亲说:“我洗洗去啦?”马驾辕没言语,这表示同意。骡子伸手拽一条毛巾去了。
堂屋里,秧秧娘扇着扇子,问兰妹:’树底下的车子咋是咱的,你姐来了?“兰妹和翠翠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厨房住了风箱声,只听史大菊叫道:“秧秧,下扁食啦!”
话声落地,驹儿屋的小门吱呀开了,秧秧揉着眼松松地出来。驹儿很惊讶地看着,忘记了下铡。
“哎......铡呀!”父亲粗声命令,他慌忙又铡起来。
吃饭的时候,除了马驾辕蹲在牛棚下吃饭,其他的人都极规矩地围着餐桌吃。桌上两碟蒜泥,很冷清,都懒得用筷子碰它。史大菊把一筐扁食和一盆老汤放在自己跟前,看谁吃完了,忙给添上。
驹儿和秧秧并排坐着,谁也不看谁。大家都不停地擦汗,喘气,扇扇子。
突然,秧秧娘问:“你去镇上,有化肥吗?”
秧秧摇摇头:“过两三天可能有!”
史大菊挺腰直身,“您多买些!俺也买,叫驹儿去拉!”
两天后,镇上传来卖化肥的风声。驹儿拉着架子车,秧秧跟在后面,一前一后在 清晨里走。驹儿回头看秧秧,秧秧正发愁地看着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穹。
“你,你咋不骑车子?”
驹儿连问三遍,秧秧冷冷地说:“不想!”
“抽屉里那盒牙膏是你给我捎的吧?”
“谁给你捎!”
驹儿扭回头去,不再作声。秧秧紧赶几步超过了驹儿。
“来,你坐车上吧,我拉着你。”
“谁坐你的车!”
“我......我咋得罪你啦?”驹儿的语气粗起来,眼也红了一圈,“你这是咋啦?”
“我想!”秧秧的脸阴沉沉的,“这是我的自由!”
沉默了一会儿,驹儿又问:“咱啥时候结婚?”
“没时候!”
“一年!三年!五年!十年?”
“没时候!”
“我......我知道,我丑,我黑,我配不上你!”
“你少罗嗦!”
“你太.....太”驹儿有些颤音,“恁些年,俺哪一点对不起你, 对不起你家?我整天牛一样,我为的谁?”
“哼!”本来是赌气,见驹儿这样说,秧秧真地来了气。
“我有啥错,你给我指出来,我改中不中?”
“我不知道!”
“你......”驹儿的眼瞪直了,也红了,“你不乐意,咱就退婚,我要说句瞎话不是人,你甭整天撩脸搭色的。”
“随便随......你的便!”
秧秧心里一搐,泪也涌出来。她紧走几步,头里去了。一直到中山镇,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各自想着心思,苦苦的。
经联社门口挤满了小手扶和架子车,人们都焦急地向前涌动,噪声一片。驹儿也赶紧挤入空隙,随人流涌动着。
这时,小百货门市部门前,金光正四处张望着。突然,他看见秧秧蹲在一棵树下,正愁眉苦脸地看着嘈杂混乱的门口。他转身进了店里,不一会儿,就把雯雯推了出来。
“我倒要看看你怎样碰壁!”
“你只要把她叫到屋里,我就请你的客,怎样?”
“试试吧。”雯雯冷冷一笑,来到秧秧跟前,寒喧一阵,便把秧秧拉到店里去了。
驹儿挤在人群中,不时回头看看。突然秧秧不见了,他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 急了,想出来,可已被人流涌进大门里去了。
快到响午十二点了,早饭还没有吃,太阳火燎燎的,把人烤得毛滴水。驹儿的肚 子咕咕直叫,等他涌到开票处,化肥已经发完了。妈的,他瞪直两眼,把牙咬得咯咯响,十分恼火。不知谁说了一句:“看,那里还有三汽车呢,咱去分了它!”
周围一片响应声。大家冲过去,爬上汽车,把化肥往下乱掀。不一会儿,三车化肥,一哄而光。但大门也关上了。
驹儿因为没帮手,怕丢了架子车,没敢上车。但不知谁把一袋化肥正巧扔到他车上,他急忙挤出来,把车子停在一棵大桐树下,坐在车把上,又累又乏,直吞口水。
经理出来了,人们仍在叫骂。穿警服掂着电棒的胖民警出来了,骂声才稍平一些。
经理说:“这三车化肥已经卖罢了,人家是几个私人的生意,抢了化肥,等于要了人家的命......”
下边马上有人接茬:“请问,经联社是方便群众,支持农业生产,还是单为了赚钱?过去每袋九块,一下子增到十二块,现在又开庄分给了生意人,再叫他们剥一层。农民咋恁冤?谁愿捏谁就捏!”
这话一说,底下便炸开了,人们纷纷发牢骚,说长道短。有的甚至把计划生育的 不满也在这里宣泄出来了。院里一片吵闹声。
这时,胖警官把电棒一举:“同志们,别吵啦。现在我作主,把化肥卖给大家,农业第一线嘛,全力支持!”
人们笑了,并且欢呼起来。
“安静,安静!大家排好队,谁车上的归谁,开票付款!不过,下不为例。再出 现类似事情,就以扰乱治安处理!”
大家哄笑着,排好了长队。
驹儿站起来,刚要过去。突然,身后那间房子的小后门开了,秧秧和一对不认识的青年男女走过来,说说笑笑,十分亲热。那男青年目不转睛地看着秧秧,含情脉脉。秧秧也不抬头,微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听见那个女的说:“你哥哥一定饿坏了!”又听见那个男的说:“排什么队,以后来买化肥和煤什么的,尽管找我,我包了!” 秧秧没作声。
驹儿看着他们的背影,像木头一样呆在那里。后边有人催他:“喂,走啊,走啊!”
他怔了一下,拉着车子随着队列走。他的心里沉沉的,像坠着一块千斤石。他发现自 己的手在发抖,腿也在发抖,烈日当空,他一点不热了。
秧秧转了一圈,又回来,抬头发现驹儿冷眼盯着她,不禁打个颤,脸红了。她看 一看四周,都是陌生人,这才走过去,见车子上只有一袋化肥,她小声说:“给人家吧,我已经买好啦,十袋,够用的了。”
驹儿没有理她,把头斜斜地扭向一边,强止着自己的眼泪。秧秧说了几遍,见他不理,走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手里拿着几个烧饼,烧饼都开了刀,里边夹着肉,香味津津的,惹人心馋。她递给驹儿,驹儿不接,也不看。
“你吃不吃?”
驹儿咽了唾沫,喉头一滚一滚,把头一拧。
“你......”
“我不饿!”
秧秧扭头走了。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钟,驹儿才付了钱,拉着车子走出大门。秧秧闪过来,叫住他:“向北走,这家店里,十袋。”说着,自己先跑过去。驹儿怔了怔,才拉着车子 跟过去。
回来的跑上,驹儿饥肠辘辘,拉着一千一百斤化肥,很吃力地走着。前边是一个十字路口,树下有一个瓜棚和一辆副食售货车。
驹儿把车子放下,径直来到售货车前,问:“有鸡蛋糕吗?”
车后走出一个戴眼镜的男青年,呆气十足地一笑:“有!”
“拿......两包吧。”
驹儿付了钱,又对卖瓜的老头说:“要半个西瓜。”
驹儿把鸡蛋糕和西瓜放在化肥上,拉着车子继续走。秧秧一手掂着用手绢包着的那几个烧饼,一手扶着车推着。
“你给谁买的?”
“......”
“问你哪?咋啦,还生气,你呀!”
“我自个儿吃!”
走了约二里多路,驹儿停下车子,前后看看没了行人,才把鸡蛋糕和西瓜拿来,坐在路边,用力撕开鸡蛋糕的塑料袋。秧秧过来把烧饼递给他:“刚才给你你不吃, 这不,硬了。肉倒还香呢!”
驹儿乜斜了她一眼,把一个油酥酥的鸡蛋糕送进嘴里。他狼吞虎咽,一会儿就吃完了西瓜和一包鸡蛋糕,抹了一下嘴,站起来,拉着车子就走。
“站住!”
驹儿继续走。
“站住!”
秧秧赶过来,两手堵住车把,和驹儿脸对脸站着。她沉着脸,拧着眉,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驹儿直眼看着她,喘着粗气,泪水盈满眼眶。
“你......”秧秧的泪水也流下来,哽咽着,“你怀疑......怀疑我...... ” 驹儿心里堵得难受,啥也说不出,眼也没眨,一颗豆大的泪珠落下,摔在地上。
泪眼对着泪眼,沉默。
这时,后边传来自行车的响声,秧秧急忙闪到一边,抹了一下眼泪。驹儿拉着车子朝前走。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分。驹儿把十袋化肥卸在秧秧家。秧秧默默地看着他拉着 一袋化肥走了,肩儿一耸一耸,扭头进屋,扑倒在床上,呜鸣地哭起来。她口袋里有 一封信。这封信是谁悄悄塞上的,啥时候,她都知道。但她没阻拦,对谁也没说,她不知道自己为啥这样。当时,她完全可以把信掏出来很客气地回绝,但她完全失去了 理智,脑子嗡嗡地乱响,好像在梦里,心里很清楚,就是难以动弹。驹儿如此冷淡她, 她受不了,可又觉得活该。秧秧,你个假正经,她这样骂自己。现在,她真想打自己 几个耳光,或者用头撞墙,把头撞昏,甚至撞死!但她没动,趴在床上,不停地哭, 把手插进口袋攥住那封信,握着,用劲地握着,想着驹儿的许多好处,她真想跪在驹儿的脚下,求他打她骂他。她哭啊哭,手在颤抖,心在战栗,人在极度的痛苦中。
母亲推门进来,担心地问:“咋啦?”
幽咽的哭声。
“是不是驹儿......欺负你了?”
“呜......”
“我料到了,买个化肥,用了一天,一定是......”
“你出去!”秧秧从床上跳起来,向母亲平生第一次发怒,“出去!”
“死妮子,这是咋啦?”
咋啦?她同样也不知道自己咋啦,她只是哭,很悲很痛,心里憋得难受啊!
(六)
驹儿一夜没睡着,泪水湿了枕头。他一眨眼,就做恶梦。第二天天没亮,娘就叩着门催。他懒懒地起来,先给牲口拌了料草,又把两个水缸打满。堂屋还点着灯,父亲坐在躺椅上抽烟,母亲坐在一旁小凳上,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啥话。昨天他并没把真象告诉母亲,只说太累,把化肥都卸在秧秧家了。母亲见他脸色不对,追问他, 他始终没说。这时,堂屋门檐下的电灯亮了,院里一片昏黄的光。他过去把灯关了。母亲拉着堂屋的电灯,又絮絮地骂几句。驹儿走进草棚,搬出铡刀,故意弄得嚓嚓响,瞥一眼堂屋,父亲掐灭了烟头,束束腰,大咳几声吐口痰,把门灯拉亮了,走过来,伸手摸进草堆里,极潮热,便蹲下,搬了搬铡头,整草。驹儿启开铡口,哧嚓哧嚓,爷儿俩铡起草来。史大菊喂了猪,又走进草棚,掂出两长柄镢头,试试刃锋,找一块碗碴嘶啦刮磨起来。这声音极刺耳,老头子扭过头,瞪她一眼,咳了一声,继续铡草。这时,不知谁家的驴要夜草,哼哈哈地叫,这叫声传染性地引起一片驴叫。夜雾淡淡的,可以看出东方那一片鱼肚白。天明了。
草铡好了,驹儿伸了懒腰,进屋掂把牙刷,在嘴里胡乱捣几下,噙水漱漱口,又胡乱洗了一把脸,见父亲已经把一袋化肥放在自行车上,便接过车子,欲走。突然秧秧娘闪进门来,马家老两口马上脸上堆笑,亲热地寒暄着,向屋里让。秧秧娘也一脸笑容,目光却不住地在驹儿脸上乱晃。看驹儿眼圈发乌,眼球红红的,就确定了自己的推算:昨天,两个孩子闹别扭了,一定是秧秧不好,伤了驹儿的心。近些日子,她发觉秧秧越来越冷淡驹儿,先是觉得这样正好,免得两人整天亲亲热热,出啥意外。 反正小孩子嘛,都是这,好一阵歹一阵的,没见许多家结过婚还得几年不素静,直到有了孩子,心灰了,才算成了一家人。过去现在,都是这样熬成家的。说真的,对秧秧和驹儿定亲,她一开始并不满意,但男人是当家的,说了算,她没法不从。她可不敢像史大菊那样风风火火,把男人当小孩唤。男人就是男人,一家之主,外头主事的,处处让他下不了台,女人又有啥光彩?当她哭着跪在苗西臣面前,她就认定,她是属于这个男人的了,这是命。不然,她为啥偏偏在这里饿昏,马家两口子又偏偏把她领进这个小草庵呢?这是命!结婚几年,生了几个丫头,看着男人那苍老的脸,她很难过,并深感内疚。她诅咒自己,祈祷老天,但生下来是个丫头。这是命。她感到对不起男人,一种负罪感死死锁住她的心。她对男人百依百顺,尽一个女人所能尽到的最大能力满足男人,料理这个家,以求心理的自慰。男人死了,她觉得她的生命仍然属于这个家,属于这四个孩子和河滩上那个死鬼的。别的,她啥都不想。有人劝她还不满四十,趁早寻个主儿,免得以后生出祸端。她谢绝了人家的好意,为了避闲话,她院墙高筑,除了下地干活,从不外出,也不和男人家说笑,走路低着头。本村无亲戚, 除了亲家,她不和任何人来往。这几年,多亏马家父子忙乎,才使她娘儿几个过得安安静静的。驹儿也是一个好孩子,她满意了,但又怕出事,整天提心吊胆。她知道, 一个寡妇,又是单门独户的,要想在人家面前抬头直腰地做人,必须处处小心,不可忽略一点事,也不可办错半点事,不仅自己言行检点,还得管好女儿们安分守己,与世无争。女儿们是争气的,这么多年,总算没给她丢脸。她满意地笑了,她希求的就是这,她吃苦熬寡,为的就是这!
但昨天的事,使她感到不妙。女儿哭了一夜,啥也问不出来,直到快天明的时候, 秧秧突然在梦里大叫一声:“退婚!”她流泪了,难道真的要......她想。自己也是有错的,有意不让两个孩子亲近,女儿长得俊,出外难免有轻薄小子挑逗她,一旦动了心......她不敢想下去了,她深深地责怪自己,也落了不少泪。天一见亮,她就爬起来,到马家打算解释一下,但进门见马家并不知道什么。驹儿,好孩子!她感激地望着驹儿,对史大菊说:“我想叫驹儿帮着去施肥,您也一样呵,那就算了。”史大菊忙说:“反正就一袋,一会儿就完了,驹儿,跟你婶子去吧!”
驹儿怔怔地看着父母。父亲不吭声,母亲一个劲向他丢眼色:“快去!”他垂下头,把车子交给骡子,极不情愿地去了。
路上,秧秧娘问驹儿:“驹儿,昨儿个咋把化肥都放俺家了?”
驹儿拧了一下鼻子,没说话。
“是秧秧欺负你了,我已经给你出气了,骂了她一顿。”
“婶子,别......赖我,我昨儿个发脾气了。”
“你别护着她!那死妮的脾气,一会儿风一会儿雨的,不会赖你。为婶子,为你以后的日子,小儿,你就先让着她点,啊......不可啥事都告诉你娘,免得她生气。晚会儿,化肥你拉回去,俺那一点地,三袋就够了,婶子为你好。”
“嗯......”
娘儿俩一前一后说着走着,对面发疯似地驶来一辆自行车,在他们面前嘎地停了。 原来是柱子,尖皮鞋,喇叭裤,港衫,长头发,可惜脸上斑斑点点的不干净。他一脚点地,一腿跨在车梁上,甩了一下头发,向秧秧娘行了一个军礼。秧秧没理他,过去了。他又冲驹儿打了个响指。
“哎,驹儿,找你有事。”
驹儿站住了,看着他。
“听说没有,小马楼靠农民集资,三年办了五个工厂,每人每天平均收入六元八,都上报纸啦!”
“没有,啥事?”
“唉,你真迂!还有寨北韦庄一庄人都做生意,地都没兴趣种了,天南海北的,存一万两万的,不稀罕,还有......”
“你......”驹儿扭头见秧秧娘走远了,“啥事?”
“刚才,一个小子骑着嘉陵在咱村头转几圈,我恨得牙根疼,小子别派!老子狠狠心,买它个雅马哈......”
“有话说吧,我还有事呢。”
“又去讨好吃屁呀!好好,不耽误你的宝贵时间。时间就是金钱。我跑几天了,总算与双方砖瓦厂订了合同。我打算办个运输队,买十辆小四轮,四千三一台,保证 一年内抽回投资。秋后我就去洛阳弄车。油也好弄,咱姨夫的小姨子的男朋友在县农 机站当会计呢。三宝,留存,文胜,三槐,还有狗剩都入了伙,你算不算一个?”
“我......我不算!”驹儿心里乱糟糟的,想也没想说罢就走。
“死木头!”柱子冲着驹儿啐了一口,一掂车把,飞了。
拐弯处,秧秧娘等驹儿。
“柱子跟你说啥?”
“他要成立啥运输队,买车,给人家拉货。”
“别听他的!整天东跑西颠的,二流子样!你看他那身皮,没边没沿的,哪像个庄稼人!赚人家的钱也不得好,总没有种田保本,又安定又踏实。他钱弄得再多,咱也甭眼热,可别乱想邪点子......”
“嗯......”
驹儿顺从地跟她走。
到了家,院里静静的,只有几只来杭鸡在地上觅食。兰妹坐在门前正对着镜子梳 头。
“你姐呢?”
兰妹看了驹儿一眼,说:“在屋里。”秧秧娘又对驹儿说:“架子车下盘在西屋,搬出来,把化肥拉回家吧。”
驹儿迟疑了一下,走进西屋,里间的门帘吊着,他没敢动,搬出车轮配上车架,拉着七袋化肥就走。
“千万别叫你娘知道......不该学的可千万别学,啊小儿!”
“嗯。”驹儿走了。
秧秧娘拨旺了炉火,坐上锅,叫几声秧秧没应声。她生气了,两手带面进了西屋,立刻又出来。
“小兰,你姐死哪里去啦?”
“她去叶儿姐家了。她说晌午再施化肥,清早露水大。”
“去,叫她回来!问她,还想叫我活不!”
兰妹顺从地跑去了。因为找不到袜子而发火的翠翠见娘动了气,也乖乖地躲进东间,哄起哭闹的菊妹来。
以后的几天里,每到清晨和黄昏的时候,都可以听见摩托车的响声,起先人们以 为是柱子六子做生意发了财,买了洋驴。一问那些撞见的,才知道是一个不认识的男青年,很有派头,他总把车停在村东头的那片树林里,来回踱步,不时看表,到了一定时间,又突地开走了,像在等什么人。
秧秧这几天除了跟娘下地,就是闷在自己的小屋里。偶尔柳叶儿来借宿,两人叽叽喳喳地说话,但没有笑声。玉香睡不着,出来听听,听不懂也听不清。天明了问秧秧,她又不理睬;问翠翠,翠翠也摇头,说自家睡得死,没听见。秧秧整天脸上阴阴的,也不说话,吃饭也极少。她一天一天显得消瘦,脸皮儿也晒得黑红。做娘的既心疼又担心,寝食不安,心力交瘁。这个家罩上了层阴影。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着,那摩托车的响声也一天一天响着。算算已有十多天了。突然一天,柳叶儿去了,对那男青年很严肃地说了些啥话,从此那摩托车再没来过。不过又有了一些关于柳叶儿和骑摩托车的小伙子的故事在饭场传说开来。但这里的人都很重事实,没谁拿出证据,虽然还在风传,但都不信了。说它只是为了快活快活嘴皮子而已。
玉米熟了,高粱红了,大豆炸了角,这碧绿的原野一片一片地变得火红和金黄。
麦忙不算忙,秋忙跑断肠。一点不假。秋收不像麦收,几天打突击,一扫光。秋收的活多,零且杂。下地要拉粪,回家要带庄稼,玉米要掰,秫秫要砍,大豆要割,谷子要碾,棉花还要管理。还有绿豆、芝麻、红薯,虽然种植比例小,但总要占工去收,农活把人支配得像乱头苍蝇,断头蚂蚱。地里一天到晚有人,半夜都能听见拉粪车的响声。
柱子把拖拉机提前弄回来了,八辆,开起来长长的红红的一溜子,很威风。
这下壮马寨更热闹了,拉粪、运庄稼,有用马车的,驴车的,牛拉架子车。它们和拖拉机一同下地,一路上各种声音连成一片。有人赞也有人骂。不知谁家的驴被拖 拉机的突突声惊吓了,哈哈哈地乱踢乱蹦,车翻了,庄稼掀了一地;又不知谁开车没准儿,冲到人家地里,毁坏了许多棉花,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多了拖拉机,原来很宽阔的路也显得窄了,路两旁的田轧成了路。户主当然不愿意,要骂要闹要打官司。柱子是头,先礼后兵。后来官司打到村长那里,也自然各说各的理。村长没法,开了信上交乡司法所。农活忙,都没去,但车还得开,双方红了眼。谁不慎又轧了,人家跳 出来,要砸车头。村长问不下,族长也没辙,两家斗鸡而立,掂着铁锨舞着抓钩,差点动了武。小孩吓得乱哭,老头老太太指着柱子骂灾星!种田本来用牛呗,偏又喂这铁疙瘩。平地响雷,把好端端一个村落闹得鸡犬不宁,真是罪过!几个信了基督的老太太天天求主耶稣灵光普照,扶善祛邪,天下太平── 阿门!
无论怎样吵闹,收庄稼翻地的速度比往年大大加快了,明理人口里不说,心里也都记了柱子一功。
起初柱子他们除了干自家的活,不论给谁家帮忙,只管饭不收费。等净了庄稼, 要犁地了,他们就不那么大方了,每亩地收费四块。在本村干是要落骂名的,他们开车四面八方散开去,在外村外乡外县外省揽了不少活。
为了明年好收成,农民都舍得向地里投资,正赶上中山镇几个肥料部门大搞赊销, 镇上天天像逢大会,街上都是人,大都是等着赊购肥料的。
这天清晨,秧秧带着翠妹,拉着架子车,也来中山镇赊化肥。街上车水马龙,一片喧嚣和繁乱,并弥漫着氨气味和柴油味。秧秧垂着头,快步越过经联社的大门,但又不由自主朝那小百货部瞟了一眼。门口站着几个等待赊肥料的男青年,装腔作势,对路过的每一个女子都要做一番粗野的评价,秧秧自然也逃不过他们的目光。他们一 直看着她消失在人流之中,才夸张地摇头晃脑:
“那小妮,啧啧......”
“我能寻这样的一个老婆,看一眼三天也不饿......”
“不知又好着那个茄孙呢!”
秧秧来到农机站门外,看见从院门里拖出长长一队用架子车排成的单行,她随了上去,周围许多无聊的眼光扫得她极不自在。她叫翠妹看着车子,自己躲进一家缝纫 铺。缝纫铺里有四五个姑娘,都烫着卷发,做活说笑。看她进来,热情招呼,问这问那,但见她不做衣裳,便都懒得理她了。
突然,一辆摩托车从门前飞过,一个姑娘马上一努嘴,急速地说:“喏,金光!”
姑娘们都抬起头看。秧秧浑身一颤,急忙低下头。
“瞧,这小子越来越神气了。”
“过去还常来坐坐,现在,哼,看也不看一眼了。”
“没良心的!这几年发了,还不是凭着几个在外头当官的舅舅。不然,经联社能叫他当采购?路子多嘛!”
“听说了吧?他有对象了!”
“谁说的?哪里的?”
“不知道,反正谈好了。”
“那......一定是个吃商品粮的!”
“听说那小子有几万块钱。谁嫁给他,算是掉福窝里了。”
“唉......”
姑娘们都沉默了,只有缝纫机幽怨的嚓嚓声。
秧秧心里一紧一紧的,终于坐不住了。她朝外看看,见翠妹的后边又排了许多车子。翠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在找她。
她急忙走过去问讯。翠妹白她一眼,没好气地说:“人家下班了,你就知道玩。”
“你饿不饿?”
“有点。”
“你想吃啥,自己去买吧。”
翠妹接过钱走了。秧秧也觉得有点饿了。她远远地靠在一棵树上,看着车子,心里像没魂似的游移不定,空得很。
突然,她看见金光骑着摩托车从人逢中钻过来,便慌忙躲在树后, 不敢抬头。引擎息了。当她再次抬头看时,正遇上金光那火辣辣的目光。她的心一抖,脑子 轰轰响起来,眼前出现许多金星飞舞,什么全是黄乎乎的一片了。
那摩托声又响起,一会儿便消失在噪音中。
一滴咸咸的水珠滚进嘴里,是泪......
天近中午,好容易排到了。一问,人家要保人,没保人不赊给。秧秧啥也没说,拉着车子走出来,把车子交给翠妹,她躲到女厕所里掩面哭了好大一阵子。出来,问 翠妹:“我的眼红不红!”
“红。”
姐妹俩神情沮丧,往回走。下了堤坡,从树后闪出金光。她站住了。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看着她。她把头扭向一边。翠妹看看这个不认识的男子,又看看姐姐,催她 快走。
“怎么?空车回去?”
“人家要保人。”
“为什么不找我?”
“姐姐,走,咱走呗。”
“需要我帮忙吗?”
“走,快走呀!”
“妹......给你钱,快去买条毛巾来。”
“买毛巾?”
“咱娘叫买的,我忘了。”
翠妹接过钱,看看她,退几步,急忙转身跑了。
“秧秧,我......不知道你有对象了,真的。对不起!”
“不,都怪我,是我......他是个好人,他......”
“我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躲我。我甘心情愿为你出力,咱们......做了朋友, 只求你不要躲我。”
秧秧如鲠在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我已经给你留好了肥料,在南边十字路口,请别拒绝!”
这时,翠妹跑过来,秧秧把泪水擦了。
来到十字路口,金光把路边的五袋磷肥、三包饼肥、两袋二铵都搬到架子车上。 秧秧没拦,只是看着他。
装好了,金光拍手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秧秧:“这是字据,以后人家收钱,把条子交上去。”
秧秧接过纸条,没看,塞进口袋。她感激地看着金光:“谢......谢谢您。”她心里顿然轻松下来,像是一块石头落下地。她拉着车子就走。
“送送你吧,一千多斤呢!”
“不用,您回吧。”
八里路,蹒跚了四小时,黄昏时分,总算到家了。
一进村,就听人说,因为宅基地,驹儿和存治动了武,双方都见了血,现在正在村长家里打官司呢。史大菊这回却出奇地忍耐,也极讲理,真是立地成佛了。
母亲没在家,可能是去驹儿家了。秧秧把车子一扔,洗了手脸,换了衣裳,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突然,她想到那张字据,便爬起来,从刚换下来的裤子口袋里掏出来,展开看时,却见上面写着:
秧秧:
我知道你不爱他,你干吗要这样折磨自己呢?我们好好谈谈吧,明天,后天,大后天,我天天在寨后那片小树林里等你。那里静,早八点。
我等你,一颗爱你之心在那里跳动着......
秧秧头脑一阵昏眩,心里猛地一沉:命啊,命啊,咋老是不放过我?她撕扯着头发,把纸条也撕得粉碎。她哭了,失望、怨愤、无可奈何的泪水爬满了脸面......
(七)
第二天,秧秧睡到九点才起。母亲连催几次,她也懒得答应,母亲知道她累,便由她去睡了。
吃饭的时候,母亲对她说:“帮驹儿家拾花吧,翠也去。”
秧秧懒懒地看了母亲一眼,没作声,端着饭碗发愣。
母亲迟疑了一下,又说:“要不?我和翠去,你在家剥棒子,再把秫秫和棉花晒上,看着鸡......”
吃过饭,秧秧擦了擦嘴,要出去。
“弄啥去?”
‘你不是叫我给他家拾花吗?“说罢,走出院门。
母亲叹口气,催翠翠快吃,跟上姐姐。
当秧秧来到马家,看见驹儿的时候,浑身不由一颤。
自上次买化肥以后,秧秧没有认真地看过驹儿一眼。驹儿帮她家掰棒子,砍秫秫,运粪拉庄稼,她总是远远地躲着。跟他一路的时候,她也不敢看他,心里老觉得有说不清的愧疚。现在驹儿瘦多了,也更黑了,他的嘴唇翻肿着,眼角上一块乌紫,眼泡也在肿,像一个怪物。任史大菊百般热情,秧秧只呆呆地站在院中央,看着正在铡麦秸的驹儿,心里酸酸的,泪水湿润了眼帘。
史大菊心里一喜。见驹儿这般模样,秧秧真还心疼了呢。夫妻肉连心,秧秧变了心不会有这表情。她略略放宽了心,并暗暗地责备自己多天来总是胡乱猜想,一直蒙在心头的那种不祥的预感顷刻烟消云散了。
秧秧姐妹三个还有马家四口,拾到晌午,已拾了满满三大包棉花。回到村里,秧秧不忍再见驹儿那副惨相,执意要回家,不论史大菊如何劝阻,她只推说身上不舒服, 头也没回。
回到家里,母亲正在把剥了皮的玉米往架上挂,见她们回来了,问:“拾好了? 吃饭没有?”
秧秧没理母亲,回到小屋里,蒙头睡了。
母亲问翠翠:“你姐这......又咋啦?”
“谁知道,神经病!”翠翠大了,心里也开始萌动一种青春的欲念。她知道姐姐的不愉快是昨天那个小子引起的,但她怕娘生气,所以没敢说出真相。她有点恨姐姐, 但也可怜姐姐。唉......少女发出了第一声懂事的叹息。
母亲过屋去掀秧秧的被子,见她满脸是泪,再三追问总是不吭声。她叹口气,去做饭了。
饭做好了,秧秧不吃,也不起床。母亲生气了,说她几句。她却突然泪汪汪地坐 起来,哭着说:“你想逼我死!”叫罢,又蒙头睡下,被子蠕动着, 发出呜咽声。母亲也哭了,索性坐在床边,凄凄哀哀地泣诉:“我想逼死你?我把你拉把成人, 就是想逼你死......你整天价鬼色神气的,也不知会作出一个啥祸来。人家女孩有心事就诉给娘......你......你好,凡事都怕我知道。你大死了,我领您四个是容易的. .....我这几年是咋......咋熬的......”母亲不停地擦去淌下来的泪, “只觉你长 大了,能帮我料理家了,不想你净给我添心事......只觉得驹儿不好,可咱不能退呀妮,坏良心......这是亏心呀!你死......这话是你说的吗?哦......天爷,命,命哦......”越说越伤心,最后泣不成声,她捂着脸痛哭起来。
秧秧扑到母亲怀里:“娘......我不退婚......我不退......婚......娘!”也放声大哭。正在堂屋里吃饭的翠翠、兰兰和小菊闻声过来,见娘和姐姐哭成一团,不知发生了啥事情,也跟着哭起来......
又一天的时光过去了,第二天天没亮,驹儿就来到秧秧家。不一会儿,秧秧翠翠用架子车拉着两袋磷肥一袋菜子饼,还有两袋碳铵,跟着驹儿下地了。
驹儿赶着牲口,悠悠地走在前边。秧秧和妹妹走在后边。月亮冷冷的,把银色的清辉均匀地撒开;如微风一样柔和,好像飘浮着一个梦。来到北滩的秫秫茬地里,驹儿帮助把磷肥和饼撒了,套好牲口,问秧秧:“铰着犁还是扶着犁?”
秧秧不懂,轻轻地说:“你看着办吧。”
驹儿步量了宽度,从中间穿好墒口,吆喝着牲口犁起来。秧秧和翠翠揽着盛满碳铵的小盆,跟在犁子后边,把化肥一把一把地撒在墒沟里。人们都起得很早,四周一 片吆喝声,还有拖拉机的响声,突突地,震得很远很远。
犁了六七遭,东方天际出现了白光。月色渐渐淡了,最后化在灰蓝色的苍穹里。 天大亮,起雾了。
秋晨的雾是迷人的,雾像云层一样扑在地面上,时浓时淡。牲口强健的四蹄踏乱了雾的层次,白茫茫的雾气在牲口身边翻腾,飘浮。远望,那黄的、黑的、紫红的牲口下身都蒙在雾里,像游在水里一般,只露出扬起的犄角和突兀的滚动着力的脊背。 刚翻起来的黑沃的土地,冒着缕缕白烟,缭绕在人们的脚前身后。雾饱和着泥土的香 味,沁人心脾。
小憩的时候,一只牛虻呆在牛的胯下咬,黄牛用头蹭了几次也没赶跑,驹儿过去, 猛地一巴掌,手心一滩血。
“驹儿哥,”声音颤颤的,柔柔的,是秧秧在叫。这陌生而又熟悉的称呼,使驹 儿浑身一抖,一种绵绵缓缓的爱意抚慰着他的心。他把头扭过去,看着秧秧缓缓地走过来,用手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眼角。眼里潮潮的,分明有泪。
“疼吗?还疼吗?”
驹儿呆了,他直愣愣地看着秧秧。
“驹儿哥,还生我的气吗?都是我不好......我对不起你。”秧秧擦了一下泪, 又去理她零乱的头发,“咱.....结婚吧,种上麦就结。我会听你的活, 咱们好好过日子,只要你对我好......”
“秧秧......”驹儿浑身发抖,脸抽搐了几下,泪淌下来。
驹儿猛地攥住秧秧的手,狠狠地握了一下。他的脸紫红紫红,粗粗地喘着气。他 突然甩下秧秧,转身跑开,扶好犁把,最脆最响地吆喝一声,啪地甩了个响鞭。牲口 又驶进越来越淡的雾里......
地犁好了,驹儿赶着牲口急急地给娘报喜去了。翠翠也先走了。秧秧拉着架子车, 站在路口发怔。
从北滩回寨有两条路,一条是原来路。还有一条,便是向东,绕到那边小树林。
小树林,八点......她的心猛地一沉。金光一定还在那里等我。我......老这样也不是个法呀!我不能对不起驹儿,他太可怜了。再说还有娘......金光那条件那长相,能挑着剔着选媳妇,而驹儿不能......唉,不能老这样躲着,把话都告诉他。他 是个好人,可今世没缘分,注定的......
秧秧想着想着泪流下来。她迟疑了一阵,最后选择了东路, 向小树林里走去。小路弯弯地夹在树林中间,很僻静也很幽深。落叶簌簌,铺满了路面。
秧秧走进树林,四周阴森森的,凉气袭人。她心头不由一紧,站下了,欲往回走。 金光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一双迷茫的目光,一双幽怨的目光,对视着。
过了好大一会儿,秧秧镇静下来,把目光射向别处。
“我、我是来告诉你......”
“别,你别说!”目光迸出带火的泪,炽烈的欲火烧得他面目扭曲。他突然扑进来,抱住了秧秧,在她脸上狂吻起来。
秧秧毫无戒备,她吓懵了。等她明白过来,金光滚烫的颤抖的嘴唇,已经压在她的嘴唇上。一种强烈的羞辱心死死地掐住了她的心,她绝望地嘶听了一声,奋力挣脱。她拼命地扭动着身躯,把脸埋在肩上:“流氓,不要脸,流氓......”金光死死地搂 着她,把头藏在她怀里。
眼前一片浊黄,一片昏绿,一片灰黑,天塌了,地陷了,秧秧坠进了深渊,缥缥缈缈,无根无底......秧秧停止了挣扎,泪水簌簌流下。金光昂起头,苦涩的脸上也爬满了泪痕。他把自己的眼泪抹在秧秧怀里。秧秧眯着眼,压抑的哭声在喉咙里咕噜。 她软软地躺在金光怀里。
“秧秧......”
“秧秧。”
“秧秧!”
一任金光摇晃,呼唤,秧秧像木偶一样呆着。金光抽泣着,抱住了她的腿,跪下了。秧秧也瘫在地上......
三天后,秧秧从泪水和死亡中挣扎着抬起头,她要退婚了。
她虽然看不上驹儿,但一想到要退婚(她本来已经想好要和他结婚的),就像犯了大罪一般。她哭啊哭啊,只有用泪水去溶解自己的过错或者说罪行。她是一个弱小的女子,没能力也没意识向自认的命运挑战。如果不是金光的出现,她不会坚定这个念头。就在昨天和金光见面的时候,她还在犹豫。
她说:“反正......反正你也沾了光了,我也不欠你了,以后......”
金光又搂住她,把头埋在她怀里,抽泣着说:“我这样发疯地追求你,难道说是为了沾光?那我不成了流氓?我爱你,我才这样做,我不是那种小人!”
秧秧的泪水哗哗地流着,她失神地摇着头:“我.....不忍......驹儿,马家.... ..”
“你太善良了,你对他只是可怜和同情,并不是爱。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将来你们结婚,拼死拼活的劳动,可能不缺吃穿,但这一辈子不会精神愉快。我不忍心你这样毁了。秧秧,我没有妈妈,只有老爹,他老了,他盼着我能找一个善良的姑娘。我找得好累啊,秧秧。但我有福气,我找到了──你就是我的亲人。我爱你! 秧秧。我当牛做马,报答你为我做的牺牲。亲爱的,为了我,为了你忍受一下。我已在经联社给你找到了工作,吃住在那里。晚上,我们一起看电视,看戏,看电影。我有的是钱,你想干啥就干啥。等结了婚,咱自家办一个贸易公司,我们为自己工作,自由自在,我们去旅游,游遍全国名山大川......亲爱的,我知道你也爱我,为了我,为了我,你下一次狠心吧,没有你,秧秧,没有你,我无法生活下去......你怎么不说话,你笑笑,笑一笑......难道你就看着我死在你跟前吗?秧秧......”
说着,金光猛地从腰里拔出一把三角刮刀,刷地撕开衣服,露出胸膛,悲恸欲绝:“你不答应,我......我......”他举起了刀子,扑地跪在地上。秧秧吃了一惊,忙扑上去,夺他手里的刮刀。金光趁势又抱住她,两人又抱头痛哭起来.....
唉唉,一个女人,只能有一个男人啊。这个腰身,这张脸,还有这个嘴唇,只能是属于一个男人的。如果这个亲罢,又另一个摸,还真不如死掉的好......驹儿......金光......金光......驹儿哥......
金光,在她心里,还只是一个谜。甚至要跟他走了,还说不清自己究竟是爱他?还是迫于一种强烈的贞操观来维系内心的平衡?她用可悲的愚昧逼迫自己走上了叛逆的道路。
第一次见到金光的时候,她似乎发现了一种自己从前只在幻梦中对自己的朦朦胧胧的意象,心里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对自己现状的更大的不满,并萌生了一种幸福的渴望。这渴望使她整日陷于一种慌乱、茫然、怅惘和神不守舍的境地。金光就在她这种心境下突然抱了她,亲了她,她感到羞辱,却又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她矛盾着,斗争着,痛苦着。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死,再就是跟金光走----唉,金光要是真能像他说的那样对我好,俺真能过上那样的日子,就是受尽委屈,也值。她心里怀着这样一个侥幸,动摇了死念,从而决定与驹儿退婚。
可怜的驹儿哥,好心的马大大,苦命的娘啊,都原谅我吧,宽恕我吧,我并不是 一定要这样做的,可是可是......
这几天,驹儿心里老是美滋滋的。秧秧对他好了,并主动提出秋后就结婚。他一直忐忑不安的心一下子踏实了,那被秧秧抚摸过的青紫的额头酥木木的。他的心也酥 木木的。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味那一瞬间的甜蜜:女人的手,就是有味。夜里,他便带 着香甜入梦了,那梦做得很大胆,他梦见他抱住秧秧睡觉。秧秧白白的、软软的身子,像水,像雾,像棉花绒儿,他拼命地抱着,抱着......醒来却觉自己两臂紧紧地缠住了被子。他不禁嘲笑自己的荒唐,却又痴痴地回味梦中的一切,心里颤颤的,乱乱的, 却又感到满足,感到兴奋,感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逼着他干些啥。但他不愿干,他想 回到梦里,继续体会那妙不可言的心慌和快乐。然而他无论怎样逼自己,就是睡不着:“嘿,你呀,真......”不知是斥责自己,还是高兴得没了话说。他舒展了一下身子,起身下床,悄悄地给牲口拌了夜料,又打满了所有的水缸,最后没事做了,他便呆呆地坐着,心焦意乱的,等着天亮。心里乐滋滋地想,怪怪地笑,达到一定的高潮,他就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嘿,你呀,真......鬼迷心窍。”但他马上又觉得用“鬼迷心窍”太对不起秧秧,可想了好久,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语句:“唉,六年学,就馍吃完了,你呀......邪门!”
就这样,他在甜美的骚动中迎来了一个霞光满天百鸟齐鸣的早晨。他伸伸懒腰,结实的身躯划出一个大大的人字。
娘见水缸满满的,牛儿鼓着圆圆的肚子,在悠然地反刍,很满意地看了他一眼。她这几天也很高兴,也曾夜里睡不好觉,煞费苦心地盘算怎样把儿子的婚礼办得热闹 些。她很理解儿子的心情,便说:“小儿,去秧秧家里,问她有啥活可做,要是没有,就快回来。去山东你二姨家,问问春天交的钱,砖瓦眼下能不能给。就说你要办喜事了,叫她快点。”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在院里转了两圈,听见母亲第三次催他,就去了。
路上遇见许多人,他都笑着给人家先打招呼。人们都有些惊喜:
“闷葫芦,咋开瓢了?”
“八成要成家了,美的呗......”
“早该办啦!总撂着,没好!”
......
驹儿来到秧秧院门口,见院门半开半掩,院里没动静,心里奇怪地紧张起来。他连吐了几口气,定了一会儿神,才侧身进门。刚要咳嗽一声以示招呼,忽听堂屋里传来秧秧娘哭颤颤的斥骂声:“死妮子,你......跪下!”
他心里一紧,赶紧伏在墙外,屏气听。
“你,你是啥心哟,驹儿哪点不好?你为啥,你为啥呀?妮,说话呀......我咋去说,咋去说......”
秧秧的哭声:“娘,娘您打我吧,骂我吧!娘......我,我没法呀,娘!我对不起您,我可不想惹您生气,可,可...他,他......娘啊......”
“那个野小子是谁?他就恁好?就恁好呀妮!你们是不是......啊啊,你要杀了娘啊!老天爷......命呵......”
“娘,别问了,别问了,我去驹儿哥家去说,把啥都退给他......娘啊,您要不见着女儿死,就......就饶了我吧。娘,娘呀......”
驹儿呆了,傻了,脑子里嗡嗡地滚过一阵闷雷。他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金星乱 舞,差点儿栽倒在地。汗下来了,泪下来了,心里一片冰凉。他踉踉跄跄奔出门去。
驹儿回到家,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史大菊问:“咋啦?脸阴得水坑似的。秧秧 又说啥啦?你哟,赶明儿一定是怕媳妇的货!唉......也好,你们爷儿们一个魂,俺娘儿们一个气儿......”
“你啥呀!”驹儿难受得要哭,忙把脸扭向一边。他不敢告诉娘,他知道娘的脾 气。他突然心上一搐,预感到要有啥祸事来了,不由打了个寒颤。他顺手抄起一把铁锨,闷头走出院子。
“哎哎,弄啥去!”
他没敢回头看娘,也没敢回话。他仿佛看到娘那妖妖怪怪的模样,他逃似地跑了。
天苍茫茫的,白得叫人寒心。太阳的光,硬硬的,像针,扎得他浑身又麻又疼。远处一个又一个的村庄,黑森森的,陷在淡淡的迷雾中,似有一片片黑气正要向他扑 来。天边一块块黑色的云,沉沉地浮着。几只小鸟本能地旋飞,冲上去,俯下来,似在寻找失落的爱物,发出哀哀的低嘶。这是条幽僻的小径,弯弯曲曲。枯黄的秋草,肃然地立着,似在为干枯的同类默哀,又在静静地等着自己的死期。路边的小树,落下一片又一片伤心的残叶。
驹儿走着,毫无目的,他目光怔怔地,看不到周围的一切,只有脚下这条灰白的小路,引着他不知走向何处。他的泪流个不停,他索性不擦,只体味着泪水爬在脸上那痒痒的感觉。他伸舌舔了一滴唇边的泪,咸咸的,有一丝苦味。他心里木了,什么 也不愿想,不愿碰到任何人,不愿听到任何响声,他沉浸在痛苦之中。小路一晃一晃,在脚下延伸,延伸。他突然怪怪地笑了:“人啊,啥味都有。”小路到了尽头,横在他面前的是一片棉田。他猛然醒了:这是他家那片最好的棉田,棉桃儿开了,血红的棉枝托起一团团白花花的棉绒儿。地头栽着一排桐树,那是今年春天栽的,秧秧帮他挖坑,帮他培土,帮他......他的心抽搐了,竭力压抑的怒火一下子燃烧起来。他的 眼直直地瞪着,像要迸出火花。他突然哇地大叫起来,蹿进地里,抡起铁锨,在棉田里乱扫乱打。
秧秧,你个混蛋!你摆治我。──刚说要跟我成亲,还假模假样地摸我,原来是 日弄我。退婚!你个混蛋!没良心的杂种!我饶不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不成,谁也别想要,我要杀了你!啊哇──啊哇!叫你退婚,叫你退婚......,妖精!王八蛋!杀──还有那个杂种,你勾引我老婆,夺妻之恨,我饶不了你!我要割你的耳朵,割你的鼻子,混蛋,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出来,咱俩拼!这个世界,容不得你,也容不得我......杂种!你出来呀──
他完全被一种原始的恶性占有了,他发狂嘶吼,舞锨。枝叶乱跳,棉桃儿乱飞,白棉绒儿乱飘。他的脸凶凶的,扭曲得狰狞可怕,杀机毕露。他狠命地把铁锨朝一棵小树脱手铲去。喀嚓──树断了,歪倒在一边。他奋力地把手高高举起,歇斯底里怒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他在地上滚爬着,叫着,撕扯衣裳,撕扯头发,撕扯棉棵儿。他的脸划破了,手也血糊糊的,一件崭新的涤确良衬衫变得泥污污的,烂了几处。等他筋疲力尽,便软软地躺在地上,瞪眼看着白惨惨的苍穹,粗粗地喘气。突然,那冥冥的高处,模糊地出现了秧秧那俊俏的脸,带着微笑,深情地看着他,似要说出安慰的话来。他的心陡然一缩。幻象隐去,他似乎又听到秧秧的哭声,幽远且揪心。他的报复的念头一下子减弱了许多,他马上感到十分的懊悔和沮丧。
你这是弄啥?杀人?是想杀人吗?杀了她你也活不了,我去死!死了就好受啦?你不是很爱秧秧吗?你不是说过只要她好过,退了婚也不说孬话吗?你心里早就设想到这一点了,你就劝自家到时候学柳叶儿,当个硬汉子。看看你现在,疯了,毁了恁些庄稼......你啊,真混!你咋成了这熊样!杀了她,自家也成了罪人。见官评理,她是无罪的,她这叫冲破封建,电影上常常演这龟孙故事。她是无罪的,可你就有罪了?你累死累活,当牛当马,你就有罪了!她恁狠心,忘恩负义......唉唉,老辈人整天讲,人要义气,施恩不要图报......可......唉,算了算了,男子汉,为个女人疯死疯活的,叫人家知道多没出息,真累呵......秧秧,你走吧,我恁丑,你恁俊,是爹娘包办,不是我......不是......可,秧秧,你为啥要走啊?难道我......秧秧, 秧秧呵......
他眯上眼睛,泪水哗哗而下,蜇得伤口疼。他浑身颤抖起来,他真正伤心悲哀得为自己哭了。哭了好久好久,他慢慢坐起来,看见被他毁坏的一大片棉花,朝自己脸上狠狠打了两巴掌:我不值啊,真不值啊......他一絮一絮地捡着落地棉,泪水滴在手上、棉花上,晶莹莹的,闪着光。
天上云彩慢慢多了,最后把太阳蒙住。那云白绒绒的,一块连着一块,边缘贼 亮,透过云层,可以看见太阳的位置。凉凉的风刮过来,小树又叫又摆动。一股旋风,扭扭曲曲地在地上竖起,残叶、草屑、尘土和破碎的牛皮纸,成一条灰黄的旋线,越刮越粗越高。人们远远地躲开它,有的实在躲不工,就趴在地上,眯上眼,嘴里不住呸呸呸。这黄旋风是妖风,能摄神摘魂,中了它,要得羊癫风的,然而你若呸几口,就可破了邪气。妖风来得快了,啸得响了,驹儿却临妖风怔怔地站着:
“给,摘我的魂走吧!省得难受!”
那妖风却没扑他,从他一边惶惶地逃过去,在棉田里走不多远,细了,弱了,最 后消失在那片小槐林里。
“唔,妖风竟怕我!”驹儿咧咧嘴,心里有些满足和莫名其妙的得意。他把捡的落地棉用衬衫包了,用手轻轻抚摸了一遍身上、手上、脸上的疼处,叹口气,在棉田里横走。
“棉花开透了,天要阴了,娘咋还不来拾?”他蹙眉看了看寨里,心里又烦燥起来:“都不干,我也不干!”
出了棉田,过了小槐林,便是村头那条小河。河水清凌凌的,依稀可见水底墨墨的杂草。驹儿在河里洗了一下,水透骨凉,又赶紧爬出来,抱着膀子哆嗦了一阵,穿上衣裳,便沿着河岸朝寨子走去。过了小桥,他突然停下来。他不想回家,便来到一棵大树下,慢慢地蹲下来,酸辣苦甜,又一齐涌上心头。秧秧,秧秧呵......他觉得心头有万把钢刀在搅着。
这时,寨里的小路上,柳叶儿匆匆走出来。她看见垂头丧气的驹儿,忙喊:“驹儿哥,驹儿哥。”
“弄啥?”驹儿没动。
柳叶儿气喘吁吁跑到驹儿面前,刚要说什么,突然看见驹儿身子有许多破皮处,渗出殷红的血,一怔。
“你......你知道啦?”
驹儿没吭声,他突然感到万分的委屈和伤心,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忙把头扭向一边。
沉默了好大一阵子,柳叶儿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心里苦,驹儿哥,你是个好人,你......前些日子,秧秧给我说过,她一定不负心的,我就把那小子赶走啦。不想,这才几天......驹儿哥,想开点,别往心里去。秧秧她......”
“甭提她,我恼!”驹儿终于哭出了声。他两手抱头,肩膀一顶一顶地抖动着。柳叶儿不知怎么也落下了泪。
又沉默了一会儿。柳叶儿突然说:“对啦,你赶紧回家吧,刚才秧秧去你家送... ...大婶又哭又闹的,还骂了。我劝不下,听小弟说你下地了,才来找你......”
“真......真的?”
“真的,你快......驹儿哥,你可甭......”
驹儿猛地跳起来,朝家跑去。
柳叶儿愣了愣,抹了一下眼,拾起驹儿丢下的铁锨和包棉花的衣裳,也跟着回寨里去了。
驹儿家的院子外,围满了本寨的男女老少。人们都愣愣地站着,不时地支足或跳脚朝马家院里望望,叽叽喳喳议论纷纷。
“就知道撂长要退的,早晚。”
“你看秧秧那双眼,看人淫溜溜的,没带个正经相。”
“听说那小子很有钱,人又俊,怪不得......”
“哟,再有钱,也不能恁没良心,驹儿这孩子真可怜。”
“这下惹了史大菊,可算屙筲里啦。”
“村长去他小孩姥姥家帮工了,咱也都甭劝!骂骂也不多。要是在过去,这叫淫 妇,要骑木驴的!”
“就是,这明明是瞧不起马家族!”
“唉,走了也好,省得都在这死地方活受罪。”
“屁话!”
人们突然看见驹儿疯似地跑过来,都不同程度地晃了一下身子, 心也提起来。
“不知要闹出啥乱子来。”
“不要紧,这小子厚道。”
“再厚道也咽不下这口气啊......”
“就是,人越老实,愣起来越舍命呢。晚会儿,他要动刀动枪的,你们壮劳力可得去拉住,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
驹儿把关着的门踢开,看娘正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哭说着什么。衣裳布料,红红绿 绿,扔了一地。秧秧在娘跟前跪着,抖着膀子哭。爹蹲在牛棚下一口接一口地闷头抽烟,直咳嗽。手也哆嗦着。
史大菊见驹儿回来,拧了一下鼻子,拉住驹儿,指着秧秧:“妮,说,你恁良心说,你为啥要退婚?你说呀妮?要不退,我叩头赔罪,说,说呀你!妮......” 秧秧没抬头,她始终没抬头,泪流满面。她突然又跪在驹儿面前,气咽声哑:“驹、驹儿......哥,我对不起你,对......对不起您全家......我......我......”
秧秧跪了驹儿,又跪了史大菊,最后来到马驾辕跟前,叩了几个响头:
“大爷,我,我对不起......您,我......”
驹儿心里突然又升起一股怒火,他不由地抓起一根棒槌,紧紧地攥着,胸脯上膀臂上隆起一块块疙瘩肉。
外边看热闹的人们见驹儿操了家伙,怕出人命,轰隆隆跑来一大群人,有的抱住驹儿和史大菊,有的把秧秧连推带搡,推出马家门外。院里院外动乱起来了。
史大菊彻底绝望了。她暴怒了,像一头发疯的母狗,一蹦腰高,嗷嗷地狂叫起来。
“驹儿,驹儿,去,把她的X捣烂,撕烂。叫这个挨驴日的小婊子没脸当人!去, 快!”
驹儿一会儿浑身是汗,他愣愣地站着,一动不动。史大菊一下子蹿过来,朝驹儿脸上来回抽了几耳光。
“你个孬种,你死啦,你个王八龟孙种......”
驹儿突然头一拧,举棒棰朝自己头上砸来,被几个壮劳力一下子夺了棒棰,把他架到屋里。
史大菊心里一紧,赶紧赶上去,见几个人把儿子摁在床上,又哄又劝的,略略宽了心,便反身扑回来,骂着,去赶秧秧,被众人拦住。她脸上一青,气得昏了过去。
待她醒了,忙去儿子屋里看,见儿子蒙头睡了。走出屋,越想越恼,怒气难平,便飞快地拐着两条罗圈腿,嚎着哭着,拍得两手啪啪响,一路风雷,杀到苗家。苗家无人,堂屋门锁着。她在院里嚎骂了一阵,便动手砸了缸盆碗罐。还觉不解恨,又用一只烂碗从茅厕里挖出粪尿,泼在门上,溅得她也一身臊臭。然后,她一手拿着一个洗脸盆,一手掂一根棒槌,镗镗地敲着,沿着寨里的每一条胡同,用最粗秽的俚语,哭一声,骂一句,口吐白沫。嗓子哑了,腿颠疼了,胳膊也酸了,仍不罢休,整整骂了一天。先是一群小孩跟着她起哄,后来,有些人终不忍,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家。
傍晚,村头又响起摩托车的响声。
秧秧挽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她要走了。她的那种对马家的负罪感被史大菊的毒骂 一下子冲淡了,她觉得已不再欠马家什么。但她看着一下子苍老了几岁的娘和不住啼哭的妹妹,心都碎了。她不禁又扑过来,跪在娘脚下,恸哭不止。而母亲已经听说马家一族正纠合人马,要收拾在村外等待的那个迷了女儿心的野小子。她心里怦怦乱跳,这眼下的一切已经把她的心揉碎了,她不愿再发生更可怕的祸事了。她浑身乱抖。一时间她回想起自她成了苗家人以后几十年来的许许多多的苦事。她哭了,狠狠地打了女儿几巴掌,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孩子,她惊呆了。秧秧捂着发烫的脸,扭头跑出了家门。娘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
天黑了,一钩弯月浅浅地印在墨蓝色的苍穹上,夜雾慢过来,四周灰蒙蒙一片。秧秧的心里也是一片空茫,她木然地坐在摩托车上。车灯照着那迷蒙蒙的前途,飞快地奔驰着。她不禁又扭头回望了一眼,一种说不清的惆怅和苦痛萦绕在心头,使她难受而空落。她无力地趴在金光背上,又失声痛哭起来......
昏黑的远处,一只老鸦在叫,凄凄的,如泣,如诉......
1985年秋成稿于贾寨
【原载《莽原》1986年第5期。
注:本文系作者中篇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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