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坯房
作者//唐半傻
有人从遥远的北大荒发来一条微信:你家的大坯房塌了,有空的话回来看看吧……
那是一间只有四十平米的屋子,一栋房子的最东头。那栋房子的原始居民是北大荒知青,来自北京上海的少男少女。棋圣聂卫平就在那栋房子住过。
之所以叫大坯房是因为房子一色用大坯砌成。黑土掺入铡成段的羊草,加水和匀,用模具打成长城砖那么大的土坯,晾干,然后垒积木一般垒成房子,房顶苫上厚厚的羊草……
冬暖夏凉!
恶臭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寿终正寝,知青们胜利大逃亡,大坯房被农场的无房户打土豪分田地变成了私产。
当年,我在配件部经理的椅子上坐了四个春秋生产了中国第一台挖掘机的大型国企宣布破产倒闭,一万多人作鸟兽散!风光无限好时忘了攒钱迷惘无助的我回到了六岁时离开的出生地北大荒。耻于做生意,只想在那片广阔天地种个百八十亩黄豆、小麦、甜菜之类,为稻粮计。
张爱玲说,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中,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好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跟边鑫兄妹就是那天在北去的列车上相识的。我本来买的是正月十七的票,却阴差阳错提前一天在沈阳站上了车,那天旅客如蚁,手忙脚乱地挤上车找到座位坐下,还没等松口气,就有一男一女来要我的座位,我以为坐错了,看看票,本来就是我的座号,对方让我看他们手里的票,跟我的座号一模一样。列车员路过,让其评判一下,列车员看完后对我说:“你这是明天的票,看来你归心似箭哪,着急回家看媳妇?”
“我是钻石王老五,光棍儿一条,哪来的媳妇。”我有心无心地偷偷瞟了一眼那个小家碧玉。
初见时大红梳了个大傻辫子,穿了件杏黄色膨胶棉袄,土里土气。她笑靥如花的时候却很生动,很像大明星舒淇,简直可以乱真!她一颦一笑时我真想对她说:“你的笑告诉我——活着真好!”
后来大红说:“那天你怎么就提前一天上了那趟车呢?怎么就跟我买了同一个座号呢?”
我说:“为了遇见你,上天的安排。”
车厢里水泄不通,失去了宝座的我只好站在小家碧玉身边。
有失必有得,能跟美眉一路同行做鬼也风流。我听见她管那个虎背熊腰的男孩叫哥,谢天谢地……
夜幕捂严了车窗,小家碧玉冲我一笑嫣然,然后对她哥说:“往里窜窜,让这大哥搭个边儿。”
我梦寐以求,我千恩万谢,我想入非非。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吹开了我灵魂深处冰冻的桃花,吹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事。
我拿出旅行箱里的白酒烧鸡小菜面包,与兄妹俩共进晚餐,他俩也倾其所有,把个小餐桌摆得满满的。
小家碧玉叫大红,她哥叫边鑫。兄妹俩回辽宁台安县老家串亲戚往回走。攀谈之中才知道他们家就住在我的目的地山那边的屯子里!
我跟边鑫酒足饭饱,大红嘴角挂着舒淇笑……
三个人相见恨晚。
一夜无话。第二天中午火车到站,我们分道扬镳。临别前约好再见……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风光时前呼后拥,落魄时众叛亲离。在亲戚家住到春暖花开,体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一觉醒来,我买下了大坯房的最东头,人民币一千大洋。房主是退休多年的老光棍儿、老干部、老色狼,见到女人就像苍蝇见了血无论老嫩亲疏良莠并收。如今老迈龙钟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亲儿子才敢接他养老,要不都怕他扒灰。
起早贪黑将大坯房扒成空壳,请来泥瓦匠,我当小工和泥搬砖半个月,草窝大功告成。拆下的旧砖铺了院子……
我终于在北大荒有了个属于自己的遮风挡雨的一亩三分地,再不用看别人的眉眼高低!
甜菜栽苗的季节。边鑫、大红兄妹翻山越岭开着拖拉机运来三十几号人到农场打零工,朝六晚六,日工资——现在的物价能买一盒最便宜的烟。午休时打听到我家。我盛情款待。
第二天中午,我早早做好了饭,去地里找他们,坚决不到家了。好话说了三千六,大红说:
“最后一次。你再这样,明天我们就没法来打工了。”
院子里新栽的二十二棵丁香萌芽长叶,我有点兴奋。亲戚来看见,说我闲的蛋疼不务正业。燕雀焉知鸿鹄之志?
北大荒六点的太阳把大坯房镀上一层金光,纯净的天空一尘不染彩云如带。一丝儿风没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野草的味道野花的芬芳。燕子雎鸠麻雀吵个没完没了。
柴门轻启。边鑫和大红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边鑫的手上拿着一个篮子:
“纯正的笨鸡蛋、鸭蛋。自家土产,送你尝尝。”
“我们到点儿了,一会儿都不能呆,今天最后一天。”大红面如桃花。
兄妹俩出院门的时候,边鑫在前,大红在后。我送他们的时候看见大红掏出一封信,把手背在身后。
意外惊喜让我的手有点发抖。我不动声色地接过那封信,若无其事地揣进裤兜。
十七岁那年,比我低一年级的一个女生给我写了一冬天石沉大海的情书,都被我扔进了故乡烧炕的灶坑。托人连同情书一起捎给我的还有一个手绢、一张照片、一个小镜子。我至今记得那个年代小镜子八分钱一个。那时候我真是昏了头,一心只读圣贤书,意淫长大了解放全人类,辜负了一个好女子,要不这么大了还打着光棍儿?报应!
关上院门,一遍遍地读满满三页的情书,我想起了少不更事时付之一炬的纸张,追悔莫及。大红歪歪扭扭的文字让我满眼桃花:
“我不知道喜欢是不是爱,我,喜欢你……”
雨天就是乡下人的礼拜天。
北大荒偏远农场能买到的串门儿礼物只有白酒罐头水果之类。我拎过山趟过水去大红家。
大红往下竟然还有三个妹妹。她爹说原本想再要一个儿子,结果一次次地失望……
二妹炒菜三妹烧火四妹端盘子,大红偏腿坐在炕沿嗑着去年的瓜子。边鑫去接他对象回来时一脸心事孤家寡人。
那天,边鑫准丈母娘狮子大张口天价彩礼钱成了酒桌上全家人话题的焦点。原来那小女子命不好爹死娘嫁人被她大爷收养,如今待嫁的年纪她大娘自然要收割养育之恩。
边鑫酒不醉人人自醉。雨停了,大红送我到屯子外的小河边:
“你不给我回信什么意思?”
“其实,我早就想给你写信了,怕你挠我。你真乖,替我写了!”酒壮色胆,我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让我亲一小口……”
“滚蛋,”她推开我,“不像好人,让人看见……”
吊带背心七分裤,一双美脚没穿袜子,让人想入非非地伸进红凉鞋。大傻辫子披散成垂肩瀑布脱胎又换骨……
大红开着小四轮拖拉机车头,翅膀上坐着她十二岁的四妹,马不停蹄地颠簸在乡间土路直奔我家而来。
六月末的北大荒小麦抽穗大豆扬花,傍晚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大自然的幽香。
北大荒最美的季节也是最闲的季节。我正坐在大坯房院门口的柳树下乘凉,猛抬头两个美眉飘然若仙,仿佛一架太空飞行器停在了我家门前。
我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
“不认识啦?”大红的舒淇笑就是好看。
“你——”我语无伦次,”你真白……”
“西边来雨了。”大红的四妹跟她长的一模一样。
天宫作美。姐妹花前脚迈进大坯房后脚就电闪雷鸣大雨滂沱。
忙三迭四炒了四个小菜,家里现成的两瓶啤酒,大红只喝了半瓶就面泛桃花,剩下半瓶推到我的面前,她说她再喝就得烂醉如泥。一斤北大仓下肚,守着大红剩下那半瓶啤酒跟她有唠不完的嗑。许多年以后,我再也记不起那晚是怎样跟她歃血为盟的……
雨越下越大,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姐妹花回家已无望。给家里打了电话。电话的那一头政策倾斜,可以夜不归宿……
一铺小炕。我、大红、还有她四妹。大红熄了灯,姐妹花在黑暗中脱了衣裳。
夜雨潇潇,无边无际。偶尔有闪电划过夜空,隔着大红,我看见她四妹背对着我俩浑然入梦。黑暗中我勾住了大红的手指,她悄无声息地挪动身子,掀开我的被,钻了进来……
“好宝儿,真乖。”
“小点声。”
那一夜,我开始喜欢雨天。喜欢雨天带给人的不便,喜欢雨天的与世隔绝。最好是雨夜,无边的雨夜,由远而近的雨声,雨声中轻轻哼唱诗经的关关雎鸠……
转眼秋天。
收割后的大地一片荒凉。门口柳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飘进大坯房的院子。我心空落落的。
屯子里有人来送信:边鑫结婚。
满眼的杯盘狼藉之后,我问边鑫:
“怎么没看见大红?”
“她也今天结婚。”
“没听明白。”
“换婚。她嫁给了我大舅哥,我媳妇她哥。明白了吧?”
从小到大没跟人打过架。那一刻,我顺手拿起桌上的一瓶啤酒砸向了边鑫的脑袋。酒瓶爆裂,酒香四溢。一帮小子上来对我一顿拳打脚踢。
落花流水地回到大坯房,接到老娘从遥远的抚顺城打来的电话,她说她眼睛得了白内障,她要在失明之前看看我……

我走了,我把大坯房永远地留在了北大荒,我把大红给我的那封情书藏在了房梁之上……
别了,别人的北大荒!
再一次走进大坯房的院子,已经是二十二年后的四月。
院子其实早已不叫院子了,板仗子被人拆光,我亲手铺的旧砖地隐没在蒿草之中,那二十二棵丁香树挤满了院子,高过人头的枝条新芽萌动,预示着又一场春暖花开即将启幕。
我在坍塌的房梁上居然找到了当年大红写给我的情书……

作者简介:唐胜德,笔名,唐半傻,网名,独坐凭栏。辽宁抚顺市作家协会会员,北大荒食用菌协会常务理事。
作文养心,挣钱养家。现客居红色改命根据地与黑木耳相依为命。
22岁中专毕业,23岁没爹,25岁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6岁坐在某大型国企部门经理的椅子上粪土当年万户侯,27岁娶妻,28岁有了可爱的小公主,30岁一万多人的国企树倒猢狲散,借调某市文联编辑部做了一年编辑,因看不惯年近半百却长了一脸青春痘的女文联主席天天穿体型裤挥手自兹去,32岁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娘死不能葬……
七分不食烟火,三分苟且偷生。贪财好色,把酒言欢,一身正气!放浪形骸,不屑世俗……
用脑垂体构思,用蝌蚪文写作。每一篇文字纯粹是一次灵魂的远行,一次信马由缰的放荡,一次享受寂寞的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