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桃花葬我
车轮滚滚碾繁华,一队春风荡涧峡。
过往云烟皆是梦,曾经田舍并非家。
街前访祖无人晓,眸里含悲有泪滑。
对错从来不由己,且将浮幻淡生涯。
喇叭声又赶开了在回程路上,悠闲散步的几只白鹅。我将头探出车窗外,睇了它们昂首自得的样子,不由想起骆宾王写的那首《咏鹅》:曲项向天歌……心里蓦地黯然下来,大概、或许做人,有些时候还真不如做一只鹅,哪怕呆头呆脑的,总不会有烦恼。
来路匆匆。之前急于想去揭开谜底,而忽略了两旁的路景,只见此时的田园竟是一片金黄: 原来油菜花又开了?
那行道间,有农人弯了腰从木桶里舀起满满一瓢粪水,正一窝窝的施肥。在他抬头看向挂在菜杆上,迎风摇摆的花朵时的一瞬间,我仿佛扑捉到,他微微一笑而过的脸上写满了:丰收二字?
感谢您的微笑!
我不禁轻扬了嘴角,随口低声咏起去年写的《故梦》
春风百里荡金波,油菜花开又几多?
田陇泥潮追土狗,池塘水暖逮青蝌。
箱前摇蜜甜齁妹,坡后惊蜂吓傻哥。
倏忽两声雷灌耳,原来梦醒泪婆娑。
……唔!
吟完后,我狠眨了几下潮湿起来的眼睛,自己何时去摇过蜜,又哪里来的哥?为什么要把那些本来就没有发生过的事,编来骗自个儿的心?
一如这车顶上的天空,凭他是谁,都不能穿越回到过去,更不可能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去问个清楚,闹个明白。
但有一点我确信: 眼前骤然出现的桃林里,一定还有父辈们幼时和父母捉迷藏的身影?
“停车!”
望着对面弥漫着粉红烟雾的山坡,我连头都不回一下,急忙叫道,“快看看,有没有路绕过去?”
“没有,”
骁拉下手刹,把汽车停在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才拿起手机重新搜导航,“来的时候都被它带错了路,现在这半道上,更不可能会有显示……”
“那我走过去!”
不容他说完,我手指轻抠,“啪嗒”一声开了车门,也许,那里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入口,一定会有幽幽篁径通薜户?
“回来!”
脚刚迈出去两步,我便被跳下车来的骁给抓住,“够了!我说你应该够了吧!”
他指了我们脚下被乱石和杂草埋得连一点泥土都看不见的陡坡,冷冷问,“没看见吗?就算我们走下去了,也得淌过那条小河沟,然后再爬山,你有那个体力吗?”
他掩下一丝的怒,缓下口气说话,我其实应该知足,这已经是他多年来破天荒似的迁就了,可是,我还是不想放弃,也许那里——我远远眺去,那里真有一方心中的净土?
“醒醒吧?”
身子虽被骁牢牢控住,我还是倔犟地扭过头不想听他那套老掉牙了的言论,“别拿民国幺年的事来压自己,都过去了,还不明白吗?你刚才也听见他们说的话了,往事不可追!有些事,谁也没法去追,也追不了。人生短暂,咱们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偏要去较那个真,嗯……?”
他温言说完,轻轻放开了我,也就是在这一舜间,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又唰地流了下来。
“……”
“独自莫凭栏。”
骁见我只流泪不搭话,知道已经说服了,便补上一句,“给你十分钟时间,就站在这里看看吧,我回车上去。”
“呵呵……”
我听他这话不由一声冷笑,到底是耳濡目染了,他一个埋头只会写应用文,连打油诗都憋不出一句的人,这时居然也学会文邹起来?
“你太高看我了,”
我摇头,放眼望向右方半山腰处一片稀稀疏疏的树林和几块梯田,哽咽道,“也太不了解我了,亏得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竟不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
“你……”
“我什么?”
转过身,我不理会骁已暗沉下去的脸色,指了树林和梯田对他说,“你以为我有那个气势去凭栏吗?是在纠结那些东西吗?它们就是今天还在,轮得着我吗?我只是……”
我抽噎一声,“……只是想闹个明白,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咬文嚼字的人;是不是一个在衣食上节省得对自己都堪称吝啬的人;是不是真的如父辈们所说,最后落魄得把自己饿死了!?”
想起姑姑说的那一双,不能阖下去的眼睛,我此刻的心已如刀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我哈哈大笑,“说起来,还得感谢你这些年的收容,不然我早晚也得像他一样,把自己给饿死!”
“你疯了!?”
骁扳过我,这下是一脸发白,“我们是夫妻,说什么收容?也早就说过,只要有我在,一定保你衣食周全,而不管,是不是如你自嘲的那样: 零待遇之后的,诗笔多年笑蠢才。”
“哇……”
我再也忍不住,大哭着瘫坐下去,他不提倒罢了,一提起,我就是那撑船的竹篙,泪洒江河,“不……我就是一个名符其实的蠢才,和他一样,蠢得到头什么都没有,连写诗的笔都是你赐予的,否则,一辈子都买不起。”
“不,墨是他给的,”
骁蹲下来拍了我的背,轻哄道,“看看,你们家族那么多的人,也只有你用上了,是他在冥冥之中把墨留给了你,所以,别妄自菲薄?”
“他没留给我!”
望着骁,我抖擞了下嘴唇,难受得几近咆哮,“他烧了他所有的东西,包括字画,书籍,什么都没留下,你应该知道,但凡读书的人,是不会烧这些的,偏他烧了,他哪里是在烧书,分明是在烧心啊……”
“好好,是烧心,诗心。那又怎样,你难道想步他后尘,也烧了自己的?别纠结了,好吗?我们改变不了别人,但可以改变自己,至少要为自己而活,哪怕无人理解,无人赏识,嗯?”
“我不是纠结他,而是……”
“纠结你自己?”
被泪水迷糊的视线中,我看见骁松了口气,淡淡笑开,那是他从来都没表露出来过的一种,耐心下的和颜,“为什么要纠结?就如他,当年若不是教子无方,你大伯便不会一夜之间荡产中风,你爸也不会思想守旧,你也……”
“别说了!”
我再也听不下去,他固然是教子无方,可那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下的无奈之举,“我是纠结我自己,什么都纠结,也知道这样纠结是错了,大错特错,你满意了吧?”
嗖的一下起身,我收了泪推开他来掺扶的手,自去开了车门,“回去!以后,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以后……总之,我不会再来这里了。”
“好!”
骁也开了车门坐进来,为我重新系好安全带,他眼里的疑惑还没有退却,也许是被我忽然转变的态度给绕糊涂了,只握住我的手在掌心里,揉了又揉,“对不起,以前是我粗心,不懂,也从没去想过,关心过,一个常年把自己关起来的人,内心的世界是怎样的,但是——”
他指了自己的胸口,笃定道,“我这里,其实满满装的都是你和我们的家,也随时都可以为你掏心掏肺,只是生活不易……明白?”
我凝了他已渲染起,如当初相识时带着温情色彩的眼睛,那深邃得似海一般宽阔而透明的眸底,让我的心血一时上涌: 是啊,生活不易!
我就是知道生活不易,不能再自我任性下去,才死死忍住了就快崩溃的抑郁情绪。
不是吗? 他已斑白的鬓发,无不是在诉述,这二十几年来上有老下有小,病妻拖累的沉重生活;无不是在传达,他内心深处的那份无法告人的沧桑与磨难。
“明白……”
缓缓从骁掌里抽出手,我将头别开,轻轻靠在椅背上,气若游丝地说,“走吧……如你说的,以后我们好好过。”
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热烈地打在我已红肿的眼皮上,微微发痛。滑动了一下眼珠,我在又一滴清泪溢出眼角的同时,感觉到那红色的光随着颠簸的车身,忽然又暗下去许多?
我知道, 是骁细心地为我放下了遮阳板,把阳光下的飞尘,就此挡开,清亮了,清亮了……
朦胧中,我眼前如拉开了一道帘栊,看见了六岁的我,无聊地趴在解放牌货车的车窗上发呆。父亲一边开车,一边腾出一只手指了远处一个个光秃秃的山坡,对我说,那里曾经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只是后来被时代给砍伐光了。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总有一天树会再成林, 人会再成材?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句中全是坚定,如同他那双精瘦又粗燥的大手,去转动没有液压助力的方向盘,刚劲而有力!
载重四吨的主车身外加三吨的拖挂,在加厚钢板的支撑下,背起超出它们承受能力的货物,行驶在漫长的盘山道上,嗯哼着发动机一声盖过一声的噪音,似老牛一样的,爬得气喘吁吁……
哦,军绿色的车头、黑白相间的花方向盘、007号牌照,永远都是我最深刻的记忆!
哦,父亲!
那些年夏日的骄阳,总把您的脸烧灼得又红又黑,而一家五口的生活却逼得您在每一次的长途运输途中,将车窗外的风雨麻木得视若无睹。
为此,我永远都记得,永远都感动。但这后来又总是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一个经历了艰苦岁月才换来,富足又安逸生活的人,可以习惯性的麻木到,无视自己女儿口中吐出的那一滩,红得发艳的鲜血?
诚然,血总是热的,流出来后也总会凝固,可它不是只有凝固这么简单,必定还有: 封存和冷凉。
那首催人泪下的古诗,是只上过两年私塾的您,在饭桌上教我的。知其然还要知其所以然,我虽已不记得当年您是怎样给我讲解它的,但我知道,它所包含的哲理,在那些守旧思想面前,总是显得苍白无力。而偏是我,在踏出公证处大门的那一刻,用已干枯多年的笔,蘸了您父亲的墨,将它改良了,改良到,您自己都不愿去面对;改良到,我的每一首诗词里都留下了它的影子,更将它们一字不剩的,全都留在了留那滩又红又艳的鲜血里!
剪不断,理还乱,往事难题梦成幻……
长野青芜四月间,马蹄踏彻草云毡。
红尘笑傲江湖客,鸷鸟翱翔蜀汉天。
酒纵豪情酬壮志,梦醒白日欲灵仙。
光阴流水匆匆过,与子相携再秉鞭。
“好生开车。”
眼脸微掀,我被骁的朗诵声打断,转过头去低喃了一声。冰凉的指尖被包裹在一团温热里,是他又握了我的手,慢慢磋磨,温柔得像柳丝撩水。
“意外吗?”
骁也调头过来匆匆瞥我一眼,鼻梁上的墨镜,半罩住了他曾经魅惑的笑容,随着我内心深处发出的一声咔嚓,生生定在记忆里,“是不是很奇怪,我居然会背《红尘》?”
我鼻尖一酸,百味杂陈,之前还总以为他就是一个不通文墨的家伙,哪怕我写尽一生,都不会理解?
“别用怀疑的眼光看我,”
车轮下的路又开始崎岖起来,骁紧紧盯着前方,松开我的手握稳了方向盘,“你写的每一首诗词,我一直都有看,也能明白个大概,尤其是这一首,就是写的咱俩,我怎会不知?”
暖流,如冲破了堤坝的洪水,一股脑地涌入的我的四肢百骸,血沸腾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还希望什么?”
“希望咱们以后能去你理想中的桃源,过上男耕女织的生活。”
骁说完咧开嘴唱将起电影《天仙配》中的唱段: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挑水来,你浇园……呵呵!
他有模有样地唱完,再瞥我一眼,“可惜到那时我可能耕不动田,也挑不动水了。”
“无妨。”
我望着骁已有些衰老的侧脸,酸楚道: “ 只要有桃林就好;只要还能靠着你的肩,在月光下数星星就好;也只愿,每到纸鸢放飞时节,我们携手去泛舟,清波上垂钓,望十里湖天,穿几重烟水,棹起溪风漾,自在又徜徉……”
你愿意吗?
再闭上眼,那一幕幕桃源景色,如带了露水的桃花骨朵,在我脑海里逐一绽开,迷了东风,红了云霞。
我轻折一朵抛向空中,花瓣飞散处,金光四射,海市辰楼出现了。恍惚间,我移步到一仙阙外,被万倾花雨层层包围。
来吧!
我眼眸染春,张开双臂 如醉如痴地旋转了身子,轻轻呼喊它们: 就此将我,葬了吧……
满庭芳 愿桃花葬我
石上溪声,堤边柳笛,随风潜入篱门。
呢喃紫燕,忙合奉迎春。
诉尽乡情雨意,徒赢得、一纸空文。
难消受,楚歌惊梦,破滚滚红尘。
诗魂。飞越处,青山吐雾,冷月穿云。
唤谁来,抚平点点伤痕?
只愿桃花葬我,香露里、安息存身。
无从忆, 蓝桥坠落 ,昨夜几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