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一生清高,遇到再大的困难,轻易不给人下话求助。他常训诫我们: 但是,父亲还是遇到了窘境。他向一位朋友求助了。这个有悖父亲性格的故事得从一张“借条”说起。 父亲喜欢陶渊明清淡质朴的诗章,更尊崇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气节。1964年他受了许多的辛劳在离庄子百米之外的空地申请了一个院子,盖了五间半土坯木架偏厦房。院子中间打了一口井,井边建了个小花圃,花圃中栽了玫瑰,芍药,更多的是黄,白两种菊花。他说井在花旁,浇灌方便。又在靠院子东边土墙根种了一溜牵牛花。头门前自发的长出一株桑树,父亲亦爱护着。他想像着退休后过一种“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的清悠生活。

1966年初,教了一辈子书的父亲退休了,当时农业学大寨,他主动参加农业社平整土地劳动,不要工分。他觉得可以感受陶渊明“带月荷锄归"体力劳动之后的快乐。可是,同年7月份,县上的造反派把他揪到县上,批斗了三个多月,戴上历史反革命和漏网右派帽子,交生产队劳动管制。每月38.1元的退休费取缔了。六十岁的父亲参加劳动,每天只记六分工。一个全劳十分工日是6角钱,即父亲每天挣3角6分钱。晚上还要加班筑戏台,修路。白天必须抽时间垫公共茅厕。雪天扫全村的雪(这些都是义务劳动,不记工分)。父亲也没有过上:赏菊篱圃,虚室余闲,想像中陶渊明那种悠然的生活。

那时哥哥刚初中毕业回乡劳动,担任生产队会计,也由于父亲戴帽子的缘故被换掉了。我在读豆会初中,弟弟在读初小。妹妹只读了两年初小就辍学回家帮母亲干家务活。 当时一个戴帽子家庭处处受到岐视,关键是日常生活发生了极大的困难。每年二三月青黄不接时不发放返销粮。全家六口人吃饭常打断顿。无下米之炊! 母亲就往沟西庄白张家舅家去讨要。母亲曾缠过脚但没缠成,然而脚趾已折窝受伤。来回五十多里路程全是步行,还要翻越法门沟,青华沟,揹着面袋,走走歇歇。回到家里,顾不得腿肿脚疼,给一家人做饭充饥。 缺粮吃,也缺柴烧。柴,我们兄弟上山去割,可做饭的燃火没有一一买不起二分钱的一小匣火柴!父亲就用火镰撇(击)火。撇火谈何容易 !铁打的月芽形的火镰,安嵌上木柄,去击打一种容易起火的黑色石片,蹭出的火星溅到用白蒿汁染成的棉絮上,棉絮经火星触燃,便迅速地蔓延。这时,父亲便把燃着火的棉絮疾速的放置母亲早就揉成丝状的麦草中。母亲用嘴先是轻轻地吹,待吹得红晕圈扩大,便用举柴火的手在空中左右摇摆。摇着摇着,缕缕烟丝便越来越浓,终于“腾"的一声,火焰出现了,母亲便举着火把往厨房跑。快速塞进锅眼门,再搭上干细的树枝条。哔哔剝剝的熊起时,轻轻拉动风箱,大火会呼呼地燃烧起来。烟囱里冒起了青烟,弥满院子一一这顿饭有得吃了。

若是逢着阴雨天,麦草潮湿,火星絮在麦草里任母亲一吹再吹,一摇再摇,只冒烟不起焰。父亲和母亲替换着吹摇,火焰始终腾不上来,烟熏得他们眼泪直流。母亲只好握着麦草去邻居家去燃火,燃着后举着,简直是圣火,救命火,得快速往回跑。母亲腿脚不好,心急如火却跑不快,几次未到家里手中的麦草便燃尽了。后来父亲便在头门口接应,接火后急走塞入灶洞里。母亲的头发曾被火燎焦过几绺。 父亲愁得旱烟瘾越发大了。没钱灌煤油点灯,逢月夜,屋里透进木制窗格的光亮可借得天光,妹妹搓棉花捻子,母亲纺线。逢朔便满屋漆黑一团,扶风话叫“黑挖“呢。后来父亲便在塄坎,地头拔些白蒿,晒干,拧成绳子,是为火腰,搭在炕边或背墙上,燃着,屋里便有了些微光。或点旱烟锅,或燃做饭烧炕的柴火。夏季亦可熏蚊蝇。 但这火腰也不能常燃。人睡着了有时会烧着芦蓆和被子的。
这哪里是“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田园牧歌生活?分明吃了上顿没下顿。 终于有一天,母亲对父亲说:“柴湿得点不着火,饭要生吃。晚上纺线又没煤油灯,冬夏一家人换季咋办呢?” 父亲沉吟了一下,写了些文字,交给不识字的母亲说:“你去沟西他舅家要米面时把这个条子交给七里桥王幼明老汉,求他帮顾些油盐钱。”母亲问,你写啥话?父亲说,是个借条。他念道: 母亲纳闷,喃喃地说:“就没说一个借字。你这一辈子就不给人下话,凭这几句话就能借下钱?" 母亲去七里桥,王幼明先生接到字条后说:"奠安现在这么困难!" 立即吩咐儿媳妇:“咱家哪只母鸡最肯下蛋?捉住让沟东豆会你姨抱回去。"贤惠的儿媳妇拿住一只红冠黑羽毛的母鸡,双手交给母亲说:“姨,这只鸡年轻,肯下蛋也不找窝…"母亲抱过鸡喜出望外,不顾腿脚疼痛,一口气颠着跑了回来。用指头一摸鸡屁股高兴地说:“这黑鸡今日就有个蛋!"找了旧瓦盆,铺了些麦草,又担心鸡到陌生处不适应乱跑,用竹筛扣住,砖头压了。约摸一个时辰,母亲揭开竹筛一看,喊道:“鸡下蛋了!娃娃伙快来,刚下的鸡蛋暖眼,眼儿亮呢。"我们全家欢呼着,接替着用热乎乎的鸡蛋在各自眼睛上蹭动。

一般鸡下的蛋卖四分五分钱,这只黑鸡下的蛋可卖上六分钱,六分钱可在供销社买三匣火柴。攒够七个可以灌一斤煤油。 黑鸡下两个蛋歇一天,也不找窝,它成了一家油,盐,火柴的来源。全家人爱护着它。它觅食我们不让它走得远,我们在地里拔草,捉蟋蟀,虫子喂它。我们在头门背后的墙角支个木架,天黑时抱它回家,让它卧在支架上,以防猫,黄鼠狼咬死它…这只黑母鸡居然吸引来邻居几只公鸡,公鸡们相互斗仗。记得最后胜者是一只健壮的红公鸡。那只公鸡晚上就卧在门前的桑树枝上。凌晨很早的叫鸣。没有钟表的家中便有了时间的大约尺度。 父亲愉快地说:“应了陶渊明鸡呜桑树颠的祥兆。 以后要感恩七里桥你王伯啊!" 七年后,父亲平了反,我提上礼当去看望王幼明老先生。七十多岁的王老先生间白须冉拂胸,寿眉过目,双目炯炯有神,精神矍铄,周身透出儒雅睿智仙风。请安问候之后,老人延座,垂询沟东家中情况。我一一作答。 “请问王伯,当年您只看到我父亲一首诗,怎么能看出是一张求助信呢?恳请指示!" 王老先生捋着长髯呵呵笑道:“清明时节,春暖花开,你父应当高兴,怎么能‘袖手无聊泣晚风’呢?春景与情景反差太大,知道你家里有困难了。你父亲一生刚正,不受嗟来之食,不谄媚权贵。依他的才华,在当时的国民政府能得个一官半职。也好,教书匠一生平安。可怎么给他能戴上帽子呢?博得清风两袖,受苦了。他曾经的两句诗诠释了自己的操守: 当年送母鸡时王老先生也戴着帽子,也有困难,但做为挚友,必须帮。既要朋友接受不至于难堪,也要接受得有点儿尊严,就送了一只鸡,供得住日常油盐开支。人在落魄的时候,小小的慰藉暖于春阳。互为知音,几个字传递的信息就足以知道朋友心里想什么,以什么方式予以帮助。这种求助帮助只有挚友才能做得如此得体。

拜别王老先生时,他送我七里桥王举人的一本毛笔正楷《唐宋诗词》手抄本。后来家里盖房时丢失了,万分可惜。其中〈宋〉高翥《清明日对酒》诗一直熟诵于心: 虽然,祭奠只是形式,能哭唤回父母么?他们永远长眠了。供品不能尝,美酒不能喝。但他们生前对儿女子孙的呵护,对家族家庭的责担,德行与如何做人的传承,后辈应膜拜承袭,永不忘怀。九泉之下的亲人感应会意,必能安息。 庚子岁清明节气

作者,冯西民。笔名柏又。扶风县法门镇冯家村人。作品有《黑沟梁烛光》,《不倒翁》等散见一些网络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