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旧照片,看到了这张合影。这张合影上,有我的父母和我的姐、弟、妹,有舅母和她的儿女及孙辈等。
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989年4月5日“清明节”,拍摄地点是陕西省泾阳县云阳镇樊尧村。如今,照片上的几位年长者都已作古,前边蹲、站着的小娃娃们,也都成了膝下“豇豆一行,茄子一行”的“为人父母者”。
1949年前后,我的父亲庞济民(照片上后排站立戴帽者)由三原县卫生院学医出师,行医于三原、泾阳一带。行医过程中,父亲治好了樊尧村一位女患者的乳腺脓肿,这位女患者后来被父亲称作彭家二姐,这位彭家二姐就将她的表妹姚芳云介绍给我的父亲。于是,姚芳云就成为我的母亲(照片上前排站立左五居中),樊尧村就成为我的舅家。
小的时候,每逢寒暑假,我和姐姐都会到樊尧村舅家去住。外婆、舅父、舅母(照片上前排站立个高者),还有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对我们都很好。回忆起来,故事很多,一些细节可谓终生难忘。如有一次,舅父姚鸿俊骑自行车送我回父母工作的临潼栎阳。路经永乐镇的时候,舅父停下车子歇脚。这时,我看到一个食堂的玻璃柜里摆放着酱猪头、酱猪蹄等,还有一块黑红颜色的我不认识的东西。就问舅父那是什么,舅父说是熟猪肝,问我吃过没有,我说没有。于是舅父就让人家给我切了一块,上秤称了一下,花了三毛钱还是五毛钱,用麻纸包着给了我。我就一次咬一点点地品着吃,吃了一路。这是平生第一次吃猪肝了,那酱香的味道,至今似乎还留存在舌根之下。还有一回,我说想看电影就想看电影,想得不得了似的。二表哥姚新学在大田里干了一天活了,肯定很累的,但他为了满足我,二话不说,推自行车出门,一溜烟十五华里,把我带到泾阳县电影院。那晚上演的是《红灯记》,京剧片,露天场,一毛五分钱一张票,进去时已经开演了,浓眉大眼的李玉和已举着红灯唱起来了。我们是站在后边看的,尽管剧情已很熟悉,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两眼潮潮的。表弟姚咸学,比我小一岁,在一块玩得最多。顶牛,打四角,到涝池里去游泳,对了,还玩“打溜子”——将皂角核或杏核放在砖头上,隔两三丈远的距离,用圆铁片轮着扔打,谁打下就归谁,打下多者胜。那时候舅家庄子旁有一个枣树园,打溜子常在枣林间进行。那些枣村都有碗口粗,繁繁地结着枣儿,又大又甜。
照片上最早离世的是我的母亲。那是1999年的3月1日农历己卯兔年正月十四。这天下午,住在临潼栎阳的父母接到了泾阳打来的报丧电话:彭家二姐去世了。这个电话,使父母陷入了悲痛和怀念之中。彭家二姐和母亲的感情非同一般:她大母亲十岁,是母亲的姑表姐。母亲小的时候,曾被这位表姐抱看过。彭家二姐的乳腺脓肿被初做医生的父亲治好后,二姐就担当起红娘的角色,玉成了父母亲的婚事。之后的岁月里,母亲每次回娘家,都要到樊尧村西头去看望二姐,姐妹俩拉着手,总有说不完的贴心话。
如今,七十九岁的二姐作古了,重感情的母亲是不可能不去吊唁的。于是,3月3日下午6点半左右,母亲一行到达樊尧村。在舅家门道里坐了大约十几分钟,一杯水未喝完,母亲就要去东头路口买花圈,说得抓紧时间,晚上还要赶回栎阳——父亲一个人在家,她不放心。于是,由大表哥和表弟媳陪着,走到村东头,买了花圈和香、表等,再折回来向西。西头彭家笼罩在失去亲人的悲伤气氛中,纸花簇簇,哀乐声声。母亲未到门口,就哭出声来;及进院子,望着肃穆的灵堂,和二姐的遗像,母亲更是悲情难持。她按照乡间的讲究,去给二姐磕头。也就在头低下去的那一刻,升高的血压,使早已脆弱的脑血管骤然破裂,剧烈的疼痛使母亲“唉呀”了一声,双手挖头,轰然栽倒在二姐的灵堂前……
1999年 3月6日凌晨,抢救无效,母亲病逝于泾阳县医院病房。
母亲走了,世间最亲最亲的一个人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母亲了,我成了没妈的孩子了!强烈的悲怆占据了大脑的全部空间,我头重脚沉,竟有些木木然了……将母亲安葬于樊尧村墓地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从悲痛的情感中走出。在大街上行走,一看到年长的白发妈妈们,我就想到了母亲。
后来,我写了《锥心之痛》一文怀念母亲。文中写道——
父亲一辈子不下厨房,全靠母亲解决吃饭问题。父亲晚年多病,母亲总是知冷知热地经管着,细心周到,体贴入微。母亲盼着儿孙们回家,但儿孙们回到家,在带给她欢欣和慰藉的同时,也给她增加了劳累。母亲的两个外孙,将他们的姥姥一直称“奶奶”。他们常常是半躺在床上,或斜倚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或听着音乐,喊一声:“奶奶,我要喝醪糟!”母亲就煮了醪糟,打了鸡蛋,放了白糖,端到外孙嘴边。如果喊一声:“奶奶,我想吃肉夹馍!”母亲肯定会放下手中的事情,下楼出门,跑老远去把肉夹馍买回来。这样的情景,也多次演绎在我的孩子身上。母亲经管着别人吃呀喝呀,自己吃饭却基本上属于凑合,常常是大家吃毕了,她才拿块馍,蘸点菜汤,就点辣子或咸菜,粗略地随便一吃。
不仅如此,母亲还把很多精力、不少财力投到了亲友身上。由于舅父去世早,留下六个儿女,那些年因家庭成份不好,生活中遇到过许多困难,如婚姻、生育、升学、治病、盖房,等等,母亲都尽心尽力地关怀、帮助。1996年夏天,大表哥患耳疾到西安住院,住在我处的母亲,总是做了可口的饭菜,用保温杯提着,走几里路给侄儿送去。为了让主治大夫在治疗过程中精心些,母亲买了好多农村的柴鸡蛋,悄悄地送给人家。两位表哥盖房,母亲不但自己资助,还让我们也都资助一些。心是操不完的,侄儿侄女们都长大成人了,母亲又顺延地把心操到了下一代身上,求学、工作、婚姻、治病……
父亲在母亲去世后,曾写过这样的话:“姚氏的去世,料想不到。我多病身体不好,常想会走在她的前头。她发病离世,我有责任,也有悲伤。但后来还是想通了,她为人太关心别人,太劳心、太苦累了,早去早享福了。”还写过“姚氏秀民,克己为人,宽厚处世,和善立身,顾亲帮友,历尽艰辛,苦在心头,笑脸待宾,劳怨随任,勤勤恳恳,一生奉献,清苦终身……生活小康了,她却永远地别了”的话。2002年元月,父亲和我商量,为母亲撰写了这样的碑文:“幼失父,中阙兄,随夫行医卅载;勤廉劬劳,尽职公事,孝母教子,扶亲育孙,慈善礼佛,懿泽后昆。”
季羡林先生曾言,好人就是想到别人的时候比想到自己的时候稍微多一点的人。后来,王选先生认为季先生的要求高了,他认为,好人就是想到别人的时候跟想到自己的时候一样多的人。我不知道两位先生是如何做出判断的,按我的考察和体验,想别人和想自己加在一起是个常数,一个多了,另一个肯定就少了。对他人的奉献往往是以克扣自己、委屈自己、牺牲自己为代价的。而我,确实见到了想别人比想自己多许多的人,这个人,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去世三年后,父亲也在樊尧村因心肌梗塞告别人间——
从20世纪80年代起,父亲就常有心前区不适、反复胸闷的感觉,后来住院检查,发现除患有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外,还患有高血压Ⅳ期、糖尿病Ⅱ型等。
2002年春节,正月初五,在父亲的执意要求下,我送他去了泾阳。正月十七,即公历的2002年2月28日一大早,姐姐打来电话,说泾阳通知她,爸不好了。我赶忙拨表弟家的电话,表弟媳说姑父叫不灵醒了,县中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了。我放下电话就向单位要车,8点20出发,9点半左右,车开进医院大门,隆学、咸学两表弟从一侧的急救室走出,流着泪说:姑父不在了。我疾步进屋,见父亲躺在病床上,眼闭合,嘴微张,脸、手还是温的……
事后,我了解到了父亲去世前后的情形:自到樊尧后,父亲的精神一直不错,住在表弟隆学家,把其他亲戚家都齐齐走了一遍;给要过三周年的彭家二姐送了匾,一件一件地安排为母亲过三周年的事情。正月十六下午,他高兴地在院子里大声说:“形势大好!一切都好!”正月十七凌晨,天还没有大亮,舅母听到后门响。7点半左右,后门外看菜场的张大叔,看到了父亲背靠在离菜场厕所不远的一棵桐树下,艰难地向他招手。他赶忙奔过去,父亲大口地喘着气,说:“快……快,把我背……背回隆学家。”张大叔连忙背起他,连走带跑地向着表弟家的后门奔。进门后不到半个小时,父亲就过世了。
事后,我整理父亲留在西安家中的遗物,发现了静悄悄地呆在一个包中的硝酸甘油含片和复方丹参滴丸。唉,父亲啊,你是医生,对自己的病竟如此大意!你要是随身带着救急药,危急时服了,没有管用,那人心里也会少些遗憾啊——有一句话叫“灯下黑”,医生常被自己误。我还想,如果那天父亲不是起那么早出门上外边的厕所,或许不会犯病;如果犯了病不是让人颠簸着朝表弟家里背,而是就势躺在那儿,让人赶到跟前来抢救,或许能缓过来;还有,要是不去泾阳,或者去泾阳住几天后就回到西安,或许不会犯病,即就是犯病,城市的医疗条件要好于乡下,抢救或许会及时些、得当些……然而,世界上的事,一旦发生,就只好是那样的发生,从来就不给你“或许”的机会!
2002年3月2日上午9时许,临潼殡仪馆宽敞的大厅里站满了人,他们中有父亲的亲人、朋友、同事,也有被父亲治好疾病的群众,大家是来向父亲做最后告别的。“医病疗患终生奉献泽万众;爱国佑亲一世辛劳惠四方。”——这副对联,可以说概括了父亲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
当天下午,大小五六辆车,又把我们拉往泾阳,会同等在半路上的亲友,在乐队的吹打声中,来到母亲的坟前。众人合力,将纪念母亲的碑石从车上抬下,立起。碑石精美大方,碑文清晰醒目,碑额上一对凤凰翩翩翔舞。接着,又在母亲的坟头、碑子的一边,挖一小方坑,砖砌灰抹后,将我随身带来的父亲的骨灰,连同红布包一起放入其中,覆以黄土……父亲和母亲见面了,以这样特殊的方式……祭奠仪式毕,亲友们一拨一拨地站在碑前,手捧锦旗、镜匾留影……面对这样的场面,我忽然有悟:人的情思是需要表达的,表达是需要仪式的。仪式就是内容啊。而父亲去世前这段时间所做的一切,都缘于一个情,对母亲的思念之情,这份情是何等的深切啊!
啊,樊尧村,这个关中平原上普普通通的村落,对我的父母以至于我们兄弟姐妹来说,又都是特殊的:对母亲而言,樊尧村是其人生的起点,也是其人生的终点;对父亲而言,樊尧村虽不是其人生的起点,却也是其人生的终点。对我们兄弟姐妹来说,没有樊尧村,也就没有我们。1949年,我的父母亲初次在这里见面,由此开始了长达半个世纪相知相爱、苦乐与共的生命旅程。母亲一生都牵挂着樊尧村的亲戚们;父亲也把樊尧做故乡,退休后还在这里,以他的学生,也是他的内侄姚隆学的乡村卫生室为依托行医。三年前的正月十六,母亲栽倒在这里;三年后,正月十七,父亲也病倒在这里;正月十九,父亲的灵骨来到樊尧,同母亲会面……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照片上最晚离世的年长者是我的舅母魏竹云。舅母年轻时是方圆有名的好姑娘,身材高,眼睛大,面相俊样,梳一双黑油油的长辫子。十九岁一嫁进姚家门,就挑起了生活的重担,生儿育女,田里家里,缝补浆洗,年年岁岁,含辛茹苦。舅父1973年病逝的时候,舅母才四十六岁。面对中年丧夫的大不幸,舅母大哭一场后,挺了过来。之后,她将全部心力都用在了养育儿女及照顾孙辈上。
舅母晚年几次过生日时,我们兄弟姐妹都赶去参加。2017年3月18日是舅母的九十寿诞,我特意撰并书写了贺联:“心慈体健花甲一周添半,子孝孙贤萱堂百岁有奇。”事后,还作了一首《江城子·舅母九十寿诞记感》:“苍生九秩有几多。子孙尊,众亲贺。联对桃红,炮响祝福歌。喜叹寿星难认客,拉手近,笑无说。当年父母苦奔波。帽压头,舅亡疴。浴新故地,困难已成昨。春日黄花燃纸火,迎二老,共欢和。”词中的“二老”,指我的父母亲。2019年5月10日,九十二岁的舅母仙逝于樊尧村家中,表弟姚隆学嘱我作大门挽联,我遂借鉴前人语汇,成联曰:“辛劳九秩慈育儿孙想见音容云万里,善厚一生睦和乡里思听教训月五更。横披:德懿为仙。”
检阅旧照片,最自然的感觉是时光过得真快,真可谓“青丝白发,转眼百年”。史学家有“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之说,意思是当代人看历史,都是当代人眼中的、浸渗着当代人思想情感的历史。看旧照片也是这样:一张旧照片,几多思念和感慨!当然,也可以说“任何当代史都是历史”,我们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历史长河中滚动的浪花。是的,我们会如我们的长辈,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与亲人、与世界告别——这样的结局提醒我们:把握当下,珍惜此生。
(2021年3月6日于加拿大枫华阁)
庞进 著名龙凤文化研究专家、作家、龙凤国际联合会主席、中华龙文化协会名誉主席、中华龙凤文化研究中心主任、西安中华龙凤文化研究院院长、西安日报社高级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省作协理事,陕西省社会科学院特约研究员,中华龙凤文化网(www.loongfeng.org)主编,加拿大西安大略出版社副总编辑。1979年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化研究,至今已发表各类作品逾千万字,出版《创造论》《中国龙文化》《中国凤文化》《中国祥瑞》《灵树婆娑》《龙情凤韵》等著作三十多种,获首届中国冰心散文奖、首届陕西民间文艺山花奖、全球华文母爱主题散文大赛奖、西安市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等奖项八十多次。有“龙文化当代十杰(首席)”之誉。微信号: pang_jin